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赛汉塔拉镇（静言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荒漠之上的贫困县

笔直的柏油马路从草原中间穿过，将整个大地一分为二。天似穹庐，大块云朵低悬。原野上前后无人，只有羊群踩踏出的“羊肠小道”纵横交织，延伸向远处。视线的尽头，散落着几个蒙古包和白色小房子，那里是牧民的家。正值夏季，和想象中青草繁茂的草原不一样，这里的青草刚刚长到脚背高，稀稀疏疏，甚至不能将地皮完全覆盖。这里的羊长得也让人印象深刻，它们个头不大，头上无角，身体是白色的，却像熊猫一样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耳朵、鼻子也都是黑色的。同行的当地干部向我们科普，这种羊叫“苏尼特羊”。

这片草原地处苏尼特右旗。在内蒙古自治区，“盟、旗、苏木”都是行政机构名称，从高到低，分别属于地级行政区、县级行政区和乡镇级行政区，每个苏木下面还有几个到十几个不等的“嘎查”，即村庄。苏尼特右旗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中部。这种总降水量少、降水量不稳定、地表水缺乏的自然现象，使得苏尼特右旗草原气候干旱，一定程度降低了牧草产量和质量，影响了农牧民的经济收入。

当我们的车子不断往西北方向走，一直到与蒙古国接壤的额仁淖尔苏木，草场的干旱程度较其他苏木镇明显。额仁淖尔的副苏木长樊栋是土生土长的苏尼特右旗人，34岁，皮肤黢黑，圆脸，2011年从部队转业后就来到基层工作了，这几年也在分管扶贫开发、乡村振兴的工作。他告诉我，额仁淖尔苏木有4512平方公里的土地，苏木的614户，主要靠养五畜生活。

因为地广人稀，这里的水、电、网络等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建设也相对落后。苏尼特右全旗总面积2.23万平方公里，是上海总面积的3倍还多，人口却只有6余万，仅为上海总人口的千分之三。樊栋说，在牧区，十几公里之内可能就住着两三户人家。基础设施的建设成本高。

这里也不通自来水。在牧区，人们的生活用水主要来自地下，但地下水埋藏很深，有的井要打一两百米才出水。一位当地的养殖大户张占军告诉本刊记者，大概十年前，村里还只有四五口井，供一百多户人家使用。每次去拉水都要排队，公共水井的出水口很细，几乎是一点点往外渗，前面的人抽一点就要等一会儿，队伍挪动很慢。他经常傍晚过去，打满水天都亮了。当时，张占军的家里养着四五百只羊，需水量大，一次拉四五吨水，也就够用一两天。所以，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

处处受到自然环境的钳制，苏尼特右旗自2011年开始就被列为国家扶贫开发重点旗。2014年摸底统计时，苏尼特右旗共有建档立卡贫困人口2072户、5225人。2017年，《锡林郭勒盟2017年脱贫攻坚实施方案》里提到，当地脱贫攻坚任务主要集中在苏尼特右旗、太仆寺旗、正镶白旗3个国贫县。三地还有3583人的住房需要改建或加固，5991人需解决安全饮水问题，837人需解决生活用电问题，2202人需解决通广播电视问题。

2016年，丁艳华第一次来到苏尼特右旗。此前他在国航航班运行控制中心工作，2012年以来，国家要求中央、国家机关各部门和各有关单位成立定点扶贫工作机构，中航集团与苏尼特右旗结成对子，推进当地扶贫。此外，通过自愿报名、考试选拔等方式，先后选派了三位干部到当地挂职副旗长。

作为中航集团到当地的第一任挂职干部，大半年的时间，丁艳华形容自己就像一个“侦察兵”，最主要的任务是下到各个“嘎查”调研。苏尼特右旗一共63个嘎查，丁艳华一共走过40个。在下乡走访过程中，丁艳华发现，除了因病致贫、因意外导致的家庭困难，还有一部分受自然条件的影响。他向集团申请成立了救急难基金，一次性送去一笔钱。

“还有一些家庭，父母年纪也不大，家里两三百只羊完全照顾得过来，但两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没有工作，是明显的富余劳动力，当地就业机会少，中航集团就将他们吸纳进去。”丁艳华说。本来以为是好事，但一开始，村民有很多顾虑。第一年，通过摸底，当地有20多个年轻人报了名，然而到现场面试前一周，大部分人都打了退堂鼓，真正填表的只有六七个。“很多孩子会觉得，到呼和浩特也好、北京也好，离家都比较远，他们平时说蒙古语，担心说不好汉语，去大城市会不适应。总之有很多顾虑。”丁艳华和当地干部开车下到牧区，挨家挨户动员。“我说到了北京，我们提供免费的单身公寓，也给你们买电话卡，想家了，随时跟家里联系，每月还有老师辅导上课。哪怕去了发现不喜欢，也可以回来继续放羊，但你利用这段时间见了世面，学了本领，你的路就更宽了。”最终，通过反复做工作，才凑齐这23名孩子。有了示范效应，到第二年报名的人踊跃了不少。

除此以外，中航集团通过帮助当地牧民打水井、赠送拉水车和移动通电设备、建设卫生站和养老院等方式，解决了当地的基础设施问题。通过直接输血的方式，眼前的具体困难解决了，基本的民生问题得到保障，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实现可持续发展，还需要激发出当地的内生动力，这得依靠产业。”丁艳华说。2018年，中航集团第二任扶贫干部汪俊峰来到苏尼特右旗，从丁艳华手里接过未完成的工作。他告诉本刊记者，当时，根据集团的政策和安排，每年1500万元的扶贫资金，大约三分之一用在兜底型的救助上，也就是直接输血，剩下的三分之二，投入产业。

国航“时代楷模”金凤乘务组代表与草原上的“红色文艺轻骑兵”乌兰牧骑队员代表共建交流（武明飞 摄）

精耕畜牧业

发展什么产业？也经历过一番探索。

汪俊峰说，一开始，他们尝试过发展旅游业。苏尼特右旗因为地处中国的西北角，没有高铁站和机场，交通不便，过去很少为外界所知。但这里的自然风光与众不同。当地有一个叫大红山的地方，土质发红，夕阳下尤其壮美，但因为地处无人区，就连导航上都找不到确切位置。中航集团拥有420条航线，超过1亿人次旅客，5000万常旅客会员，以及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合作旅行社，和当地干部一合计，干脆将两者结合，发展当地的高端旅游业。

中航集团邀请来“百度地图”，对牧区所有能够行走机动车的公路进行数据采集。又找来旅行社设计产品，最终确定了59个旅游资源信息点。项目实施后的第一个月，就吸引了426名团队旅客。

但旅游能实现的产值和惠及的人群毕竟有限。苏尼特右旗是一个以草原畜牧业为主的牧业旗，畜牧业产值占到农牧业总产值的80%左右，其中苏尼特羊是当地养殖最为普遍又最独特的品种。

樊栋告诉我，该羊耐寒、抗旱、生长发育快、生命力强，是最能适应荒漠、半荒漠草原的一个肉用地方良种。因为当地的牧草生长得很低，羊得一直低头溜达着找草吃，因此锻炼出一身发达的肌肉，羊肉吃起来口感紧实。这里还生长一种特殊的植物——沙葱，味道类似于韭菜花，吃过沙葱的羊，膻味也小，是制作涮羊肉的最佳原料，北京市某知名饭庄的涮羊肉用的就是苏尼特羊肉。当地养苏尼特羊的传统由来已久，2007年就被批准为中国地理标志保护产品。

在过去，当地苏尼特羊以传统养殖方式为主。农牧民靠天养畜的观念根深蒂固，饲养技术和管理水平落后，一年到头，赚钱不多。2019年，汪俊峰向集团申请，投入帮扶资金300万元，在额仁淖尔苏木乌日希勒图嘎查建设了苏尼特肉羊养殖基地项目。

7月13日，我们从苏尼特右旗政府所在地驱车前往额仁淖尔的苏尼特羊养殖基地，驱车近两小时才抵达。这里是全旗唯一的边境苏木，也是苏尼特羊的核心产区之一。额仁淖尔一共600余户居民，年轻人大都出门打工，留下的大部分是老人，一到春天羊羔生产季，人手就不够用，养殖规模因此很受限制。

扶持的资金主要用来购买羊羔和基础设施。过去，羊棚都是用彩钢瓦盖的，相对封闭，当地干部去鄂尔多斯等地学习后，回来也换成阳光棚，冬天打开棚顶采光，夏天遮起来，阴凉舒适，通风还好。羊圈也换成标准化的喂养栅栏，外边是食槽，粪便和饲草料分开。基地还购置了搅拌机，把几种饲草料按照科学配比混合。饲草料的原料购买自当地企业，是由中航集团投资、在内蒙古农业大学专家的实地技术指导下研发的，除了常规干草，还增加了人工种植的青贮玉米、苜蓿、高丹草等优质饲草产量，同时保证全年的稳定供应。

在过去，苏尼特羊的优良品种资源规模小，存在无序杂交现象。“近亲繁殖的苏尼特羊容易生病，所以不同核心区的苏尼特羊需要交叉繁育，这个过程叫‘提纯复壮’。”汪俊峰说，中航集团又通过建成苏尼特羊核心育种场基地项目，通过加强苏尼特羊良种选育和保种繁育，当地苏尼特羊的繁殖率明显提高，产肉量提高10%。樊栋说，经过努力，现在额仁淖尔养殖基地出栏的苏尼特羊一般都能达到特级品种。出栏的羊售卖给当地的企业，再由企业卖往外地或作为扶贫产品卖给中航集团等对口企业。

额仁淖尔苏木的公共草场，以前主要租给附近的牧民，一年产生的效益只有三五万元。投入到苏尼特羊养殖基地后，截至2022年底，产生的集体经济累计收益已经达64.5万元。基地里的六七个员工，也都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今年，在集体养殖之外，额仁淖尔在每个嘎查选出了五个示范户。“他们如果需要什么设备，我们优先配给他们。把他们打造成一个现代化养殖的私人牧场，再让他们带动其他牧户。”樊栋说，购买设备的资金大头儿从扶贫资金里出，一般户的自筹部分在30%，脱贫户的自筹部分在20%。

2020年9月17日，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草原上，牛羊成群（严志宏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修复生态

7月13日晚上，记者一行到达苏尼特右旗时，一场大雨刚刚结束，干涸的土地总算得到短暂的缓解。中航集团的第三任驻地扶贫干部、苏尼特右旗副旗长秦亮的语气中透露着兴奋。他告诉本刊记者，从去年10月开始，苏尼特右旗再次遭遇干旱天气，降雨量较往年减少66.4毫米（偏少43.3%），通过组织发动集团职工“以购代捐”“以买代帮”参与帮扶，确保了畜牧业生产正常有序，没有让牧民再次经历因旱灾或疫情返贫致贫的情况。但干旱对草原生态系统的影响还在持续，今年，由于气候干旱，部分能够在春天出栏的羊羔现在还喂着草料。

干旱的地理条件造就了当地脆弱的草原生态系统，在这种情况下，“养什么”就变成了一本精细账，背后不仅关乎经济价值，还有保护环境和“草畜平衡”的考量。这两年，额仁淖尔开始实施“减小畜，增大畜”和“优羊增驼”的战略，即提高苏尼特羊质量的同时，增加苏尼特双峰驼的养殖量。

樊栋说，之所以鼓励发展骆驼养殖，背后有两个层面的考量。“首先，骆驼是保护草场环境的优势畜种。羊吃不到草时还要翻草根吃，骆驼个子高，嘴巴大，够不着低草，必须要等草长高了以后才能吃到，所以不会破坏草场，对生态来说是有修复作用的。”正因如此，骆驼一年到头没有禁牧期。另一方面，相同的投入下，骆驼产出的经济效益更高。他们经过测算，平均每只苏尼特羊每年的纯利润在650元 （单羔）或1350元（双羔），相比之下，苏尼特双峰驼每只每年的纯利润在13337.5元。“一只骆驼的收益相当于十只羊。”

事实上，苏尼特双峰驼的养殖在当地也有多年历史。骆驼的经济价值主要体现在驼奶。苏尼特双峰驼体量大，产奶量少，营养价值高，一罐驼奶粉的价格平均能卖到三四百元以上。但是驼奶挤出来后，在常温下放置很容易坏，必须要有保鲜设施，而且要进行消毒灭菌。牧区在过去连电都不通，没有冷藏设备，所以不适合家庭作坊生产，过去每个嘎查也就几户人家养殖。樊栋说，他们曾前往北京一家骆奶制品企业参观。“我们全旗一天的挤奶量，可能也就够人家一个小时的产量。所以，我们现在主要就是想把奶源扩大。规模上不来，产奶量上不来，形不成市场。”

2020年开始，额仁淖尔苏木阿尔善图嘎查的双峰驼繁育基地项目开始建设，项目总投资300万元。中航集团也提供了资金支持。第一年，合作社集中购入了母驼109峰、公驼5峰。建设和购买了储草棚、生产用房、标准化挤奶等基础设备，请来村里的养驼大户帮忙管理，开展机械化养殖。2020年底，苏尼特双峰驼繁育养殖专业合作社交付年度资产收益资金24万元。2021年，基地养驼规模扩大到635峰。有养殖意愿的牧民，还可以由合作社帮忙去联系购买骆驼，并提供挤奶等技术指导。

张占军就是被带动后的第一批养驼户，他原本是养羊大户，2019年看到村里的一个亲戚在养骆驼中赚到了钱，也开始尝试着养。张占军将原本的六七百只羊减少到400多只，增加了8只骆驼。张占军说不出养骆驼的技术，也不太会算账，但他的确是个养殖好手，今年，他家的骆驼养殖规模已经扩大到50只，现在一部分骆驼开始产奶，每只每天的产奶量能达到六七斤，一斤零售价30～35元，他和村里的另一位养驼户合租了一个冷库，零售完剩下的驼奶就储存在冷库里，等企业上门收购。

中航集团援建的村级光伏电站项目（陶冉 摄）

在决定扩大骆驼的养殖规模前，当地政府提前引入了两家驼奶制品生产企业。内蒙古苏尼特驼业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总经理黄炎告诉本刊记者，集团在2018年来到苏尼特右旗建厂，投入6000万元，建了可以日产40吨驼奶制品的生产线。“我们可以给当地牧民做到兜底，所有卖不了的驼奶，只要符合收购要求，都能保证收走。”到产奶季，集团开着罐车到牧区收购。“一开始各个牧户住得比较分散，需要跑很多地方，现在每个苏木都有了合作社，牧民将驼奶拉到合作社或周边，我们统一去收。”

拉回的鲜奶，生产加工成纯驼奶、初乳粉、儿童奶粉等，主要销往广州、深圳、上海、北京等一线城市。黄炎说，集团现在在全国有200家经销门店。这两年，随着奶源的扩大，集团的产能也在逐步上升。从第一年的年产50吨，到现在300多吨，扩大了近6倍。签约骆驼也增加到1万峰，年产值在2000万元左右。

“减小畜，增大畜”的环境效益是显而易见的。额仁淖尔苏木长赛音朝克图以阿尔善图嘎查为例，向我们算了一笔环境账：“今年阿尔善图嘎查的骆驼养殖扩大到31户。一共新增310峰骆驼数。相当于减少3315个羊单位的载畜量，按我们的科学计算，从减少牲畜投入的角度来看，一峰骆驼顶7只苏尼特羊，31户骆驼养殖户能够减轻9.7万亩的草场压力。9.7万亩是什么概念？我们阿尔善图嘎查一共59万亩草场，意味着整个嘎查1/6的草场都可以放假了。”

2019年4月，苏尼特右旗正式退出国贫旗县序列。汪俊峰也在2020年结束挂职，回到位于北京的中航集团总部继续工作。“这次回到旗里，听他们说很多嘎查现在的集体收入都能稳定在30万元以上了。”汪俊峰说。在摘帽脱贫后，中航集团又与该地设立5年过渡期，秦亮留在当地继续帮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