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江涛
05-28·阅读时长10分钟
大概在2010年左右,干了10年地质钻探工作后,张二棍突然写起了诗。
谈及为何写诗,他在获得2013年《诗歌周刊》年度诗人并发表获奖感言时是这么说的:“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写诗的动机,那一刻,我想记住一个倒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的老牧人,我想记住他的瘦弱,记住那天的大风,记住他被动物撕咬过的模糊的脸……感谢诗歌,我记住了,并且不断地记录着,用诗歌的方式!这个不断记录的过程,藏着一个人的卑怯与骄傲,妥协和坚持。”狡猾的二棍,后来曾拿这段话不断搪塞向他提问的各路记者。
“二棍”是他的外号,老家那边人胡乱叫的,后来取笔名就随便用了。这个笔名和他黧黑沧桑、长脸小眼的长相,似乎与诗歌本身就构成一种张力。阅读他的作品,其中的纯净、鲜活还有那种深深的悲悯,也难以让人将之与他20多年的地质钻探生活联系起来。他父亲原本就是地质队的老钻探工人,“我从小在家里就被灌输,到时候你上个技校就行了。后来也觉得没有必要学,其实上学那会儿学习还挺好的,上学也比同龄人要早”。初中毕业后,还没有成为张二棍之前的张常春补习了一年,和双胞胎弟弟张常美一起上了地矿局技校(现山西省国土资源学校),学习钻探,2000年在技校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钻探工人。
2000年左右,地质钻探的市场化程度不高,张二棍所在的217地质队主要负责石油之外的各种矿藏钻探。除了冬天山里没法干活——高寒地区每年要放三四个月假——一年中的多数时间他都在山区的旷野中度过。“在山里面,也没有手机信号,大家不干活的时候,就是喝酒打扑克。我从来不爱打扑克,除了喝酒,就是胡乱看书,进山时候带上二三十本书,走的时候看完就扔了。”
就是在那段时间,张二棍开始读到一些诗歌作品,直到现在,他依然喜欢顾城、海子诗歌中的那种纯粹。“一个人的灵魂可以这么纯净,诗可以这么纯粹,没有任何显摆的东西,很自然地看到什么、经历什么然后写下来,又不琐碎,不像现在许多人也写生活,也写生命,但是加入一些很琐碎很繁杂的东西。”
但他自己真正开始诗歌写作,要等到将近10年之后。然后,在不到三四年的时间里,他便在网络诗歌的江湖中异军突起,很快得到《诗刊》大奖,参加了第31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收获了大量真诚喜欢他的作品的读者。在同样被视为“底层写作”的一批诗人中,张二棍几乎是最受诗歌界青睐的诗人。2018年的《诗探索》杂志中便刊登了一组张二棍诗歌创作的研讨论文,讨论张二棍的诗歌写作秘密是什么,在这样一个匆促不定的时代,他的诗歌何以能引起不同层面读者的喜爱。
我在山西省作协的大楼门口第一次见到这位同龄人。2018年,结束了为期一年的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的生活后,张二棍从217地质队被借调到山西省地质勘查局,负责编辑内刊《那山谷的风》。此外,他还兼任山西省作协主办的《山西文学》的编辑。生活的转变,似乎并未在张二棍身上带来什么变化,在办公室抽烟聊天的张二棍,和在钻探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观察仪表的他,还是同一个人。张二棍给人的感觉,有一种难得的松弛。
和张二棍聊天,会发觉,他是一个缺乏生活细节的人。他很难记得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或者某个真实的情景。由于经常忘记密码,他在诗歌论坛上不停更换名字,前后起了十几个网名。他的诗歌从不标注写作时间或地点。或许更内在的,是对细节的淡漠,正如他自己所说:“也是刻意反对。虚的精神性的东西更重要,实的东西在我从来都是这样。我对现实既不抱怨,也没有期待,就是顺其自然。”
第二天,张二棍带我到郊区看一个正在钻探地热井的工地现场。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之中,有规律的钻机声更显静谧。现场工人告诉我,他们只有听着钻机声才能入睡。而张二棍写诗的灵感,就来自于钻探工作间隙的胡思乱想。“上班的时候,有时候一个人坐一下午,机器轰隆隆,啥也不能干,就是发呆。乱七八糟啥也想,天南地北,古往今来。看了别人的诗,觉得我也能这样写。机器顺利运转的时候,可以消停一会儿,构思一下,记一下。”
张二棍将头脑中那些分行的片段,随手记在纸上或手机上,然后在能够上网的时候再上传诗歌论坛。直到现在,他依然喜欢在手机上随手记录诗歌,在电脑前正襟危坐反而难以下笔。那时,各种各样的诗歌论坛方兴未艾。张二棍还记得,后来和他一起被称为“底层写作”的诗人,像余秀华、王计兵,当时都活跃在诗歌流派网、天涯诗歌等论坛上,“我们那会儿聊得也不多,偶尔说说话”。
和爆破工诗人陈年喜一样,张二棍同样自豪于自己的专业技能。他很早就当上了钻探组组长,因为在破碎复杂的地层中抢先完成了钻探任务,他还多次被评为省直工委的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但与许多打工诗人不同,张二棍很少直接写到地质钻探生活。为什么?面对我的问题,张二棍的回答是:“一写就容易主观,还是要宣泄,要么变异成一种赞美,要么变异成一种不甘心。工作就是工作,没有什么需要刻意夸大渲染的,当然它也是一种生活,因为我们常年四季在那个地方。我主动游离出来,很少去写,因为赞美也好,诅咒也好,其实都是不对的,事实上你干这个活,是甘心的。”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我试图和张二棍探讨他诗中那些富有意味的细节,却惊讶地发现被他“欺骗”了。在他的代表作《穿墙术》中,写到县医院一个因为病痛而撞墙的孩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我见过。在县医院/咚,咚,咚/他母亲说,让他磕吧/似乎墙疼了/他就不疼了/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吸纳了多少苦痛/才变得如此苍白/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仿佛一面颤抖的墙/伸出了手”。张二棍告诉我,许多人问他,是不是曾在县医院看见过一个孩子撞墙?“没有。我知道一个妈妈带孩子到县医院看病就行了。我的诗歌中很多细节,许多时候是虚构的,90%没有发生过。”
谈起他那首最著名的短诗《在乡下,神是朴素的》,“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也不懂喊冷。在乡下/神,如此朴素”。张二棍告诉我,他的奶奶并不供神,也不曾擦拭神像,自己唯一相关的记忆是,奶奶在年轻的时候曾几块钱卖过一个铜佛像,“我觉得应该给她写一首诗,怎样把奶奶的角色安放好是重要的,而不是说她具体干了啥”。
有的时候,张二棍甚至任由自己的思辨与想象,写一些具有解构意味的诗歌,比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借箭》。那么,驱使一首诗产生的动力是什么?“我觉得诗歌需要保持一种同情心,同情心就是你写作的契机。所谓的爱,尽管比较宽泛,但是要懂得爱一些东西。这把椅子,你天天坐在它身上,它从来没骑过咱没坐过咱,也可以写一个是吧?只要你的情感是真的,诗人可以用想象把它及物。”
张二棍的诗歌在网络上逐渐小有名气。2014年,《诗刊》编辑刘年注意到他的诗歌,写邮件向他约稿。张二棍那会儿正在非洲参加单位的援建项目,直到好几个月后才看到邮件,等他回国,两人约着见了一面,一见如故。刘年还记得最初的印象:“第一次见他,接近晚上12点。他打电话过来说,想请我吃饭。我平时很少出来,听说是张二棍,就出来了。我们在一个小巷子的饭馆里吃了饭,发现他很诚恳、憨厚,农家小兄弟的感觉。”
刘年选了一组张二棍的诗歌,发表在2015年的《诗刊》上,还特意为他写了一篇评论。张二棍的诗歌中,最先触动刘年的是那首名为《六言》的短诗:“因为拥有翅膀/鸟群高于大地/因为只有翅膀/白云高于群鸟/因为物我两忘/天空高于一切/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这首诗能看到诗人的胸襟和风骨,虽然很大但一点都不空,让我想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刘年说。
刘年也发现了张二棍尽量虚化的写作特点,“他很少提及自己的地质队生活,从来不以这种身份来吸引眼球,尽量模糊掉自己的生活和身份。他想写一批人,而不是写某个具体的人。《石匠》这首诗原来的题目是《黄石匠》,后来被他改掉。他的诗歌抒情性比较强,叙事性比较弱,这也是他牛的地方。抒情诗对语言天赋要求更高,一写就容易空疏,很难打动人,但他的抒情比较隐忍,语言也非常节制。如果说海子的抒情是不落地的,他的抒情是落地的”。
但是,他那些没有写在诗歌中的旷野经验,对他的写作真的没有影响吗?
有时候,因为一些杂志的约稿,张二棍也不得不写一些地质生活的诗篇,包括带有他生活印记的回忆散文。在发表于《黄河》杂志2019年第6期的长篇散文《他山》中,张二棍难得地讲述了自己在矿山与荒野中的生活,其中一段写到他在一座残寺旁,遇到一个老羊倌和一个哑巴小羊倌,“那个下午,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也许是那个老羊倌很久没有碰到能够说话的人了,也许我耐心倾听的样子,让一个老人感到愉快和轻松。那天,他竟然有说书人一样的魔力,把我深深地带入他的时空里……”但张二棍告诉我,这段描述是虚构的,“你看我写过一个下午和羊倌坐着,没有那么回事,羊倌说了些啥,哪有那么说的,你完成它就行了,它是个作品就行了,跟事实可以不相符。”
最初听到张二棍这么说,我还是蛮吃惊的。没有细节的真实,何来情感的真实与饱满?然而,当我再读到他下面的文字,开始渐渐理解了他。在长期的旷野生活中,人事其实并不重要,个人的悲欢离合也不重要,自然的野性与生命的感动会让一个人逐渐走向开阔。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出去走,山林里、溪水畔、悬崖边,每一处都是让人感慨的所在,每一处都有动物们的遗址、家园、律令和道德。朝生暮死的蜉蝣,背井离乡的蜗牛,沾满血迹的羽毛,挣扎在蛛网中的蜻蜓,空空的蛇蜕,吝啬的田鼠,哭红眼睛的兔子……如果我们足够细心,就会知道这些卑微的生灵与我们别无二致。和我们一样,它们也喜欢在这样的好天气,四处走走、看看,找一找伴侣和食物。它们的童年,也玩着捉迷藏,也赛跑,也撒娇,也留恋妈妈的怀抱。它们的老年,也会步履维艰,涕泪横流,也有健忘和迟疑。它们的一生,和我们一样跌宕起伏,也有奔波之苦和天伦之乐。”
张二棍告诉我,有一次,他留在山上照看设备,十月份突降大雪,大雪封山阻断了所有交通,他一个人在山里面待了几个月。有一个羊倌,也被困在一个距他一两里地的小石头房子里。尽管他是一个特别能忍受寂寞的人,可几个月没有人交流,只能到处走走,“你不得不敏感,只能去感受,当没有人的时候,看见老鼠都想跟它玩一玩,只能把它当作朋友了”。于是在《旷野》一诗中,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却发现,我也有一双/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相拥而泣的亲人。”
在《太阳落山了》这首短诗中,我们读到一种罕见的平等和谦卑:“无山可落时/就落水,落地平线/落棚户区,落垃圾堆/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火葬场的烟囱后面/落日真谦逊啊/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
张二棍把他在旷野中养成的共情能力,放入俗世之中。用他的话说:“我必须扩大视野,客观地表达主观。”他不仅在诗里写到侏儒、养蜂人、石匠、哭丧人、捡垃圾者,在日常生活中,他的眼光似乎也一直朝向他们。这也无怪小红书上那些转发他诗歌的年轻人,称张二棍是真正懂下沉世界的诗人。翻开张二棍的朋友圈,他会记录一只失去右脚的斑鸠“在陋巷里,如芸芸众生一般觅食”,也会拍下一个驼背的老人行走的视频,写道:“许多人走着,却看不见太阳。”
“我,我们,沉浮于这片网络,打捞着自己内心的碎片,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和每一个屏幕后面的人滴血认亲。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回忆。”在2013年《诗歌周刊》年度诗人的获奖感言中,张二棍用“滴血认亲”来描述他的诗歌与陌生的网络读者的关系,在那个破碎的世界里,“为了活着,一只鸟不一定/非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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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主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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