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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奥斯特,文字中的人生

作者:蒲实

06-19·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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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作品中有适合每个人的元素:惊悚片、爱情、神秘、战争、智识挑战、政治、年轻人和老年人、令人心碎的令人着迷的故事。其中一些将作为伟大的美国小说载入史册,在作者去世后仍将继续存在。”

保罗·奥斯特,文字中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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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6日,保罗·奥斯特在法国里昂

我读的保罗·奥斯特的第一本小说是《密室中的旅行》。这部小说像一个纸片人的二维与三维装置艺术。保罗·奥斯特在这本书中体现的写作热情与才华不是叙事,而完全是构造型的,特别是对空间形式的构造。他的笔调糅合了梦境与悬疑,其中那些似是而非的模糊之处写得游离梦幻,像一个失忆症或慢性时间错位症患者可能会有的失焦体验。

与博尔赫斯《一个梦》的嵌套结构不同,保罗·奥斯特的密室是有四面墙壁的。作家N.R.范肖的作品内嵌套着写报告的布兰克先生,布兰克先生读着文稿作者约翰·特劳斯留下的未完成稿子开始续写故事。三重文本中的人物走马灯似的登场,变换着名字、年龄与服装,却始终是一段文字符号。我反复阅读这部小说,逐渐发现它既可以被视为关于角色与作者关系的小说,也可以被视为呈现作家写作过程的“关于小说的小说”,这让它有了当代艺术的意味。

接着,我读了奥斯特的回忆录《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他写父亲去世后他发现的一个大衣箱,那衣箱曾属于他母亲,如今在屋子的地窖中。箱子锁着,他决定用榔头和螺丝起子把它撬开,期待着其中有一些被掩埋的秘密和失落已久的宝藏。然而,箱子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套雕刻刀,一堆仿制的珠宝,还有一本硬塑料封面的口袋书,一个带柄的八角形盒子。这个秘密揭示的平淡无奇和这种平淡无奇的戏剧性,正如美国作家查尔斯·巴克斯特所说,表现了美国人对获得身份的痴迷。美国人倾向于认为身份像后院的泳池一样永久而不可窃取,但奥斯特拒绝像美国人一样相信家庭是身份的来源;对他来说,家庭更多是失去身份的原因。《月宫》是他探索身份之谜的一部作品,主人公马可·史丹利·佛格曾拥有爱、金钱和朋友,但故事结束时,他不再拥有现实中的这些外物,在绝境中失去了构建一个人身份的名字、亲人、朋友、工作和住处,但那也是他人生重新开始的地方。

奥斯特的纽约故事充满了奇妙的偶然。在《布鲁克林的荒唐事》中,正是一连串的偶然决定性地改变了书中角色的命运。而奥斯特去世的那天,2024年4月30日,恰好也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汉密尔顿大楼被学生占领的日子。1968年的这一天,奥斯特也曾扮演过占领教学楼的学生,并被警察逮捕,这段经历后来被他写进了小说《巨兽》。就像是半个多世纪前事件的重演,哥大学生再次被纽约警察强行清场,像是他讲述的另一个偶然。

奥斯特去世后,他的现任妻子西丽·赫斯特维特——一位出色的作家——在一篇题为《现实的机制》的悼念文章中写道,奥斯特热爱故事,“他了解一个好故事所需的节奏、形式和惊喜。他知道该在写作中纳入什么,不提及什么。他创造的词‘现实的机制’描述了他工作的核心信念。人类的生活并不符合文化习俗的呆板指令,这些习俗会挤压感知、扭曲世界,却声称自己代表真实。‘现实的机制’是疯狂的巧合、令人震惊的事实和奇异的发现,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所有事件都是通过人类意识的过滤而出现的。我们选择一些经验片段,将它们转化为叙述,并从中获得意义”。

哥本哈根大学的文学教授I.B.席格姆菲尔德(I. B. Siegumfeldt)与奥斯特的友谊已持续了十来年,她曾多次邀请奥斯特到哥本哈根大学对谈和讲学。2018年,她所在的哥本哈根大学建立了第一个国际奥斯特研究中心和保罗·奥斯特研究图书馆,设立了年度奥斯特访问学者奖学金,定期举办与奥斯特文学作品相关的活动。她与奥斯特的对话跨越了奥斯特的一长段人生和文学创作历程,结集为一本书《文字中的人生》(A Life in Words:Conversation with I.B.Siegumfeldt)。

保罗·奥斯特的小说到底有什么独到之处,何以令全球各行各业的读者为之着迷?他的写作与他的人生,与现实世界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位被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高超的后现代主义者”的作家,究竟是如何理解人类存在的基本境况的?……带着这些疑问,本刊专访了席格姆菲尔德教授。

改编自奥斯特小说的电影《蓝》(又名《吐尽心中情》)剧照,1995年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如何对保罗·奥斯特的小说产生兴趣的?十多年来,你一直是保罗·奥斯特的亲密朋友和采访者。你对保罗·奥斯特和奥斯特作品的印象有何变化?

席格姆菲尔德:我第一次见到保罗·奥斯特是在2011年5月,当时他参加了哥本哈根书展。我安排他上午在我们的博士生学院做一个演讲,下午在礼堂举行了一个仪式,他被选为哥本哈根大学荣誉校友。那一次见面后我们成了朋友。他告诉过我许多事情,其中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是,他感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被误解。怎么可能呢?这样一个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受到崇拜的作家。于是,我开始思考如何为他来做一些补救。我提议写一本传记——不是关于他这个作者本人,而是关于他的作品集。五年后,《文字中的人生》出版,这本书是保罗·奥斯特与我多次对话的结集,现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这本书中,我们按照时间顺序从11个中心主题的角度讨论了他的每一部回忆录和小说。从那时起,我们一起参与了许多采访和公共活动,也一直保持着友谊。

50年来,保罗·奥斯特的作品不仅对学者提出了挑战,也令全球各行各业的读者着迷。经常有人问我,奥斯特的故事为何能够跨越年龄、性别、种族、宗教、社会阶层、政治倾向的界限吸引读者。这与他作为美国风格造型师的非凡技巧有关——他的用词方式非常出色,也与他的书籍和电影对普通人充满了同情心有关。从他最初作为一位诗人开始写诗,他的语言就被认为“像碎玻璃一样尖利地刺入读者的血肉”,这种对透明和破碎的嗜好贯穿了他几乎所有的抒情基调。在他的小说中,电影也扮演着重要角色,事物和角色像被摄像机镜头从不同角度打量着一般,折叠在他的写作中。它们能够与我们对话,我们对书中角色经受的考验和磨难感同身受,他的文字既让我们思考,也触动我们的情感。这真是了不起。

三联生活周刊:在中国,读者对保罗·奥斯特的热情一定程度上随着他们对纽约不断增长的兴趣而增长。你认为保罗·奥斯特在精神上和物质层面上如何独特地描绘了大都市生活?他在生活内部与外部的旅行是否揭示了大都市中人类状况的普遍性?

席格姆菲尔德:奥斯特是一位地道和彻底的美国作家。他的书几乎总是以美国城市为背景,尤其是纽约。保罗·奥斯特是纽约人,更具体地说是布鲁克林人。他热爱这座城市,也热爱在其中行走。正如《纽约三部曲》的主角丹尼尔·奎恩所言,步行是了解这座城市的方式,也是了解自己的方式。对于奥斯特来说,行走的节奏与他的文字在笔下流淌的节奏相似,有一种特定的音乐感将行走与写作联系在一起。他早期的写作开启了“纽约的韵律”这个概念,将身体与文字融为一体。他笔下的人物很少离开美国——即使离开美国,他们也几乎无一例外地去了他深爱的法国。在写作的中后期,奥斯特越来越直接地描写美国政治,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数十年反抗,他自己也曾在1968年哥伦比亚大学学生起义中被捕。对这一阶段纽约所进行的政治反抗的描写,散布在《巨兽》《穷途,墨路》《4 3 2 1》,以及反对美国枪支法的小说《杀戮国度》中。

他在1995年与王颖(Wayne Wang)合作拍摄的两部由哈维·凯特尔主演的电影《烟》(Smoke)与《蓝》(Blue in the Face),都是对纽约人间烟火的迷人描绘。事实上,纽约是这两部电影的主角。他还写了一本关于布鲁克林普通人生活的精彩故事《布鲁克林的荒唐事》。这本书是他在纽约“9·11”恐怖主义袭击之后写的,这场悲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决定写一部轻松、幽默的小说,以提醒人们“9·11”之前生活的单纯。

我非常喜欢奥斯特笔下的纽约,特别是布鲁克林。他和我曾许多次一起走在那些街道上,边走边聊天。《日落公园》里破旧的房子原来是一栋真实存在过的房子,十年前它被拆除了。在奥斯特的书桌上,他还保留着一张这幢房子的照片。他现在安眠在格林伍德墓地里,墓地就正对着这幢房子。对奥斯特来说,纽约是一座“玻璃城”。“玻璃”不仅意味着大厦立面作为物质的玻璃,也意味着透明的质感。它象征着“熔炉”和“巴别塔”,这两个神话都与多重性和多样性有关。大都会是许多种语言的大都会——这也是《纽约三部曲》中的疯教授彼得·斯蒂尔曼不顾一切所求索的。斯蒂尔曼希望恢复曾在伊甸园中被使用的语言,那应该是一种在词语的形式和意义之间完全透明的完美语言。为了寻找那种清澈,如果你愿意的话,在世界与词语之间那层“玻璃窗”正是关于写作的一切。

I.B.席格姆菲尔德与保罗·奥斯特跨越十多年的访谈集《文字中的人生》

三联生活周刊:在访谈《文字中的人生》中,你与保罗·奥斯特讨论了写作(无论是作为活动本身的写作还是书面文字)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它既美丽又富有哲理。你会说奥斯特是一位生活在他发明的故事和小说结构中的作家吗?你在哪里看到他的脆弱性所在?你如何评价保罗·奥斯特与他的作品、他的非虚构生活与他的虚构创作之间的关系?

席格姆菲尔德:我们必须区分作为个人的保罗·奥斯特,作为作家的保罗·奥斯特和作为人物的“保罗·奥斯特”。作为人物的“保罗·奥斯特”时不时地以“玻璃城”中行为恶劣的角色的形式出现,这个名字与《巨兽》中的彼得·阿伦(Peter Aron)的首字母相同,并在《神谕之夜》中的角色特劳斯(Trause)的名字里进行了重新排列。奥斯特喜欢尝试以某种方式将作者写进书中,也就是说,在他的作品中很难区分作者的自我和传记的自我。这部分的原因是,奥斯特笔下的人物与他如此接近,他像关心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一样关心他们。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像安娜·布鲁姆这样的角色不断出现在新的故事中。她是奥斯特所有作品中唯一作为中心的女性主角。初次出场,她是“年轻的安娜·布鲁姆”,提供了令人难忘的目击者描述,这些描述是如此反乌托邦,它们构成了奥斯特早期小说的支柱。在《末世之城》中,她成为“成熟的安娜·布鲁姆”,这个版本的她又在《密室中的旅行》中扮演了一个主要角色,是剧中最富有同情心的角色。在奥斯特的最后一部小说《园丁》(Baumgartner)中,她是一位普林斯顿大学老教授心爱的妻子,一位诗人。在大约十年前不幸去世后,老教授一直生活在对她的哀悼中,她死后反而比活着的时候在场得更多。奥斯特曾经解释说,安娜·布鲁姆“可能是我所有小说中我最关心的角色,所以她不断回来”。他所有叙事小说中的唯一女主角总是受到他上一本小说的启发,这难道不是一种巧妙的对称吗?

安娜不是根据任何原型而塑形的人物,故事也不会告诉读者她与真实世界中奥斯特身边的哪个人物相似。奥斯特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她能对奥斯特说话。这也是奥斯特大部分角色诞生的方式:他会开始听到或想象他们的声音,如果他对某一个声音感兴趣,如果某一个声音非常坚持自己,他会让这个声音成长得更强大,最后成为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他非常喜欢安娜,这也是为什么在《密室中的旅行》中,他把她想象为布兰克先生(这个角色是奥斯特对老去后自己的想象)的照顾者。布兰克先生曾将安娜送往《末世之城》,让她在那部小说里完成艰难的任务,历尽各种危险,但此刻她已经原谅了他,出于这种宽恕,她以极大的温柔照顾着布兰克。

2011年,保罗·奥斯特(左)在哥本哈根大学,与I.B.席格姆菲尔德一起出席文学活动(受访者 供图)

三联生活周刊:奥斯特提到哲学家梅洛-庞蒂对他的影响,特别是在他关于身体与灵魂之间关系的写作中。你如何评价奥斯特对人类存在的理解?

席格姆菲尔德:奥斯特始终对人类的本质感兴趣,正因如此,匹诺曹是他早期作品的核心人物。我认为这也是他的书籍和电影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奥斯特非常关心他的角色,他们是认真、痛苦和愉快的探索者,他们洞察着是什么使我们成为人类,尽管他们往往达不到自己的期望。这些角色对奥斯特来说非常有活力,以至于他让其中的几个角色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新故事、新小说中,就像安娜·布鲁姆那样。他们经受的考验和磨难总是被他小心翼翼地、充满慈悲地握在手中。

对奥斯特来说,“神圣的天意”并不存在。即便如此,在小说《4 3 2 1》中,有时他也会提到“众神”,他们“从山上俯视,耸耸肩”,看着悲剧降临在人类身上。他早期的写作常常将偶然性作为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神奇的巧合是我们生活中的决定性力量,它不可预测、难以理解。尽管如此,奥斯特感到,这些偶然和巧合就在那里,以某种形式进入到我们小小的人类生活并发挥着影响。

记忆是奥斯特作品中同样重要的主题。他写了五本回忆录,或者更准确地说,写了五个由他自己的记忆所讲述的故事。《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和《冬日笔记》是出色的抒情作品,讲述了奥斯特对童年的回忆,以及他与父亲之间复杂且形成性的关系。《园丁》也非常关注记忆,讲述安娜是如何被记住的,以及记忆如何掩盖其他一切。

三联生活周刊:你最喜欢奥斯特的哪些作品?在数十年的友谊和研究中,你如何阅读奥斯特?

席格姆菲尔德:很难说哪一部作品是我最喜欢的。如果我将去往荒岛,让我必须选择一两本随身携带,我很可能会选择《日落公园》和《4 3 2 1》。《日落公园》是一本写得很优美的书,讲述了破碎的人们聚集在布鲁克林一所废弃的房子里,每个人都发现了自己的特殊才能。这样的同情心与同理心就是奥斯特的特殊品质。《4 3 2 1》在一个不断挑战读者的叙事框架中提供了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观察美国城市的深刻视角。它讲述了四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的不同故事:他们有相同的名字——阿奇·弗格森,也有相同的家庭,但他们的生活有四种不同的方式。这绝对是对“假如”(what if)这个大问题的精彩研究:假如事情会有不同的结果?假如父亲会在火灾中丧生?假如他没有丧生呢?

他的作品中有适合每个人的元素:惊悚片、爱情、神秘、战争、智识挑战、政治、年轻人和老年人、令人心碎令人着迷的故事。其中一些将作为伟大的美国小说载入史册,在作者去世后仍将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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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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