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烟雨平生

我是个瘦子，一米七三的个头儿，十几年冬去春来从没超过120斤。我总结了，可能是我从不喝凉水的原因吧。我结婚那阵，有远见的长辈演说道，男人三十以后就发福。所以那时买的衣服都大一号，一边穿着一边等着变胖。结果，十年前的西服，上身之后依然松松垮垮，撑不起来。胖起来，成为我每个新年愿望中的保留项目，屡愿屡空。如今，年关又近……

可是我身体硬梆梆。我从不健身，从不锻炼，唯一的运动就是打篮球。同事们看见我凸起的肱二头肌和腹肌，总是啧啧称叹，猜测我是在健身。我哪里是在健身，是体力劳动造就了我。

于是，我有必要叙述一下我的个人简历。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师范毕业又回到家乡的中学教书。所以，农活于我，基本未曾废离，或者说逃脱不了。机械化未普及的时代，稼穑实苦。以玉米为例，刨坑培土，间苗锄草，割杆扒棒，捆扎上垛，脱粒晾晒，“五一”和“十一”都是劳动节，在田地里蜗行摸索，卑躬屈膝，低头哈腰，挥汗如雨。任督二脉打通，臂膀腰腿都是功夫。干农活的人，两手攥得牢镰刀锄头，肩膀扛得起百余斤重物，皮肤耐得住风吹日晒，田间地头就是健身房，各种农具就是健身器材。敢问世间哪样苦吃不得？什么累挨不得？我的汗一定要流进泥土里，才值得！

我有个八十二岁的姥爷，喜舞枪弄棒，会打太极拳，拉得一手好二胡，但他最喜欢做的事是蹬着破三轮车，辗转商场和小区捡拾废品换钱。他知道哪个商场几点会有纸壳扔出来，小区的垃圾箱什么时辰去翻捡才有收获，掌握各种废品的价格行情和周边各个废品收购站给出的价格高低。有一次大风天，老头儿满载而归，蹬得格外吃力，后背湿透，满头冒热气，然后就伤风感冒了，家人开始反对，极力劝阻，不愁吃穿，何必呢。他说，他就是闲不住，出去锻炼不如挣点零花钱，不贪也不偷，累了就收工，出点汗挺舒服。事实证明，老头儿的汗没白流，他大孙子结婚，老头儿拿出一万块钱做贺礼，惊傻了一帮众亲人，把大孙子乐得跟孙子似的。耄耋之年的姥爷，蹬得动三轮，赚得了零花，哄得乐孙子，这样的老头儿，相比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哪个更可爱呢？
      
村上春树在他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一书中介绍，他从三十三岁开始跑步生涯，在跑步中察人观景，构思作品；在跑步中突破自我，挑战极限。很难想象，他一个人在盛夏里完成了从雅典到马拉松的42公里的疯狂壮举，他战胜了由三条狗和十一只猫的尸体带给他的情绪低落，全身粘满白色的盐粉带给他的火辣辣的疼痛。他只管埋头跑步，当跑步停止下来，一切又都变得无所谓，为自己不必再跑一步而喜悦。不断征服自己薄弱的意志、挑战身体极限成了他人格的一部分。由此可想，写作所需要的耐力与跑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用他自己的话说，连跑步都坚持不下来的人，还怎么创作？

村上那么能跑，远非“健身”一词定义得了，可以称得上是修行了，有那么多响当当的大作为证，更可以作证的是，村上君陪跑诺奖多年，他早已宠辱不惊，把名利看得云淡风轻。

社会人群自然分为若干层次，如果以流汗的转化为标准来划分，为流汗而流汗的人群则必居于更高层次，为生计奔波不得已而流汗的人群则必居于最下层。高层次人群中，日间局促一室，闲暇活跃健身房者上，绕湖堤疾走者次之，席上酒酣耳热者又次之。低层次人群中，靠出苦力挣血汗钱，生活毫不费力者上，日出作日落息不富不贫者中，不敢歇一日拼尽全力只够生存者下。所以，健身，这个高大上的文雅词汇，在每个层次的人群中都被转化为特殊的意义，有的叫劳作，有的叫锻炼，有的叫修行，有的叫活动，有的叫娱乐，有的叫挣扎……这些，统统都叫做生活。

生活中，我流汗，故我在。我在，汗不可白流，流必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