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条大黑狗，没有名字，叫它的时候，吹个口哨就可以看到它傻傻地摇尾巴，一副讨好的神态了。它一身黑，唯独眼眉上方点缀着一簇白毛，算是在傻傻的外表下多少有些灵动和憨态可掬。一到夏天，这身黑毛就变出一身灰毛黄毛脱下来，飞得院落里到处是，常常惹出爹妈一阵骂来。它耳朵总是耷拉着，吃了多少钙片也没竖起来。但是，它人立起来，倒是比我高猛。

它能做的把戏，唯独在家人向它面前摊开手掌，一面命令“握手”时，它会因为条件反射将右前爪搭上来，而且经常会傻傻地认为这是主人在示好，遂顺势也将左前爪抬起，半身腾起来，扑近前，用它讨厌的多黏液的大舌头舔人的脸，任谁都要避之唯恐不及。家人叫它作笨狗，不单是它的种性，我想更是它秉有的天性了。

但，我是经常和它鬼混的。我记得最清晰最有趣的就是和它拔河比赛。一根苞米秸秆，它死死咬住一头，摇头晃脑，我拽住另一头，向后仰。这样的拔河比赛往往无果而终，因为它锋利的牙齿总是切碎了秸秆，比不出胜负输赢。不过，我承认没有它的力气大。妈妈看见了，就笑话我劲儿小，不如狗。

它没什么神奇的地方。家里养它，纯粹是为了让它看家护院，以至于终其一生，都不曾给它娶妻生子，是真正纯洁的单身狗。喂养的伙食也极差，苞米面用开水烫熟，就是一日三餐，与猪同等待遇。有时拌了剩饭剩菜在里面，就是开荤了。对了，它尤其喜欢吃西瓜皮，家人切西瓜的时候，它就哼哼唧唧地嚷着讨要了。说实话，我们家没对它有任何殊遇，根本没把它当作宠物来养。

它的窝矮矮的，接靠在鸡窝的一边，无门。冬天不过多铺些柴草，夏天它自会刨土坑纳凉，根本不必担心它会冻死或者热坏。哪像楼区里的宠物狗娇贵，冬天要穿上衣服鞋子，夏天要把毛剃得美丽时尚。我不记得它是怎么来到我家的，也不知道它的母亲是哪家的，反正印象中它都是拴着的，只是偶尔撒开它让它在房前屋后疯跑一阵，再拴住，就这样，一直到死。铁链子的长度刚好和我家的房门相隔一个生人的距离。生人，在狗的世界里，都是坏人，气味生生的，要怒目而视，要骂骂咧咧。因此，生人除非有非办不可的事，否则是不会来家串门的。即使来家里，要么是咚咚咚地敲后墙，要么站在门口使劲喊。我就出来，一面攥着拳头呵斥，一面拽住了项圈。可是哪里管用，它不服气，一直汪汪汪，气得不行。生人在屋里说话的声音大了，也是会让它听不惯的，接着叫。哪管你是送了礼来的，还是常走动的亲戚，就是拿着棍棒要敲它脑壳的野蛮人，它就是叫，叫到你烦，叫到你悻悻离开为止。村里人说，我家的狗管事，不白养。那意思就是说，你家的狗太凶，太吓人，太招人烦。小时候我常觉得，他们太笨，其实只需要往门口一站，狗看见了或者稍微弄出点响动就好了，狗自然不住地吠叫，干嘛非得喊我们却忽略它的存在？我想说的是，让狗知道就可以了，它知道你不尊重它，自然生气。滑稽的很！

能看家护院看到大黑狗这种程度的，我敢说没几个。为什么我这么笃定呢？因为即使是外来了一只鸭子或者公鸡在院里偷食吃，它也会叫，它也只能叫，叫到主人出来将其轰走了事。无论白天晚上，有人没人，我家的院门和屋门这两道门从来不落锁，真正是夜不闭户。

可是，大同社会的理想终究还是实现不了。因为，大黑狗，死了。

秋收的一天夜里，家人太劳累了，睡得沉沉的，早上醒来便发现地上独留着僵蛇一般的铁链，末端的项圈被利刃齐刷刷割开。狗窝里，发现一包黑色的发出浓香的东西，我们断定它被狗贩子毒死了。大家义愤填膺，大哥甚至立即打车去镇上，跑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狗肉馆子和屠宰场，最终一无所获。九十年代的农村，你养什么，都可能被偷走。我大姨家的日子好些年没好过起来，就是因为一次丢了干农活的母马，一次丢了产奶的大奶牛。两次偷窃的手法如出一辙——凿穿牛棚马圈的后墙，悠然牵走，畅通无阻。可是，我家的大黑狗可是看家护院的行家啊，听见异响没有理由不叫出声来的。只可能是那包毒物太具诱惑力了，被扔进狗窝的时候，它刚要叫，却先闻到了一股奇香，然后……现在你活不见影，死不见尸。我怎么能怪你贪吃，怪你太笨太傻，怪只怪我们平时没有严格训练你不要吃陌生人的食物，没有好好喂养你只让你吃猪食喝凉水。唉！

后来，家里又陆续养了三只狗，都不再拴。一只小狼狗，细瘦，有精神，但是讨人嫌，总吓唬过路人。还分不清亲疏，我把它抱养回来，它却连我都咬，索性卖掉。另两只，都是长不大的那种小狗，白吃不管事，依然卖掉省心。

自此，家中无狗。

管事的狗拴在外面，就像是澡堂的遮羞帘，四合院的影壁，富贵人家的屏风。这回好了，外人来家可就方便多了，长驱直入，直到开门声惊动了我们，才知道有人来，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了。没了狗的日子，不再喧闹，不再有迎客送客时需要看狗的麻烦，好像生活的秩序都大变了样。可是始终没变的是，家门依然保持着不落锁的习惯。其实，狗也像是一把锁，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大门锁了，只求一份心安，却未必真的安全。小人同样可以翻墙越脊，探囊取物，何必锁呢？人心向善，就是每个人心里的锁。

今年，村中不太平。一夜丢了两群鹅，又一夜丢了两辆电动三轮车的电瓶，仿佛回到了解放前。一个丢鹅的人家甚至在自家的监控里查到了贼的作案车辆——银白色的老捷达，可是天黑看不清车牌号，报了案后，空空地等。门锁了，监控正常，可是，辛苦养大的鹅群被一窝端了去。乱世之中，用什么来锁住你的一切不被偷被抢被惦记？祈祷吧，阿门！阿弥陀佛……

夜里的不太平，自然让我想起了我家的大黑狗。

我家的大黑狗，最后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看住自己的命，好比贼人没撬开锁却一怒砸烂了它。但它在，就尽职尽忠，做好了看家护院这一件事，所以我时时想它，念它的好。一事精致，便可动人。人也是如此。把一件事做好，尽力做到极致，就算完美。《大话西游》的结尾，有一句经典——“他好像一只狗哎”，引得无数人心有戚戚而感慨唏嘘，涕泪满襟。我觉得，至尊宝戴上紧箍咒，舍弃恩怨，了断情仇，接受自己是孙悟空的宿命，保唐僧西去求取真经，忠实地完成使命，正是一个人成熟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蜕变。像一条狗，实在是褒扬！

我要不要活成一条狗呢？

人行于世，须臾百年，芳华刹那，谁不想活得人模狗样，光耀门楣，泽被后世？少数人成功了，我们大多数人还在奔跑追逐，跌倒爬起来，走错折回去。结果，我们越是想活好，就越是迷惑，最后真的变成了丧家之犬，狼狈落魄。

大黑狗给了我答案，活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仰不愧于心，俯不怍于人。一事精致，则罢；一事无成，也不能弃了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