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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控与暴雪:北疆牧民“最艰难的一年”

作者:李晓洁

2022-12-13·阅读时长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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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0日以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遭遇了十多年未见的暴风雪,大雪持续一周,牧民集中的北疆是这场寒潮的核心区域。26日前后,北疆阿勒泰、塔城等地区有牛羊、牧民失踪。这场暴风雪背后,很多牧民还面临转场难、草料贵且短缺、牛羊卖不出去等问题。在多位牧民的讲述中,这是他们“最艰难的一年”。

封控与暴雪:北疆牧民“最艰难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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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2日,新疆阿勒泰地区出现强降雪天气,给当地各族群众的日常生活、交通出行和农牧业生产带来较大影响,图为大雪中转场的牲畜在雪中艰难前行(资料图)(周旭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暴风雪

持续一周的雪终于停了。

11月28日中午,阿勒泰地区富蕴县喀拉布勒根乡,阳光洒在起伏的雪原上,白晃晃地有点刺眼。22岁的哈萨克族牧民苏立,和亲戚、邻居一行七八个人,到秋牧场周围找失踪的羊。他们开着皮卡、越野车,车里带上铁锹,装几壶咸奶茶,一出门就是大半天。

车轮碾过细沙一样的白雪,压出几道轮胎印,往荒原里开。苏立说,如果是平原地带,比较容易发现羊,它们大多被雪盖住半拉身子,头和角还露在外面。但如果在河谷,雪深两米多,骆驼都能被全部埋住,这时候需要政府派出的推土机,挖出埋在深处的牛羊。但无论死活,牧民都会尽量寻找牛羊,“心里有个底”。遇到活的,可以挽回经济损失;死去的,就留在原地,牧民绝不吃自然死亡、未经祈祷过的牛羊。

28日这天,苏立找回了自家三头活着的羊,还有四五十头仍失踪。“我家不是最差的,有牧民的羊死了七八十头。”在苏立的记忆中,这是他家以及附近村民们十多年来遭遇的最严重的损失。

羊群在暴风雪中失踪、死亡,是两天前发生的事。11月26日中午一点多,苏立在村子里接到爸爸从几十公里外的戈壁滩上打来的电话,说苏立的叔叔早上骑着摩托车出门放羊,当时天气还不算差,下着雪,但到中午时突然遇到大风。“叔叔给我爸打电话,说风把羊吹得站不稳,他辨别不了方向,不敢乱走,只能跟在羊后面。我爸让我报告乡政府,他骑马先去找叔叔。”

半个多小时后,乡政府和村委派了三辆车,苏立和亲戚、邻居找了几辆越野车。二三十个人,第一件事不是出发去戈壁滩,而是先去镇上的加油站。苏立说,他们镇10月开始封控,村民足不出户。加油站虽然开着,但只给特殊情况且持有通行证的车辆加油。苏立找到的车,使用的还都是夏季机油,“这次人命关天,才给我们加油、换机油”。

就在他们一行人出发前的中午12时,新疆发布了自2008年以来第一个最高等级的寒潮红色预警,同时还发布了大风、暴雪天气预警,其中阿勒泰地区、塔城北部和昌吉州东部等地,部分区域降温16℃以上。随后两天,富蕴县吐尔洪乡的最低气温降至-48.6℃。

“雪很大,更可怕的是刮风,牛羊和人在风雪中难辨方向,能见度不足两米,容易迷路。”这是苏立第一次在11月遇到这样的天气,在车灯下,大风吹起雪粒,像是吹动一团团浓重的雾气。地势较低处,积雪几乎将车轮淹没。苏立后来听村里的老牧民说,他们都已快20年没见过这样的暴风雪。

晚上9点多,苏立在一条马路边找到叔叔。当时风雪仍然很大,透过纷飞的雪粒,苏立看到了叔叔走在路边,裹着牧民自己家做的羊皮大衣,跟着羊群在缓慢移动。他后来告诉苏立,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只是跟着羊不停地走,“比较幸运的是,不停地走让他身体保持体温,最后走到了公路边”。

将叔叔送回家后,苏立没有休息,又开车去戈壁滩找爸爸。第二天中午,他们在找到叔叔的那条公路上,几十里外又找到了爸爸。二人身体没有大问题,但苏立的叔叔带出去的1000头羊,只剩下700多头。这些羊,除了苏立一家跟叔叔合牧的,还有几百头是帮别家代牧的,一头羊每月代牧费用20元。苏立很快又跟邻居、亲戚一起,冒着暴风雪和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低温,出发去戈壁滩找羊。直到今天,苏立家还差三四十头羊没有找到,“估计在外面冻死了”。

2022年11月15日,新疆阿勒泰地区吉克普林国际滑雪场的务工返乡人员,受降雪影响滞留在禾木乡,图为民警护送滞留工人返乡(视觉中国 供图)

封控

跟苏立家一样,11月26日前后,新疆北部多个地区出现牧民牛羊失踪的情况,其中畜牧业发达的阿勒泰地区损失更严重。社交网站上,有人发出视频,羊散乱地陷入雪堆里,只能看见羊角和背上的皮毛,牛被冻成冰雕。前去找牛羊的牧民,同样迷失在风雪中,再被后续的救援队伍找到。跟苏立同乡的一个牧民大爷,70多岁,在戈壁滩放牧700多头羊,其中600头是帮别人代牧。他失踪了一天一夜,被找到时,正蹲坐在一个矮山包下避风。帽子下摆结的冰,像一个冰口罩,围住了下半张脸,风雪掩埋了他放牧的80多头羊。

苏立告诉本刊记者,牧民放牧的地点按季节分为春夏秋冬四个牧场,季节一到就要转场,一是“为了给草地休息的时间。牛羊吃三个月,用九个月的时间修复,让草重新长出来。如果在一个牧场待很久,草地会被严重破坏”。另外也是为了避开坏天气。比如冬牧场,一般在南边的沙漠、谷地一带,温度高、风雪小,适合过冬。如果是往年,牧民们11月初就会搬到冬牧场,在那里待到次年3月,雪融化前才转去春牧场。但今年,因为疫情的封控,富蕴县绝大多数牧民都没完成转场,而秋牧场位于戈壁滩附近,风大,牛羊圈没有棚顶。一旦遇到突发寒潮,牛羊很容易被冻死。

富蕴县不是个例。本刊记者采访中发现,北疆牧区大部分牧民没有按往年的时间完成转场,原因在于新冠疫情带来的种种限制。

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下文简称伊犁)是北疆牧区最早封控的城市之一。牧民巴合江的家在尼勒克县下的村子里。今年8月3日,村子开始封控,村民不能离开平房和院子。如果有牧民在家圈养牛羊,起初还能出家门,带牛羊去附近的草坡吃草。虽然家附近的草量不算丰盛,“早上早点出门,晚上晚一点回家就好”。巴合江对本刊记者说。但到国庆节后,封控的力度变严格,牧民没有通行证不能出院子。他听说伊犁其他县城的村子,有的村民家大门还被上锁。

尼勒克县与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下文简称博尔塔拉州)接壤,早在上世纪90年代,政府给每家牧民划分好四季牧场的范围后,巴合江所在村子的绝大多数牧民,冬季都要转场去博尔塔拉州。200多公里的路程,骑骆驼,速度快的话要两三天才能赶到。巴合江说,往年,牧民们最晚11月初就完成转场,“因为转场路上会经过位于高山的夏牧场,夏牧场一到冬天很容易有暴风雪,所以牧民要早一点走”。但是今年,因为封控,牧民们非但雇不到车帮忙转场,还延迟转场一个多月。在跟村委反映、请求后,11月19日前后,牧民们才拿到通行证。

但这一次,即使拿到通行证,牧民还是遇到了麻烦——他们在博尔塔拉州的边界被堵住了。“边界上有博尔塔拉州的工作人员,他们不认伊犁州的通行证,还说要给牛羊做核酸,最后真给一些牛羊做了。”巴合江今年没有转场,他担心途中遇到暴风雪。但他听转场的牧民说,给牛羊做核酸没有进行下去,“可能因为有个‘网红’牧民,在社交平台上发了视频,当地感觉影响不太好。”最终,牧民们在边界等了一天一夜,赶在26日更大的暴风雪来临前,转到冬牧场。巴合江听说,仍有牧民在中途遇到暴风雪,冻死了少数牛羊。

今年秋季,或许是牧民们经历过最严格的封控。多位牧民告诉本刊记者,即使是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北疆只在最初封控了一个多月,当时牧民们已经完成转场,影响不大。但今年8月往后,新疆各个城市,陆续实行静默管理。一些县市虽然不强行限制牧民转场,但静默状态下,牧民们雇不到大车协助转场、私家车加不到油等因素,也变相限制了牧民转场,这让他们必须严格遵循天时的游牧生活遭遇了严重考验。

苏立家就因为车辆问题无法转场。“早在十多年前,牧民转场就开始使用车辆,装家用、瘦弱的羊,牧民轻装赶羊转场,以前用来转场的骆驼也少了。”苏立说,早在10月底,秋牧场没草了,自己跟爸爸、叔叔三人就往冬牧场转。中途,阿勒泰下了今年第一场小雪,苏立感冒了两三天,一直不见好。经过一片戈壁滩时,爸爸跟叔叔搭上毡房,建起个临时居留点,让苏立先开车回村子,身体好了再回戈壁滩一起继续转场。但苏立到家后测出阳性,被隔离在家。

“(爸爸和叔叔)没有了车,没法继续转场。后来我身体好了,也不准我给车加油、出不去。再加上我们看天气预报,以为今年的雪跟往年一样,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就出现了羊和人失踪的情况。如果能在26号之前到达冬牧场,肯定不会有这么多羊死掉。”苏立对本刊记者说。

2011 年9 月20 日,新疆阿勒泰地区,牧民会在秋冬之际赶着牲畜从夏季牧场转到冬季牧场(视觉中国 供图)

转场的意义

作家李娟在《冬牧场》里写过:“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

苏立选择了这种“出发又告别”的生活。他今年22岁,说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去年从大专学校教育学专业毕业后,决定留在老家,帮父母放牧。他的姐姐在哈萨克斯坦读大学,疫情原因,三年没回家了;妹妹明年高中毕业,要继续读大学。他承担起照顾50多岁父母的责任,今年3月起,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游牧生活。

像苏立这样的年轻牧民很少,“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基本上是去当老师、进入体制内,也有去打工的,放牧的没几个”。选择做牧民,意味着生活以牛羊为中心。用最常见的羊做例子,羊的一生,就是牧民的一年。

春天,牧民接生新的羊羔,3~5月在春牧场,保护小羊羔不受动物袭击;6~9月的夏牧场,牧民们稍微放松,这时期草量和雨水最丰富、牛羊生长速度最快;9~11月,是收获和准备过冬的时节。牛羊交易市场里的大卡车开进开出,牧民们卖掉刚刚长大点的小羊,以及一批老弱病羊。卖完羊,牧民们还掉春季贷款,准备草料和过冬的物资,给在城里读书的孩子交学费。10月底“冬宰”——宰杀健康、未怀孕的成年牛羊,一直吃到第二年开春。

当然,真实的放牧生活没有这么程式化的理所当然。起早贪黑地日出而牧,日落而息,一天又一天陪伴大群牛羊进出于旷野,是件孤独且辛苦的体力活儿。四个牧场中,最艰难的是冬牧场。

首先是寒冷。春夏秋牧场时,牧民们居住在自己搭建的蒙古包或者毡房里,但到了冬牧场,牧民们要住在“地下”,“地窝子”被牧民用了二三十年,沙土地可以抵御室外零下三四十度的寒潮。牲畜也不像在前三个牧场,可以互相抱团取暖,无需棚顶,而是要住进石块垒砌的围墙内,搭好棚顶,老弱孕的牛羊还要住进更温暖的棚屋。

其次是牛羊的食物不足。冬牧场的草地稀薄,苏立说,冬天,羊基本是饿着肚子,草料只留给老弱病孕在家的羊,精壮的羊要出门吃草。就算是下雪,羊也要自己刨开薄雪,吃地上的干草,所以冬天的羊特别瘦。偶尔棚子里的羊饿极了,会冲开围栏往外跑,牧民们第二天还得去找羊。

但最近几年,牧场的草地也在退化。今年1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自然资源厅发布《第三次全国国土调查主要数据公报》,报告与前两次调查数据相比,显示草地总体面积降低,植被类型、高度和生产力等方面退化严重。陈祥军是中南民族大学社会学与民族学学院教授,2004~2015年间,他每年都去阿勒泰牧区做田野调查,曾多次跟随过牧民转场。他告诉本刊记者,草场退化,与牧区实施草畜双承包制(上世纪80年代推行的制度,牲畜和草地归个体牧民经营)、牧区农业旅游业矿业的开发,以及气候变化等因素有关,这是个长期持续性的退化过程。

即便缺乏草料、寒冷,甚至像今年这样,封控、转场途中可能遇到暴风雪,还是有牧民继续转场。陈祥军说,这是数百年来,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有利于天然草地的循环。另一方面,更实际的原因是,去冬牧场放牧,可以利用休憩了大半年的牧草资源,牧民不需要再购买更多饲草料,还为牧民们省一笔钱。

选择去冬牧场的,一般是年纪较大有经验的或者家庭条件不好的牧民。“有钱的,会承包冬季的几十亩种植地,每亩80~100元,在家附近放牧。要么就是在牛羊圈里喂,花更多的钱买草料。”苏立告诉本刊记者,这几年,村里大约有一半的牧民不再转去冬牧场,还有一部分人把牛羊转给别的牧民,让他们去冬牧场代牧。这意味着,在今年这样的封控和雪灾背后,这群生活本就不容易的牧民受影响最大。

跟苏立同乡的牧民别热克就是遭遇了雪天转场的牧民。他今年30岁上下,父亲很早去世,母亲不会说话,自己没上过几年学,靠帮别人放牧为生。11月26日,别热克赶着1200只代牧的羊,要把这群羊送去冬牧场,交到羊群主人的手里,当天就在暴风雪中失踪。苏立说,26日深夜,政府工作人员打通了别热克的电话,工作人员让他走到近处的公路上,方便被营救,但别热克找不到方向,也不愿意。“他担心自己走了,羊就失踪了,那是一大笔损失。所以就一直跟着羊走,命都不要了。”直到28日凌晨,别热克在荒野中被找到,羊几乎没有损失。这也是富蕴县在外失踪最久的牧民。“如果再晚一天,人就没了。”苏立说。

在正式成为牧民之前,苏立曾想过从事种植业——做农民,原因是近几年种葵花的农民“很挣钱”。苏立说,不过,去年刚毕业的苏立说自己“胆子小”,不敢贷款太多承包土地,家里也没有人有种植经验。但经历了作为牧民这“最艰难的一年”,他开始打算明年尝试做农民。

最艰难的一年

但在明年到来之前,苏立家和其他牧民要先想办法度过今年这个“糟糕的冬季”。牛羊失踪带来的直接损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疫情封控带来的“次生灾害”。

苏立是在自家牛羊失踪后,才意识到草料难买的。11月26日深夜,苏立找到叔叔,把剩下的牛羊带回村里圈养,雇主领走了代牧的羊后,苏立家还剩不到200头。他们打算圈养,不再去冬牧场了。这时期,母羊刚受孕不久,需要营养,“一些羊冻伤了,怕去冬牧场,之后又冻伤了,身体更弱,可能会死”。但苏立家没有准备充足的草料,不能转场是计划之外的事,他需要比往年多几十倍的草料。

但草料已经很难买到。一是交通不便,按照北疆的疫情防控政策,县与市区、其他县城不通车,牧民跟村委申请后,只能买得到县城甚至乡镇内部的草料。而一些地区农业发展落后,原本草料就大量依赖外县市,相当于切断了供货源。二是草料价格贵。塔城市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一位牧民告诉本刊记者,一方捆喂羊的草料,往年10元左右,现在接近30元。通常,9月前是草料最便宜的时候,因为当时草料刚丰收、供应充足,但跟苏立家一样,部分牧民以为能完成转场,没有提前准备足够的草料。

木拉提是北疆昌吉州呼图壁县的草料商,从事草料行业十多年,80%的客户是呼图壁县外的牧场主或牧民。按往年状况,9、10月是草料市场的旺季,草料的丰收期与牧民需要囤货的时期刚好吻合,而9月前后,也是很多城市牛羊交易市场的旺季。这时期,牧民把新鲜的小羊、体弱的老年牛羊卖掉一部分,手里还有余钱囤草料,木拉提的客户,基本上是一次性囤够冬季的草料。

但是今年8月初,昌吉州就出现了新冠病例,很快全城处于静默状态。木拉提很着急,“我被封在家里不能外出,但草料市场正要到了旺季”。还好呼图壁县政策略微宽松,木拉提跟政府报备后,可以远程操控司机、装卸工们,通过卡车把草料运送到县城内的牧民家去。

木拉提说,今年的草料比去年价格上涨了60%左右,涨价的原因是各种成本变高。首先是运输成本,木拉提告诉本刊记者,疫情原因,卡车去到某个村子运输草料需要各种证明、24小时内的核酸,还有其他手续。而且卡车司机运输途中,全程不能离开驾驶位,正常时期一天来回,但管控期间,有时需要两三天才能来回。另外,人工成本增加,管控时期,草料装卸工不好找,价格高。“8月之前,工人都是抢着来装卸。”

但即便草料价格上涨,木拉提七八百亩草场的草料,截至目前快销售完了,而往年,他的草料能卖到次年3月开春。他告诉本刊记者,这是因为县城内很多牧民“忽然”成了他的客户。“牧民原本都要去冬牧场,但疫情原因,政府不让离开城区或者村子,很多牧民决定圈养牲畜,不出去放牧了,需要的草料比往年多了好几倍。外地的草料商又进不来,现在我的订单多得很。”

但是,涌来的订单也没让木拉提多么开心。他听说县城一些牧民还是缺少草料,家里的牛羊活活被饿死。甚至还有牛羊在夜间冲破围栏,跑出去找吃的,牧民不敢离开家去找牛羊,“只能当丢了”。木拉提说,牧民们也跟政府反映过转场需求,“就让等着,牧民很听话”。

“次生灾害”的另一面,是牧民的牛羊交易被阻断。穆萨是北屯市活畜交易市场的牛羊贩子,这是北疆地区排名前三的交易市场,每周一、三、五开放。穆萨在市场上挑好牛羊,运送给来自陕西、河南、四川等地的客户,每一头羊赚100元差价。

往年,8~11月是牛羊交易旺季,牧民和二道贩子赶着牛羊进市场,每一个畜栏都满满当当。今年8月初,伊犁州、乌鲁木齐市的两大交易市场因疫情被关闭,北屯市牛羊交易市场承接了部分货源,涌入了比往年更多的牛羊。“因为供大于求,8月牛羊的价格就有下滑。”穆萨说,9月底,北屯市的交易市场也被封控,外地的车进不去市场,县城之间也不能通车,牧民的牛羊卖不出去,基本都是滞销状态。

滞销的牛羊留在家里或者牧场,一边消耗草料,一边掉体重。12月初,北屯市交通慢慢恢复,穆萨又接到外地客户的订单。“客户知道牧民们的牛羊积压了几个月,各种地方需要用钱,等着在这时候卖牛羊,就把价格压得比较低,相同体格的每头羊,比去年降低了500元左右。”很多牧民跟穆萨抱怨价格太低,却也只能卖掉牛羊,减少饲养成本,再去买高价的草料。

苏立家的牛羊一个也没卖出去,他觉得价格太低,准备明年秋初再看行情。用他的话说,今年是“糟蹋的一年”。12月1号,他在镇上买了1400公斤玉米,还把自家失踪的三四十头羊上报给村委,等待回复。同一天,富蕴县的部分牧民开始出发去冬牧场。零下20多摄氏度的天气,他们每人拿着一张通行证,骑马、摩托车赶牛羊。

牛羊贩子穆萨接到消息,12月12日,市场将恢复营业。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但暴风雪留给这块土地的印记仍然存在。几位富蕴县的牧民告诉本刊记者,他们没听说有牧民在这次暴风雪中死亡。但根据网上流传的一份求助文件,阿勒泰最北部的布尔津县,一位牧民11月22日骑马从家中出发找羊,马回来了,牧民仍失联。11月28日下午,这位牧民失联一周后,本刊记者联系上他的父亲。“您好,我儿子还没找到。”老人通过微信简短地回复了我们。之后几天,记者再次联系他询问孩子的下落,再没收到这位父亲的回复。

(文中除陈祥军外,所有人物为化名。实习记者陈银霞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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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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