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中华文化里边是怎么回事？什么地位？

我们一提中华文化，有道德（的概念）。孔子有仁义道德，道家有他的“道”，中华文化包含着儒道释，还有从古印度传进来的佛法，就是佛教。儒不讲情。为什么不讲清？他讲的是社会关系，伦理关系，专门讲“德”，要忠、要孝、要信、要诚，人伦关系，这叫“伦”。孔子并不是不知道有“情”，他本人也是一个很高深的艺术家，很有深情。可是他认为跟当时一般社会大众讲情，有不利的一面，有副作用。他有意地避开，专门把人的“情”社会化、家庭伦理化，所以要讲仁，讲孝、讲忠，在那里说他们关系，那个道德标准，就是不讲“情”。

他讲“诗”，“诗”是抒情的，可是他说“诗言志”。学员们，你们怎么认识孔子教导人的方式？他不说“诗言情”，那不是最合适，最准确吗？他不说，说“诗言志”，“志”也是心理活动的一种。你们看看，市井里边是没有“情”吗？是光是“志”吗？不是。孔子尊重诗三百，删诗、订诗，他何尝把“情”都抹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说这不是“情”，这是他另有解释。儒家有“情”，避免多谈“情”，“情”要是一放纵，会有流弊丛生。孔子大概是这样想法。

道，道家是“太上忘情”。最高的道家修养，说我忘掉“情”，他要超越于“情”，道家是要和大自然，就是“造化”天人合一，返回自然。他不是说无情，而是那个“情”跟人类的悲欢喜怒太不一样。我也不会说，道家这个“情”应该怎么称呼。

剩下一个“佛”，佛门怎么看“情”？佛家说情是万恶之源，你一切的痛苦都由于有情，你要把情斩掉，就没有悲欢、喜怒、烦恼、梦魂颠倒，普通人一切的人生问题，他认为都没了，根本解决了。《红楼梦》里的有一回，说到（在）抄检大观园以后，王夫人连芳官也不容得，也要把她赶掉，她无所归，不愿意再回到那里去，正好来了个尼庵里面的老尼姑，曹雪芹那个话说得很明白——老尼姑把芳官骗了去，说是让她出家，其实是多了一个使唤的侍女。可是回目里面说了，“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第七十七回），“优伶”就是古人说的唱戏的；“斩情”，把情感断；“归水月”，归入空门。我不能多说，就举这么一个例子你就明白了。佛门是最忌“情”，不能有“情”的。

我把中华文化里这三大哲学思想对待“情”的态度，（让）你们基本弄清了，再来看《红楼梦》。我认为如果我把这一点说清了，不管我说得多么粗略、多么乱，咱们今天不白聚会，你们开始认识，曹雪芹说的、鲁迅先生说的“人情”是指什么？它是好是坏？它发生了，是谁跟谁的关系？是一男二女争婚吗？一人占据了宝二奶的宝座，那一个受不了，哭天抹泪，大家谈悲，是这样吗？这一切的问题都靠自个去想，自己能够寻找到答案或者解决的方案。

曹雪芹思考地说，“情”是人类最宝贵的一个部分，他没有反的意思，没有要斩，也没有要忘，我这一部书“大旨谈情”，千万不要忘掉这四个大字。什么道理我（指曹雪芹）都懂，书里的经书、儒道释，什么都涉及到了，道理也讲了，可就是不行，我是一个痴人，“都云作者痴”，痴者不能解脱，不能放开，我还是执着于我的情。这个“情”就太伟大了，太博大了，它是为人的，不是为己的。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贾宝玉时常说，他没有考虑过我的得失利害、我值多少。我是大少爷，贵公子，你们都得服侍我，你们读《红楼梦》得到这么一个印象吗？贾宝玉有特定的身份地位规格，你不要说你用今天的一切，一般少年的那种要求来对待他，他是一个公子哥儿，他明明是个阔少爷，他身边那么多少女丫环，大丫环、中层（丫环），小丫环，做粗活的，你看看他怎么对待（她们）？他外号是“无事忙”。他（其实）不是，他就是为这些人的悲欢喜怒，身份、命运去考虑、去看见了，心里过不去。我得替她（动情）。那这么一个人，这情，伟大不伟大？

但是这样一个伟大的“情”，不被一般人理解。不但不理解，还发生误会、误解，一直到今天还有人看不上贾宝玉，说这是个小流氓，每天在女人堆里边混。这个看法并没有消灭，而是相当有普遍性，我们也没办法，人家的看法，我也无力一个一个扭转人家，人家也不听我的。

另外还有一种看法，说贾宝玉这还叫没有男子的刚性，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是从大男子本位主义来看《红楼梦》，那你根本不要看，你去看《水浒传》、《三国演义》，绿林好汉，十八般武艺，见了宋江纳头便拜，开黑店、吃人肉，大男子，那可真了不起，多英雄啊。你去看那个，你干嘛来看《红楼梦》？这叫抬杠，这是玩笑话。

（《红楼梦》）真正的意义是在那样个一环境里诞生的少年，在那个环境，在他所能达到的那种对天、地、人、我、万物、世界、人生、社会的观感得出来，抽出来的一个精华，“情”问题在这。

还有一种不是骂贾宝玉，而是推崇贾宝玉的，说贾宝玉是个“叛逆者”，他把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以来的一切标准——道德也好，什么也好——他都反对，都叛逆，都要抛弃。这个贾宝玉了不起了，那他就成为一个革命者。你们看看，贾宝玉怎么看就有这么多不同了。

我再举一个例子，清代有一个睿亲王叫多尔衮，多尔衮是入关以后最掌政权的。顺治小皇帝年龄很小，多尔衮实际是当权者，他是曹家的旗主子，曹家几辈人都是这个旗的奴仆，就叫“包衣”。但是多尔衮的后代到了乾隆末年四十几年上，新封的一位睿亲王，叫淳颖，他读《红楼梦》写了一首诗，我认为是自咏叹《红楼梦》以来最好的一首诗。他开头怎么写的？全诗是一首律诗，有八句，我不能都讲，我就说前四句。他的前四句，恰好就是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为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重写或者说解释。

第一句他这么说，“满纸喁喁”，就是絮絮叨叨，一直在那里说、在那里写，“满纸喁喁语不休”，好像是说不尽，不是啰嗦，是语不休。第二句很重要，“英雄血泪几难收”，这位大英雄人物的血泪收不住。“满纸荒唐言”，我这个荒唐言是用什么写的？用我的血泪写的，辛酸泪不就是血泪吗？那个经历，那个精神痛苦，今天的一般人没法想象。清代有一个诗人叫潘德舆，他读《红楼梦》就说：“吾谓作是书者,殆实有奇苦极郁在于文字之外者，而假是书以明之。”此人是一个有奇苦（没法形容的苦）， “郁”就是郁闷，“至”就是到了极端。我举的这些例子都极有代表性，人家读《红楼梦》体会到作者简直是有巨大的痛苦和无法表出来的感情。我刚说的新睿亲王也看到了， “英雄血泪几难受”。他为什么用“喁喁语不休”？他泪流不完。所以脂砚斋说此书“是哭成的”。

关于这个情，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是引导诸位学员想一想，这个情是什么样的情？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发生了彼此觉得很喜欢，俩人搞对象，是这样的情吗？我不是说人和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不许人家有（这种感情）——那叫什么话，而且《红楼梦》里的确也写了少男少女的爱情，你有什么理由反对？但是我认为看《红楼梦》，那不是重点，那不是曹雪芹的目标，那是情里面的一种。他的“大旨谈情”最博大的，换成今天的话，我们已经说了一万遍“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为当时普天下女儿不幸的处境（所悲），那是我们今天没法描绘的，你们大概也能够体会，生来一个女性，从幼时一直到离开人世，要经受承担的责任，那种重压，曹雪芹看到了，他受不了，怎么办？看里面最悲痛的话，等到他这个感情没法办的时候，你看曹雪芹，他要归空吗？错了。有一次好像是（宝玉）病后，并且看到杏子花都谢了，绿叶成荫，结了豆大小的（幼果）。这时来了一个鸟儿——这就是诗人，他那个想法，他那个感情，你看看归结到哪儿？归结到杏树。他记得这个鸟，它去年已经来了，今年来了一看，好像花也落了，没赶上，那个叫声不是高兴，是悲啼。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

这是什么样的情？有俗人就说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本来就是一个半疯，寻常人哪里有这样的事情？你要理解（宝玉）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情，他想到邢岫烟，兴许邢岫烟也有了婆家，不久就要出嫁，人间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他是反对结婚的，因为一结婚，女儿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人，受了丑男子的这个熏染。他想到，过不了多久，红颜美貌的脸上就有了皱纹，银丝白发，那些少女变成那样，这个园子还在不在？如果在，它属于谁？我上哪去了？

他这一连串的逻辑推理，就是情。他受不了了，他就说了这么6个字，就是“逃大造，出尘网”（第二十八回）。回到刚才开头，还记得我说造化吗？他要逃“大造”，大造就是大造化，他往哪逃，这是他的想法。不要认为说来说去，他还是想出家，万境皆空，这怎么能读《红楼梦》？曹雪芹白流了一辈子血泪了。“逃大造，出尘网”，尘网就是人世、俗世，这些条条框框、规规范范，把这个天生最有真情的大诗人、大智慧人给围住，使得他奇苦至郁没法表达。我对《红楼梦》是这么一个理解。

说《红楼梦》跟中华文化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这个关系就是说曹雪芹要恢复情，孔子不敢谈情、有意回避谈情，而我是要大谈其情，光明正大，磊磊落落，要谈我们人类最宝贵的心理活动，这样博大的胸怀历史上很少见，更重要的是有勇气，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说。所以刚才我举的那个例子，人家新睿亲王就看出来了，“英雄血泪”，谁下过这个字？有人说贾宝玉没有男子气概，怎么人家看出这是个英雄？

我们中国文化上的一种见解，适反而正、适正而反，大勇若怯，大智若愚。最高层的智慧，像曹雪芹，可是表现出来是疯疯傻傻，一般人不理解，因为超出常理之外，价值观念跟我们（不同）——我们认为宝贵的，他说这一文不值；我们认为最普通的，他那里（却看）作最珍贵的东西，怀着 treasure（珍宝），在他的heart（心）里边。这是最大的勇，大智若愚，大勇若怯。

你看，那些人看着说贾宝玉毫无刚性，好像他很怯，没有一点英雄气概，光是退缩，我认为那完全没看到、没看懂，也不能跟曹雪芹、跟《红楼梦》，跟我们的民族传统文化建立起交流。我讲到这儿，基本上把我想说的这个主题很不成功地说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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