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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食酸记:餐桌上的丰盛与日常

作者:王珊

2022-01-16·阅读时长2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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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食酸,是贵州人应对旧时“缺盐”的一种智慧。“缺”则思变,贵州人用草木灰、兽骨、鱼虾、毛辣果等物制酸,“以酸当盐”,造就了如今餐桌上的丰富与特色。

贵州食酸记:餐桌上的丰盛与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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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家姑娘待客非常热情,这种喝法叫做高山流水(老吴 摄/ 视觉中国供图)

吴茂钊是《中国黔菜大典》 的主编,他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这是一桌以糟辣椒为主要元素的家宴(张雷 摄)

糟辣椒

我们是从一顿家常饭了解贵阳人对酸的热衷的。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的吴茂钊,是贵州轻工职业技术学院烹饪教师,也是《中国黔菜大典》的主编。每年出去写美食,探馆子探店的缝隙之间,我都会想着去当地人家里吃一顿家常饭,总觉得日常餐桌是最能展现一个地区菜式风味内在机理的,也能最快地了解当地的饮食风俗和习惯。

比如说有一年写鱼,在拜访了“好酒好菜”蔡昊的私房菜馆之后,我和摄影师又被邀请去了他的父母家。蔡昊的母亲姓王,喜欢被人称作“蔡王姨”,已经82岁。蔡王姨喜欢听越剧红楼梦,做得一手好菜,尤其喜欢烧小鱼,小鱼入味,味道又极鲜。潮汕人烧鱼,用的是半煎煮的方法,半煎煮做鱼只煎一面,之后放入高汤和材料。这样做出的鱼,没有煎的一面与水煮无异,吃起来清鲜幼嫩,原汁原味;另一面则经过油煎焖煮之后,色泽金黄,肉质香酥可口,就是一鱼二味。蔡王姨做鱼,会讲许多当地饮食的讲究,比如说,过年时,潮汕人做鱼,鱼一定要和蒜苗、芹菜一起烧,芹菜代表着“勤劳”,蒜则是“有钱赚”。

焗螃蟹、蒸鲳鱼、煮剥皮鱼、鱼丸汤……蔡王姨给我们安排的这桌家宴,正是潮汕日常餐桌的写照。潮汕鱼类丰富,我还记得在当地的菜市场里,每个鱼摊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鱼,从最一般的巴浪鱼、剥皮鱼到几十斤的鲈鱼、上百斤的鮸鱼,还有各种各样的螃蟹、虾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贝类。有一个当地人给我这样说了一句话,说潮汕的菜市场,如果鱼供应得少,其他的菜价会上涨五分之一。看蔡王姨做鱼,能看到蔡昊煮菜中的许多元素。比如说,蔡王姨在做鱼时候也会加上一些肥肉,肥肉的油脂在高温下溶解流到肉上。入到嘴里就化掉了。蔡昊在做的时候则会将温度进行改变,保留肉的脆感。这样的继承和演变,也让蔡昊常年在外的乡愁有了一丝慰藉。

吴茂钊家的餐桌上则是另一番风味。吴茂钊的家在花溪附近,阳台很大,有四五个平方米,摆上了一个小沙发和喝茶的桌子。从窗外看去有一座山,山上有雾气环绕,清清爽爽的,看得呼吸都轻盈了起来。吴茂钊说这是刚刚改建的,之前阳台上全部种满了辣椒,用来做糟辣椒。几乎每个贵州人都有一段关于糟辣椒的记忆。贵州美食博主强哥记得,小时候每年中元节前后,母亲都会带着他去菜场亲自挑选新产出的红辣椒,专挑用肉质厚实、辣味不太重的新鲜红辣椒,一般是二荆条,回家后洗净去蒂、晾干水分加上新鲜生姜、大蒜(去皮)、仔姜放入大的木盆或塑料盆中,切碎后加入白酒、盐封坛发酵,快的话十多天就可食用,酸辣提味。强哥说,在此过程中不得沾一点油,不然所有一切努力都得泡汤,糟辣椒就坏掉了。

吴茂钊是遵义人,遵义距离贵阳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饮食习惯相差不多,同样喜食糟辣椒,但这段物理空间距离上导致的毫厘之间的差别恰恰是他乡愁的味道。吴茂钊告诉我,与贵阳不同,母亲做糟辣椒用的是一种叫“皱皮条”的辣椒,遵义特产,小拇指长短,稍粗,辣椒香,辣味重。“辣椒一定要用第二期结的,第一期太辣,不适合做。”吴茂钊告诉我,切辣椒要用一种特制的刀、长长的柄,下面是一块三角形的刀片,有点像铁锹,只不过下面是锋利的刀刃。“辣椒太辣,如果碰到手,会有点受不了。”他给我们看自己母亲做的糟辣椒,用大塑料桶装着,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酸味,红彤彤煞是好看。

喜食酸,是贵州人应对旧时“缺盐”的一种智慧。贵州不产盐,根据民国时期的资料记载,贵州每年要从省外运盐约20万吨,分别来自淮、浙、川、滇等地区。因为贵州交通不便,只能通过马匹驮着食盐跨越崇山峻岭才能进入贵州,远远不能满足一省的需求,也因此有了“斗米换斤盐,斤盐吃一年”的说法。“缺”则思变,贵州人用草木灰、兽骨、鱼虾、毛辣果等物制酸,“以酸当盐”;辣椒自然也不会被放过。吴茂钊说每年,他的母亲都要做上许多糟辣椒,光吴茂钊一家三口就要吃掉两大桶,每桶20升。糟辣椒吃法简单,直接做糟辣鱼、吃糟辣火锅,什么都不用加就可以。他给我们拌了一个萝卜,只是萝卜切丁用糟辣椒拌了一下,酸辣爽口。“搁一晚上更好吃。我媳妇是四川人,以前吃不惯。现在整天让我做好带到单位去吃。”

吴茂钊又做了一道糟辣椒炒牛腩,大火多油将牛腩炒到五分熟后,加入糟辣椒仔姜接着炒,葱蒜都不放,短短几分钟菜就端上了餐桌,仔姜黄得鲜亮,糟辣椒鲜红,颜色很是好看。尝一口,酸辣适中,很下饭。吴茂钊说,之前有个贵州厨师去深圳一家互联网企业应聘厨师前,向他请教菜式,他提议做这道菜,对方因此获得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外面做菜讲究卖相和摆盘,家里更讲究食材的原味。”吴茂钊家里随处能看到这样的讲究,家里的肉和蛋都是岳母给寄过来的,老人家不愿意离开农村,说这样每年还能养些猪鸭给他们吃;萝卜是吴茂钊的母亲种的,他们年纪大了后在城里生活,在小区旁边荒废的建筑工地上开了一块地,去年南瓜就收了200多个。吴茂钊笑称自家吃“特供”。

酸菜与汤圆,在北方人的食谱里从未一起出现过,在贵阳却能做成一道颇受欢迎的炒菜(张雷 摄)

糟辣椒炒牛腩,什么作料都不用放,酸酸爽爽又下饭(张雷 摄)

那天餐桌上,有一道菜让我现在依然印象深刻。光听名字就觉得新奇:酸菜炒汤圆。一酸一甜,在北方人的食物体系里,这是两个没有任何关联的食物。吴茂钊在准备食材的工夫里告诉我,酸菜炒汤圆是他和一个厨师同行琢磨出来的。那是在2000年左右,两人都20岁出头,在一个酒店工作。“我那朋友很爱琢磨问题,说汤圆为什么只能煮不能炒,他试过很多汤圆,都做不好,汤圆太黏,总是粘锅。”吴茂钊建议他用市场上最便宜的汤圆试一试,“糯米少、粳米多,炒出来外皮是脆的。而且,炒的过程中,不能加盐、姜、蒜、鸡精、味精,因为汤圆馅是甜的,加了其中任何一样味道都容易怪。”

这样一建议,朋友觉得这道创新菜没有办法做了,一是用最便宜的汤圆可能拉低菜品,二是啥都不放,炒啥?吴茂钊却不急。他提出用酸菜,酸菜里有盐,又能提供酸味,跟汤圆的味道或许能复合上。没想到,这样的尝试做出的菜品一下子就火了。两人所在的饭店推出酸菜炒汤圆后,很多餐馆的厨师都过来点这道菜,回去学着做。“那时汤圆3.7元一斤,加上5毛钱的酸菜,是4.2元的直接成本。一斤汤圆能炒3份,我们一份卖38元,能卖108块。”讲起当年的“壮举”,吴茂钊手舞足蹈,言语之间皆是兴奋。

我看着吴茂钊炒汤圆,心里充满了期待。汤圆不用煮,先放进热油锅里直接炸,汤圆迅速膨胀到之前的1.5倍,待到汤圆上面有裂纹时吴茂钊关了火,说是让油温平稳一下。他接着将汤圆捞出来,高温的汤圆接触空气后又发生一次炸裂,仔细看,甚至能看到这个裂开的瞬间,像是看到烤箱里面包逐渐膨胀起来一样有趣。接着就是跟酸菜一起炒了,汤圆破开的口子上滚满了酸菜,看起来竟然有种丰盈的感觉。吴茂钊说这道菜一定要趁热吃才焦脆。我夹起一颗汤圆,轻轻一咬,汤圆甜甜的馅充满了口腔,很温暖,外面包裹的酸菜又中和了汤圆的甜度,神奇的美味。后来我和摄影师再去别的店,都会看一下菜单,果真每家店都有一道酸菜炒汤圆。

丝娃娃的面皮特别薄,入口即化,入肚不撑人(张雷 摄)

在贵阳,女孩子出门逛街喜欢点一道酸汤丝娃娃,健康又美味(张雷 摄)

来一份酸汤丝娃娃

吃完一顿糟辣椒烹制的餐饭,这时来上一份丝娃娃,清爽又解腻。丝娃娃,不熟悉的人仅从名字上来说,很难联想到具体的食物是什么样子。我第一次听说时,最先想到的是《西游记》里的人参果,大概觉得只有这种可爱的形象才能匹配“丝娃娃”的名字。真实的丝娃娃却跟水果没有任何关系。它是贵阳当地的一种小吃,讲起来也简单,就是用面皮包裹蔬菜,配酸汤吃。在丝恋丝娃娃餐厅(以下简称“丝恋”),一道丝娃娃上来后,我立刻感受到了一种迷你版丰盛的感觉:拳头大小的碟子摆了16盘,有折耳根、脆哨、黄豆花生、土豆丝、藕丁、胡萝卜丝等,有一个碟子里竟然还有几缕面条。一旁的盘子里放着面皮;另一旁,是小碗的酸汤。

丝恋的总经理周杰向我演示丝娃娃的吃法。他说在贵阳最传统的搭配是先放几根面条,面条可以吸酸汤,防止漏在手上,接着放豆芽、土豆丝。他将面皮放在掌心,放进配菜后,包好,又用汤匙舀了一些脆哨。这可是贵阳众多的小吃中不可或缺的黄金配角,肠旺面里有、糯米饭里有,洋芋粑粑也不能缺。脆哨有点类似猪油渣,做法却有些不一样,上好的五花肉丢进锅里慢慢熬制,中间不断地将油撇出,直到没有油以后,加入甜酒酿,做出的脆哨又松又脆。吃丝娃娃最后一步最重要,就是灌酸汤,记住,是灌不是蘸。只见周杰一手拿着丝娃娃,一手用汤匙舀酸汤倒进面皮留出的开口里,“越多越好”。我按照他的方法吃了一个,酸酸爽爽,又健康,口腔里都是满足感。

贵州小吃颇多,洋芋粑粑、冰粉、豆腐圆子随处可见(张雷 摄)

周杰说,自己的秘诀就在酸汤酱汁上。在贵阳,丝娃娃最初用的蘸水是酱油汤,跟酸没有一点关系,后来慢慢有了白酸汤。周杰的祖父辈就做小吃,他将自己卖春饼用的蘸汁拿了过来——将毛辣果切块,辅以数种蔬菜慢火熬制,颜色艳丽,开胃爽口。周杰告诉我,这些小菜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是很讲究搭配的,每两三种菜搭起来都是不同的味道,比如说,藕是鲜甜的,跟海带丝搭配,增加了咸鲜味,口感也会丰富起来,不会觉得单调。

对于丝娃娃来说,最重要的部分还是包菜的面皮。在贵阳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丝娃娃里面所有的小菜都可以免费续加,只有面皮一定要额外收费。周杰家的面皮要20元一份。他说店铺因为这个事情被外地游客投诉过,“顾客觉得面皮贵,这个很难解释通,贵阳的吃法就这样。如果我们改变这种做法,贵阳人会觉得你家小气,因为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周杰告诉我,丝娃娃最早是作为街头小吃在黔灵山门口摆起来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老太太在公园门口摆小摊卖丝娃娃挣生活费,1分钱一张面皮,菜可以随便加,但前提是面皮能裹得住。到了周杰读小学时,面皮已经变成了5分钱一张。公园门口的丝娃娃摊也变得更有气势——数张长桌拼在一起,全是菜品,红黄蓝绿青紫黑,交相辉映,热闹而好看,“每个学校门口也有很多”。

周杰店里的面皮做得很不错,当一堆蔬菜和面皮同时入嘴之后,很少能够感受到面皮的存在感,“我们特意将面皮做得很薄,我们的面皮遇到酸汤就会化掉,主要是为了突出蔬菜的香味,让客人吃得清爽。吃丝娃娃吃得就是健康,如果面皮厚,没有几个就会撑了”。周杰说,如今所有蔬菜的制作和分装都已经能够机械化,唯独面皮还是需要人手工完成。

看店里的师傅制作面皮,觉得很有趣。做面皮用的是小电炉,上面有3个直径10厘米的铝制小圆盘,面皮就是在上面烤熟的。师傅拿着面在手里耍,那块面竟像流水一样听从她的指挥,往左往右,看似软弱无骨,却也有自己架势。让我想到了曾经在山西看到的面艺表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叫玩面”,师傅告诉我,面里加了盐,所以筋道。玩面的原因是为了将面团不断控制在掌心内,这样往灶子上抹时才不会烫手。只见师傅轻轻往圆盘上一抹,面皮的边缘慢慢卷起,一张面皮就成了。“我们以前做面皮用的是铁盘,铁升温太快,容易糊。也尝试过机器化,可口感不好。”师傅告诉我,以前在家里做,很多人家用的是电熨斗,往平底锅上一压,也能成型。

周杰是第一个将丝娃娃引进店铺的。那是在2008年,他当时已经当了15年的厨师,由于酒店效益不好,他“下岗”了。他瞅着贵阳游客逐渐增多,想着以丝娃娃为主,做贵阳小吃的集合,“贵阳小吃都在街头,很分散,我当时想做一家店,能够不用跑就能吃到各种小吃”。丝恋的副总经理文涛记得,当时光菜品种类就打了3页A4纸,比现在菜单上的品类都多。店铺开在贵阳最市中心的地方,转让费就花了14万元。可他们很快发现,店里没有客人。他们去外面发传单,让朋友带人来吃,可一天最好的营业额是3000块,有时只有几百块,水电费都不够。文涛说他们想是不是他们考虑错了,也许贵阳人对街头的热爱是不能改变的。恰巧此时团购兴起,他们尝试做了推广,没想到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团购培养了年轻人的新消费习惯,我们的出品比街头好,也不贵,赢得了这部分市场”。

叶青将老家都匀的虾酸臭酸引进了贵阳,颇受欢迎(张雷 摄)

最佳素菜

知道盐酸菜是因为曾经读到一个跟鲁迅有关的故事,说是1924年正月,北平飘着鹅毛大雪,书画家、诗人姚华请鲁迅和泰戈尔到家中做客。姚华是贵州人,他以贵州的特色盐酸菜待客,鲁迅吃了以后赞不绝口,将盐酸菜称为“中国最佳素菜”。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也许有待考量,但寥寥几句话在少时我的脑海中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在叶青的“毛辣果虾酸牛肉”店里见到。

叶青一点都不像一个厨师。他出生于1989年,从小就学钢琴,后来还考进了音乐学院,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的,现在看起来也是弹钢琴的手。叶青说自己挺早就萌生了开饭馆的想法。他喜欢吃,读书期间就喜欢满贵阳跑,尝试稀奇古怪的东西。八大菜系里,他最喜欢湘菜和粤菜,在美味的大前提下,两个极端的菜系在他看来并不冲突:粤菜讲究食材和养生,吃的是食物本真的味道;湘菜重辣重咸,调料运用得炉火纯青,和贵州菜有点像。在几乎尝遍了整个贵阳的馆子后,他决定打特色牌,将老家都匀的口味引进到贵阳——都匀饮食以酸为主,和贵阳又有不同,虾酸、臭酸、盐酸菜都是当地特色,除了盐酸菜可以直接吃外,其他几种酸物都是做调味用,用来烹制肉类、蔬菜。

2013年,叶青将店铺开了起来,在贵阳的上护国寺路上,当时这条路还没有成为美食街,只有零星几家小饭馆。起初叶青店里只有8张桌子,现在已经是原来的3倍大,装饰得简单而不乏古朴。在叶青的店里,我见到了盐酸菜,一小碟摆在桌子上,用当地的大青菜发酵腌制,颜色已经成青绿色,里面夹杂着辣椒、蒜头,尝起来有一点点辣,酸酸甜甜,这是腌制时加了醪糟和酒的缘故,如果佐粥应该不错。叶青告诉我,在2000年前,市场上物质没有那么丰沛时,在他老家盐酸菜是走亲戚串门的绝配。叶青记得那时老家有一个盐酸菜厂家,生产的盐酸菜装在一个小坛子里,外面再套上一个竹子编篓,小巧精致,谁家有亲朋好友来拜访临走前都会给带上两罐。“我们小时候看电视时就把盐酸菜当零食吃。”叶青告诉我,那时小孩子最喜欢的事情是在盐酸菜里找大蒜和青菜芯,后者是青菜秆子的内芯,腌制到透明状,“我们觉得这个最好吃,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菜没有以前好,很少能遇到这样的菜芯了”。

饭店里的这道盐菜扣肉,不如叶青家的盐酸菜扣肉做得好(张雷 摄)

凯里的腌鱼腌肉让人印象深刻,蒸后酸酸甜甜,越吃越上瘾(刘有志 摄)

叶青店里卖得颇好的一道菜是盐酸菜扣肉。这道菜在都匀常出现在春节的餐桌上,扣肉切成巴掌大小的厚片,肉与肉之间还加了芋头,吸饱了扣肉的油,听起来就是一道非常厚重结实的菜。在店里,叶青将这道菜进行了改良。眼前的一盘盐酸菜扣肉只有小小的一盘,肉片切得非常薄,吃起来软糯鲜香,酸酸甜甜的盐酸菜也化解了肉的肥腻,搭配得完美。叶青说,做这道盐酸菜扣肉要选上好的五花肉过油将肉皮炸出虎皮状,放进特制的酱水里腌制1小时后,加盐酸菜上笼蒸制4个小时方算完成。听着叶青的描述,就觉得是道下功夫的菜。我平常做肉,很少放香料,但对炖煮的时间非常在意,尝试过多次,发现只要炖的时间足够长,味道一定差不了。“这道菜年前预订特别多,我们提前做好了,装进碗里,客人回家蒸半个小时就能吃。”叶青告诉我。

还有一道盐酸菜烧鱼也非常值得一说。叶青是个好钻研的人,他总爱观察贵阳人的饭桌,比如说有一道炝锅鱼是贵阳人在饭馆喜欢点的,得是鲤鱼,下锅炝炒之后加鱼和贵阳的盐菜一起煮,主打咸鲜的味道。盐菜外表和口感上都有点像梅干菜。他就想着用盐酸菜代替,切得碎碎的入菜,烧出的鱼外焦里嫩,味道十足。“我们家基本都是回头客,你看桌子也小,最多也就坐四人,我希望自己的店就是朋友吃饭的地方。”

许多饭馆都有素酸汤卖,喝一碗解腻又解辣(张雷 摄)

酸与臭的魅力

除了盐酸菜之外,叶青的店里,另一个主打是虾酸类菜品。叶青对虾酸熟悉而热爱。这是由小鱼小虾发酵出来的一种酱。贵州的黔南和都匀一带地处高原山区,物产丰富,尤其是山间鱼虾数量众多,入坛发酵成酸是当地人保存食物的一种方法。每年的春夏之交和秋冬季,都是捞虾子的季节。叶青的舅舅在老家开饭店,此时都要做上一批虾酸储藏起来。虾子洗净后直接扔进坛子里,什么都不用加,直接塞满就行,等虾子自然而然地发酵。发酵的时长根据外界温度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直到虾壳脱掉才算完成。此时,再将虾酱跟一定比例的辣椒甜酒配比在一起,进行第二次发酵。待到从坛子里取出,又是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发酵好的虾酸味道浓重,有酱香味,闻不惯的人会觉得臭。在叶青的老家,虾酸搭配牛肉、肥肠做干锅是绝配,叶青最爱这一口,越嚼越香,越吃越上瘾。可引进贵阳后,客人的接受度并不高,开店的前两年,一天能有1000元的客单都算不错了。叶青打听了一下,贵阳其他几家有虾酸元素的饭馆,经营状况也不好。他开始思考问题出在哪里,叶青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父母带着来都匀的朋友去吃虾酸,80%以上的人是不接受的。“我是都匀人,我对虾酸的理解和认知,是与生俱来的,但外人是没有的。”

叶青开始对菜品进行改良。最先下手的就是虾酸肥肠牛肉干锅。他首先减少了虾酸的使用量,接着就是改变肥肠的处理方法。在叶青老家,肥肠洗净直接进油生爆,肥肠遇油膨胀变得大而弯曲,口感酥脆,但脆带来的问题是做干锅炒制以后咬不动。叶青说刚开店的一段时间,自己天天被投诉。他琢磨后才意识到,贵阳人对肥肠的处理和认识是不一样的。“贵阳人接受的肥肠是肠旺面里的肥肠样子,是炖煮的方式做出来的,软软糯糯,做成虾酸干锅以后就不成形状了。这种方式我一开始是不接受的,我从小吃的肥肠就是生爆出来的。”改良收到了客人的满意度,“有的客户过来跟我讲,说在独山不敢吃虾酸,到了我们这完全可以接受。”叶青告诉我,2015年以后,生意就变得好起来了。

虾酸吃完以后,叶青建议我们尝一下臭酸。这也是他老家的特色。是蔬菜洗净装进坛子沤成的汁,叶青让我闻了一下,臭味有些冲脑。叶青给我们上了一个臭酸干锅,里面加了五花肉和板筋,“五花肉的油脂多,能综合臭酸的味道。”这一道菜该怎么评价呢,应该说是越吃越香,就像喜欢吃榴莲的人,闻到的是香味而不是臭味。叶青告诉我,在他小时候,每次街坊邻居家办完红白喜事后,都会剩下好多菜,荤的素的折合在一起,第二天用臭酸搭配炒一炒,味道特别好。“臭味好像能将各种味道复合在一起,让每一种味道都不奇特。我们小孩子,每人拿着一个碗在排队,期待着会有什么东西进碗里,可能是鸡,可能是鱼。”叶青告诉我,就在前段时间,贵阳有朋友家办喜酒,剩了许多菜,就拿来让他帮忙炒一炒。

去年一年,叶青的店里,虾酸和臭酸的用量有1.6万多斤。“我现在老家的亲戚都在帮我做酱,然后运过来。”每次一收到虾酸和臭酸酱,叶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尝味,“盐味是重还是轻,是不是还缺什么。”叶青说,老人家手工做出的东西没有一个稳定的标准,只能在使用之前做一次调味,在这个程序里标准化。“有次做虾酸,我问他们盐放多少,他们的回答很搞笑,让我看着办。虾酸发酵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气温高,很快就好了,有时虾酸用完了还没补上,家里说气温低还要一阵。”叶青说自己曾经建议家人做一个恒温的房间,但被拒绝了,“他们很传统,不愿意做这样的改变”。

叶青说虾酸和臭酸有一个问题是没办法解决的,那就是吃完以后,衣服都是臭的,好几天都去不掉。我吃的时候不觉得,但当我和摄影师从店里出来走回酒店以后,我们给彼此发了一个微信,“觉得自己好臭啊,有点受不了”。因为虾酸和臭酸的味道很重,叶青也想着从菜品的搭配上来做一些口味的调配。在我们的饭桌上,除了虾酸和臭酸做的干锅之外,其他的菜式都是做了清淡处理。比如说这一碗素酸汤,清清净净没有一丝油花,里面放了莲花白、豆角,喝起来清爽解腻。“有些健身的人喜欢到我这买素酸汤回去煮鸡胸肉,说像酵素,能瘦。”

原本我以为臭酸是我在此次贵州行中吃到的“黑暗料理之最”,叶青却说不是。他告诉我臭酸有素臭酸和荤臭酸之分。他前年跟一个节目组去乡下采风,在一个七八十岁的苗族老人家里,看到了荤臭酸,是用肉、骨头、鱼类发酵而成,里面还会加入指甲花和炒麦子帮助发酵,“那才是真的秘密武器”。叶青说如果在安静的时候靠近那个坛子,会听到坛子里发出咕咚冒泡的声音。

这听起来跟我在凯里一家叫“嘎佬传说”的侗族馆子里吃到的腌鱼腌肉有点像。腌在当地人的话里发“暗”的音节,听起来就是一道重口味的菜式,是将鱼和肉与糯米、辣椒一起发酵,一层糯米、一层鱼放进罐子里,鱼的肚子里也要装上酱料,腌制一个月后即可。据说可以生食,考虑到外地人的接受度,多数馆子里会把腌鱼腌肉蒸或者烤来吃,也能用来炒菜。“如果是放进木桶里腌制,酸味会轻一些,放进瓦罐,则酸味重一些。”凯里的资深厨师龙师傅告诉我。腌鱼腌肉的味道现在还在我的记忆里穿梭,肉是浓浓的酱香味,酸味仿佛被锅下的小火给煮散了。腌鱼更美味,虽然有些咸,可越吃越想吃,甜甜鲜鲜酸酸的,能下一大碗饭。这家还有一道菜,想到当时吃时也是花费了我一些胆量,叫醋血鸡,鸡的做法偏粤菜,清清淡淡,关键在这一碗醋血上,是新杀的鸡血用醋搅拌后,放到锅里稍微蒸一下,鸡血不会结块,成酱状,加上鱼腥草等拌料蘸鸡肉吃,也算是长了见识。

一道醋血鸡,鸡血蒸半熟与醋混合做调料,吃起来需要胆量(刘有志 摄)

凯里人喜欢请宴席,结婚要请,生孩子要请,乔迁新居也要请(刘有志 摄)

酸味小吃

如果要寻觅小吃,贵阳是一个处处有惊喜的地方。作为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贵阳城里的人主要由四批构成:一是抗日战争期间,为了躲避战争,从湖南、江南一些地区迁徙过来的人口;二是新中国成立后工业建设迁入的人口;三是“三线建设”从各地迁居来的专家、教授和工程技术人员;四则是改革开放初期小商品市场形成时的人口迁入。这些南腔北调的口音集聚在贵阳城里,组成了贵阳人,也带来了各色不同的小吃。北方来的有馒头、包子、烧饼、油条、油炸臭豆腐,江浙地区的商贩则在售卖黄松糕、豆面馍馍、条条糕,各色的小吃组成了贵阳人胃里的底色。黔菜研究者刘黔勋给我用一个例子讲述了贵阳人对小吃的热爱,“贵阳二七街小吃街旁边有一栋商场,大厦一年的利润不如小吃街的收入,人就是管不住这张嘴”。

在这些小吃里,我和摄影师首先寻找的是一种叫豆腐圆子的吃食。这种小吃,我之前在饭店里也吃到过,据说是将豆腐捏碎发酵之后手打成丸子状再炸,外皮焦脆,内里嫩滑,还有一点发酵酸香。贵阳为什么有这种吃食,民间流传的说法是,1874年,同治皇帝驾崩以后,清廷令全国“禁屠”,这道命令颁下来以后,老百姓只能各出奇招弥补肚中的空虚。贵阳雷家有个叫“雷三太”的夫人尝试在豆腐中加入盐、碱等调料,拌匀后捏成圆子炸熟出售。没想到就这么火了起来,一直流传到现在。

我们来到一家叫“席家豆腐圆子”的店铺。小店刚刚开门,一个小姑娘在麻利地摆桌子。旁边有两个五六十岁的阿姨已经在门口凳子上等着,“每天都是先买一份自己吃,然后打包一份带回家”。小姑娘今年22岁,叫许萌,扎着马尾,眼睛很大,嘴巴小小的,从15岁就开始在这里卖豆腐圆子了。她嘴很甜,“阿姨”“婆婆”地招呼着过来的顾客。她的旁边,是几大袋已经调配好的用料,外观上看着是揉碎的豆腐混着葱花,就差开炸了。关于豆腐圆子怎么配料和发酵,她一点不清楚,每次都是老板配好了给她,她只负责炸圆子和装圆子。

锅里的油已经热好,关于油温要多高,许萌说不清,她全凭经验,如果豆腐圆子到了锅里变成金黄色就说明油温刚刚好。做丸子的过程很有趣,许萌一只手抓出一把碎豆腐,一只手拿着吃饭的勺子快速拍打,豆腐就在她的拍打中变得像乒乓球一样圆,像变魔术一样,“以前还需要用磨具,熟悉了就这样拍就好。我打圆子不算快,我姐姐一分钟能打十多个,我擅长装圆子,又快又好”。打好的豆腐圆子一排排整齐排列,象牙白中泛着一种钝感,一会儿全被放进了锅里,在热油中瞬间悬浮了起来。豆腐圆子好不好,有一个最简单的辨定方法,就是把刚炸出的豆腐圆子拿在手上晃动会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因此,好的豆腐圆子也被人称为“响铃丸子”。

我要了一份,许萌帮我用剪刀剪开,里面是嫩嫩的豆腐块,摇摇欲坠的感觉,她又递给我一份蘸水,用糊辣椒、酱油、香油、葱花兑成,将蘸水挑进豆腐里,一口吃下,用力咀嚼,比饭馆里卖的不知好吃多少倍!许萌让我赶紧吃,说趁热味道最好,“许多阿姨买回去,要想在家里吃到最好的口感,只能往家赶,比谁速度快”。

另一个我在寻找的小吃是一碗凉面。关于这碗凉面有一个故事,是黔菜烹饪大师刘公瑾讲的。他说在上世纪30年代,贵阳曾经有一家有名的饭店叫“四季春”,是达官贵人爱光顾的场所。店里有一碗面,往往是点菜时的必点品,有肉有汤之后来一碗面,鲜香又饱腹。面并没有因此做得粗糙,用的是专门定制的鸡蛋面,有着自家的配方,就连酱汁也是专门调配的,放了花生、芝麻和坚果。麻酱入嘴,不是花生那种在口腔里攻城略地的浓香,而是更加清香一些。

凯里人以米粉为主食,不仅有酸汤米粉,还有泡椒口味的煮米粉(刘有志 摄)

一碗屈源凉面,是许多老贵阳人的记忆(张雷 摄)

这碗面就是我们此行寻找的“屈源凉面”,是四季春老板的后人开的。小店在一条路的拐角位置,说是店铺,不如用“摊子”两字形容来得准确,1.5米宽,长长的一条,最里面是后厨,有一个人在忙碌。竹簸箕上晾着煮熟的面条,因为用熟菜油抹了一遍,看着黄灿灿亮晶晶。小店外面是两三张小桌子,非常拥挤。店里只有我一个食客。“这个季节是淡季,生意一般。夏天人多。我们光帮厨就七八个。”店里的老板告诉我。我很难想象七八个人挤在后厨的样子。不过,面确实很不错,筋道、有坚果香,面里面加了用毛辣果调的酸。辣椒很辣,吃得我嘴里要生出火。老板给我拿了一杯酸梅汤,自己加冰糖熬的,甘甜酸爽。跟凉面搭在一起,确实是夏天消暑的利器。

贵阳还有一种随处可见的小吃叫洋芋粑粑,非常普遍,站在一条街上四顾,能找到五六家。洋芋粑粑做法并不难,是将土豆煮熟,捣成泥,重新揉成小圆饼煎到两面脆黄,配着辣椒面、鱼腥草、酸萝卜调配的蘸料一起吃,适合非常喜欢吃土豆的我。这让我想起去年在山西吃过的一道食物,叫捣拿糕,土豆煮熟后直接剥皮搁进一个瓷盆里,用一个木制的捣槌不停地捶打,最后原来粉状的土豆会变得像口香糖一样有弹力又有黏性,粘在捣槌上。配着醋、葱花、红绿辣椒的调料,吃起来弹牙又特别爽口。想到这里,不禁感慨:土豆真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项馈赠。

文章作者

王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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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天下天鹅一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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