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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血的献祭品,阉伶的故事

作者:暗物质

2021-10-15·阅读时长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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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可能完全无法意识到未来会是怎样一条路。在人生还未真正开始时,就已经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何其残酷;为了追求所谓的崇高神性和极致的艺术,人是可以被牺牲的,这种价值观又何其残酷。

英国作曲家、音乐史学家查尔斯·伯尼(视觉中国供图)

英国作曲家、音乐史学家查尔斯·伯尼(1726-1814)曾经记录过一场人声与乐器的较量:

他和那位有名的小号演奏家一起竞演一首为小号所作的咏叹调,他唱,小号手演奏,起初只是一个好玩的游戏,直到观众开始热烈起哄,气氛逐渐微妙。他和小号演奏家看上去都有点疲惫,最后演奏家放弃了,以为比赛能就此结束,殊不知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回到舞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带微笑地演唱了一段快速带颤音的华彩,全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掌声突然如雷雨爆鸣,小号演奏家也为之折服。

这个“他”,就是18世纪最具传奇色彩的阉伶歌手,那个年代的顶流,法里内利(1705-1782)。

阉伶,这个已被历史黄沙尘封于记忆中的专有名词,曾经一度在欧洲盛行,达到顶峰。阉伶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四世纪晚期的东罗马教廷。第四次十字军东征,1204年“君士坦丁堡之围”后,逐渐在东罗马销声匿迹,之后转移到了意大利西西里,随后是西班牙,但早已式微。直到1588年,教皇西斯笃五世禁止女性歌手在任何公开场合表演,据《哥多林前书》14:34所言,“妇女在教会应当保持沉默,因为她们没有获准讲话;就像律法上所说的那样,她们要服从”。既然女性不被允许公开演唱,自然圣咏里的高音声部就只能交给受训过的假声男高音。但渐渐地,教廷不满足于假声男高音的不自然,觉得其无法完美呈现“神性”,转而培训男童;而男童进入发育期后,花大力气培养的圣洁童声最终又只能如昙花一现,于是阉伶这个在当时已处于边缘地带的特殊产物又重回主流视野。

法里内利(1705-1782)肖像(视觉中国供图)

雅各布·佩里(1561-1633) 肖像(视觉中国供图)

梵蒂冈可查到的最早一份显示阉伶在教廷的记录是1588年6月7日,一名叫Jacomo Vasquez的阉伶替换了假声男高音Jacques Brunet。次年的一份西斯笃五世的教皇诏书中显示,在一次梵蒂冈公开活动中,20名合唱团成员中有4名是阉伶。1599年,教皇克莱孟八世评价阉伶的存在是“为了上帝的荣耀”,同年第一位意大利“自制”的阉伶加入教皇合唱团,改变了之前阉伶都是西班牙“进口”的历史。到1640年,意大利全境几乎所有主要的合唱团成员都是阉伶。然而,仅仅教廷的影响力还不够。恰好正值此时,一种新体裁的艺术形式登上历史舞台:1597年,第一部歌剧,由雅各布·佩里所作的《达芙尼》(Dafne)首演;三年后,为了庆祝亨利四世与玛丽·德·美第奇大婚,佩里又写了一部歌剧《尤丽狄茜》(Euridice),启用了三位阉伶,其中两位扮演剧中女性角色。到巅峰期,在意大利公开演出的歌剧中,登台演员中近七成是阉伶。

伯尼在研究意大利阉伶时,曾经试图寻找意大利最大的阉割手术集中地,却白忙一场。他如此抱怨道:“在米兰,我被告知是威尼斯,在威尼斯,被告知是博洛尼亚,而在博洛尼亚,我又被打发到佛罗伦萨,从佛罗伦萨到罗马,再从罗马到那不勒斯。阉割手术在绝大多数地方是违反法律、也违背自然的,所有意大利人对此都很羞愧。” 当时那不勒斯的法律规定,如果家中有四个男孩,那么其中一个男孩可以接受阉割手术以“侍奉上帝”,如果不是因为阉割男童风气之盛,相信也不会出台这种条例。

那么问题来了:阉割男童几乎在意大利所有地区都不合法,且意大利人皆以此为耻,这与阉伶在意大利的盛行不矛盾吗?

首先,部分经济条件还可以的家庭,如果家里有男孩从小接受音乐训练,一般都会进合唱团。发育前,是否接受阉割手术的确是一个选项。比如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3岁时唯一一次以歌手身份登台演出后,舅舅建议去做阉割手术以保留“完美的声音”,罗西尼的妈妈——同时也是一位歌剧演员——拒绝了弟弟的建议。其次,贫穷。1630年代左右,意大利爆发大瘟疫,史称“米兰大瘟疫”,最终造成约100万人口死亡,约占当时意大利总人口的25%,加之连年战乱,普通人的生活异常窘迫。家里有男孩的父母无奈之下,将儿子送去接受阉割手术,进入学校学习声乐,能减少一部分生活压力。比如出身贫苦车匠家庭的奥地利作曲家海顿,曾被合唱团音乐总监建议接受阉割手术,最终因为海顿父亲的严辞拒绝作罢。最后,成功的阉伶名利双收,比如著名阉伶塞内西诺,1730年受邀在伦敦演出一个季度,至少能得到1500英镑左右酬劳,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里侧写过18世纪的英国,年收入一万镑左右那是大富豪级别。在这种巨大诱惑面前,幸存者偏差的侥幸,在任何时代都存在。

1630年代左右,意大利爆发大瘟疫,史称“米兰大瘟疫” (TPG/alamy 供图)

开篇的法里内利,这位巴洛克时期的顶尖阉伶,我们无法听到他的声音,只能从历史记录里靠着文字想象。他能跨四个八度,一个音可以保持一分多钟之久,一口气可以唱250个音符,德国作曲家兼长笛演奏家约翰·匡茨(1697-1773)感叹“他有极好的音准、完美的颤音、灵巧的喉咙,唱任何类型的乐句都没有困难”,查尔斯·伯尼说他“精准而快速,连小提琴都很难追得上他的声音”。1733年,演出歌剧《阿塔瑟西》(Artaserse)时,当法里内利唱完那首著名的咏叹调“Per questo dolce amplesso”后,扮演“暴君”的塞内西诺被震惊到忘了正在演出,紧紧拥抱了扮演“囚徒”的法里内利。值得一提的是1995年电影《绝代妖姬》(Farinelli, il Castrato),为了尽可能还原法里内利的惊人歌声,只能运用技术手段,将女高音Ewa Mallas-Godlewska和男高音Derek Lee Ragin的声音混合。

1737年,法里内利从意大利歌剧舞台引退,受邀前往西班牙,每晚为国王菲利普五世唱四首歌曲,以安抚国王因严重抑郁症而饱受折磨的灵魂。在充满魔力的歌声里,国王终于能在夜晚入睡了。在西班牙宫廷,法里内利倍受礼遇,1750年受封骑士,成为贵族,宫廷肖像画家阿米格尼(Jacopo Amigoni,1685-1752)在1750年代初所画的肖像画,采用了单点透视构图,可以看到衣着华丽体面的法里内利处于绝对的焦点位置,所有人的肢体动作都倾向他,特别是阿米格尼将自己也画了进去,右手搭在法里内利的肩上,显示关系的亲密。这件作品可能是阿米格尼为了庆祝朋友法里内利受封骑士所作。

但法里内利的辉煌属于极少数案例,绝大多数连名字可能都没留下的阉伶们,才是这个充满悲剧性色彩群体的现实。

未发育前,男女声带条件基本相同,长度为6-8毫米;而成年男性的声带长而宽,一般为20-24毫米,基音音调降低,声音粗且低沉;成年女性的声带短而狭,一般为15-18毫米,发音频率高,声音变高且细;阉伶的声带长度则只有9-12毫米,于是阉伶既能最大限度保持童声的清脆,又兼具男性天然的强大肺活量和女声的高音域,这几乎就是一种作为歌者最想拥有的“理想声音”条件。但成为一名优秀的阉伶,生理条件只是第一步,还需要天赋和长年累月的训练。18世纪,仅意大利每年被阉割的男童至少在4000人左右,接受手术时平均年龄为8-13岁,在当时医疗条件十分恶劣的情况下,有很大一部分孩子会在术中或者术后因为感染死去,侥幸活下来的,又只有更小一部分的孩子会因为优秀的天赋,被名师看中,收入门下,精心培养,然后在15岁左右开始登台演出,法里内利就是这种幸运孩子中的佼佼者。中间一层层被淘汰下来的孩子们,运气好的可以进入较次一些的合唱团,或者受雇于教会做一些杂务,运气差的则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或者进入性服务行业。然而不管属于哪个层级,他们都是不幸的,生理上可能会因手术留下的后遗症折磨一生,许多靠吸食鸦片止痛;心理上需要承受外界异样眼神,“你不是正常人,你是怪物”,所以有不少阉伶最终会选择自杀。

教皇克莱孟十四世(1705 - 1774) (TPG/alamy 供图)

随着巴洛克时期结束,音乐发展进入古典主义,1790年,教皇克莱孟十四世废除女性不得在公开场合表演的禁令,1830年,最后一位“阉伶巨星”维鲁蒂(Giovanni Battista Velluti,1780-1861)引退,1870年,教皇庇护九世下令彻底禁止阉割手术,阉伶逐渐从历史舞台谢幕。1900年代初,“最后的阉伶”莫雷斯基(Alessandro Moreschi,1858-1922)灌录了几张唱片,录音条件有限,且莫雷斯基并不算顶尖阉伶,声音也早已过了巅峰期,那些阉伶巨星们的歌声,就像希腊神话里拥有绝妙歌喉的海妖塞壬一样,依然是一个传说、一个谜。

宗教神权的绝对地位和巴洛克时期精致、繁复、极度追求形式的艺术特点造就了阉伶,阉伶作为一种绝美的容器也承载了意大利歌剧艺术第一波辉煌。但哪怕功成名就如法里内利,阉伶们接受手术时,都是懵懂的少年,有些甚至还只是孩童,他们可能完全无法意识到未来会是怎样一条路。在人生还未真正开始时,就已经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何其残酷;为了追求所谓的崇高神性和极致的艺术,人是可以被牺牲的,这种价值观又何其残酷。但假如是自愿的呢?比如意大利歌剧演员托马西尼(Ernesto Tomasini,1968年生)曾公开表示很后悔没有进行阉割手术,十分愿意为了艺术而放弃自己的“男性气概”。艺术与道德,可能是人类一个永恒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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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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