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谈谈您对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的看法吗？

很多人都评价贾宝玉的价值，就在于他是一个叛逆者。这个问题我们毕竟应该怎么看？当然我说的都是我个人的见解。最近看到一位年龄不太大的女同志，她从24岁就写诗词给我看，我认为她很有才华，她对《红楼梦》有兴趣，最近忽然出了一个小册子，里边有几篇是谈《红楼梦》的，其中一篇里有几句话引起我的注意。她说，我不同意有些人说的，说贾宝玉是个叛逆者，贾宝玉的思想对于传统的道德文化并没有叛逆的意思。

贾宝玉到底叛逆还是不叛逆？叛逆的成因其实很简单。那不是曹雪芹前八十回《红楼梦》原著里的意思，是高鹗续了后四十回，把一个博大的“情”字引向了一个很狭隘的、少男少女（的感情纠葛），而且是一男二女争婚的情上去。这样子又引出一个观念，就是封建社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婚姻。贾宝玉就是不听，我爱我的林妹妹，这是叛逆。这个问题复杂极了。你承认一百二十回（展现的思想），那就万事皆休，我根本不讨论这个事，那不是我的主题，咱们何必浪费这精神；如果你承认前八十回才是曹雪芹（的原意），我们现在探讨的是曹雪芹这个人物、他的真思想，对我们以往的传统文化，比方说仁义道德，他怎么看待？从整个八十回曹雪芹笔下来看，我的感受是：他不是反抗，不是叛逆，他有一个最虔诚迫切的追求或者说是要求，就是求“真”。

《红楼梦》开篇就说“假作真时真亦假”，他对这个真假感慨最深。天地万事万物，人类社会，只要是一展开，任何一件事，本来这个本体是个真，旁边一定如影随形，立刻有一个假永远跟着它，像冤魂不散一样围绕着它。也许（有的读者）人生阅历还不是太丰富，你往后活，对我这句话想一想，万事里边有一个真的，旁边就有好多假的，假的比真的多，而且功能、力量、效率比那个真要强，所以往往是假压倒真。大家就把假代替了那个真，说假话，说一万遍就变成了真理。这个大感慨，这个人类现象你是举之不尽的。

曹雪芹对这个感受最深，开笔就说“假做真”，真何在？就没有真了，真也就跟假一样了。你说这怎么办？他第一要求是“真”。所以他的“大旨谈情”不言而喻，是最真的情，我待你，我这一片心掏出来，哪有一点造作、打扮，扭扭捏捏？所以他不是叛逆。

中国文化里，特别是儒教、儒门最重“礼”，你看看他反“礼”吗？一点都不反“礼”，反而非常重视“礼”，而且笔下比写任何方面都要细致、具体，让你读起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对这个“礼”，有一种审美享受，这是我的话。他写一个宴会，家里吃一顿饭，他一定要细写，老年人在哪边，姑娘在哪边，姑娘里边还得分宾主，贾氏三春，迎、探、惜是一边主位。林姑娘、宝姑娘那是客群、亲戚，那是在上手，绝对不能错。为什么？你（写）那么多事情还忙不过来，干嘛在这个方面那么用心？

（曹雪芹）老怕人看不懂，说到省亲完了，娘娘传出命令来，说让姐妹们都进园子住，以免冷了那个园子，并且让宝玉也随着众姊妹一块进去读书，贾政领受了这个旨意，就把他的子女叫来。贾宝玉正在自个那儿，忽然丫环来，说老爷叫你，马上吓坏了——书里写得很有趣，又不能不去，是“一步挪不了三寸”，挪到了正房，就是贾政王夫人的正房。快要进去了，外边就是大丫鬟金钏、彩云，都有伏笔，写得好玩极了。金钏就把他拉过来，你瞧，我这新抹的胭脂，你还要不要吃了？彩云一把把她推开，人家正不自在，他是害怕见老爷，彩云很体贴贾宝玉。这些少女的形形态态、心理活动、各种不同的性格，写得有趣，不让你感觉到说哪个是好，哪个是坏，哪个高尚，哪个就下流，真是超脱。我劝你们读《红楼梦》，你们不要死于那个字、那个句，那个表面意义上，你们要学会中国文化超越性，它比那个层次高，否则你读《红楼梦》读不出味道来，你也不知道它真正要说什么，这一点很重要。我说这个礼节，是赵姨娘打起帘子来，照今天的观点来说，赵姨娘应该是贾宝玉的妈妈那一辈，但她是个大丫头收房的，还是个妾，还是个奴，这个身份要给少爷打帘子。他干嘛写这个？刚一进去，他那几个兄弟，哪几个站着，哪几个坐着，写得一清二楚。迎春稳坐不动，为什么？弟弟进来，姐姐还用站起来，世上有那事儿吗？可是探春、惜春，还有贾环马上站起来。这是不是“礼”？他干嘛要写这个？他赞成还是反对？

再看祭宗词，过大年三十儿，一切的（礼的描写），没有一处离开。说他是反“礼”吗？叛“礼”吗？我的感受，一点都不是。但是他说贾宝玉平生最讨厌的高冠华服，穿上官服、礼服去亲戚家应酬，过生日、满月，喜寿事、吊丧，他十分的（反感）。当时那社会，特别是高层，有点钱的，够不上什么贵族，不要轻易用“贵族”二字，像《红楼梦》里他们那一帮人，亲戚应酬，一个月三十天里几乎有一大半，谁家过生日都得送礼、得去，而且花那钱，那个场面你礼薄一点，人家都笑。贾宝玉受不了，他说这是假，这不是真“礼”。

所以他救了藕官（第五十八回）。老婆子要拉着藕官去告状，说你不能在园子里边烧纸，这也是“礼”，贾宝玉这（回）可不“真”了——贾宝玉说谎话了，说谎话的用意是要救藕官，他说那时候我梦见花神了，我这个病刚好点，你来又搅了我，就把这个老婆子打发走了，这是为救这个少女，这个谎言是好的。你再看看这个“礼”：戏子当时最下贱无比，大少爷完全可以戏弄她、侮辱她，拉着她嬉皮笑脸，但贾宝玉不能直接跟她说话，不问这怎么回事，还得让芳官（芳官也是个戏子，分配到怡红院，是他手下人，两人熟了，才能够跟她说心思话），让芳官转达藕官，说今后不要再烧纸，烧纸不是我们孔家的正教，只是异端，烧纸给亡魂，那是佛家的，佛教的末流传进来，那才叫迷信。

他不但（认为）这个是假的，不是真的，这个还不能表“情”，表真情。他让芳官告诉藕官我（宝玉）是怎么样：我那屋里有一个案子，上面有一个炉，我每逢某日，心里要祭谁或者怀念谁，我点一支香就够了。如果没有炉，就跑到郊外——水月庵里祭金钏的时候，连炉都没有，撮一把土，插上香也行。这还是“礼”，还是有形式，但是有“情”，宝玉不能随便出门，背着家里飞跑到这里，以一片真情祭这个亡者，因为她受屈而死，因他而死。然后宝玉让芳官转达，说我心里如果怀念谁、祭谁，连炉香都可以没有，就算是斟上一杯水，亡者因为你的情那么真，他（她）就可以来享受。

要了解贾宝玉这个人，那个心、那个“情”、那个“真”，你就不会对贾宝玉有反感。你说这叫什么人？这不是个怪物？你怎么理解这个人？所以到了他祭晴雯的时候，《芙蓉女儿诔》里边有4个大字，千万不要忘记，“达诚申信”。“诚”就是“真”，“达诚”就是凭着这个香、水，达到亡者，“申”就是表出来，“申说”就是表达、表述，以诚以信就是“义”，难道“诚”和“信”不是儒家的传统教导吗？“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是个人的修养。然后到了社会还有伦理、家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的是分这么几个层次，咱不说后边尾巴，谁都要去治国平天下，咱们就说你个人的修养从哪入手？“诚”。贾宝玉哪里叛逆了，我就看不出来。所以我归结他不是叛逆，他是反对假面貌、假打扮，假借形式骗财的，以遂心遂利的，还有弄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比如说给秦氏的大丧事，如果没有凤姐的才干和管理学，那什么弊病都会出。

我请问：他是反对，不要给秦可卿办丧事，把“礼”都废了，还是说你得要“真”？秦可卿死了，说东府当夜几道门都打开，两边卓灯点的如同一条火龙，里边的哭声摇山震月，这都是曹雪芹用的文学语言。你看看那个势派，但是当你看到摇山震月的哭声，你被打动了吗？没有。真正打动我的，是王熙凤那天，天不亮就起来喝一口奶，到那里上班，下人一个晚来的都不行，有一个偷懒的不行，但是她还没接管那些事之前，先到灵前，有人把大圏椅摆在正面，她对着棺材坐定了，两边锣声一响——那是“礼”，你读曹雪芹的文字，说这王熙凤坐定了，对正了棺材，锣声一响，“放声大哭”。这四个字有什么奇？没有什么描写刻画，什么扭扭捏捏一大片，怎么悲痛，我怎么受不了，我这个泪，都没有，“放声大哭”。

这两位，不是少女了，（是）少妇了，两个人的心灵最投契，所以连托梦的时候都没有一句邪话、歪话、闲话，是说我们这个家族，你不要看现状，马上大祸就要来，子孙都没有立足之地，你还不早打主意，抄家只有坟地不抄，你在那盖几间草房，子孙还有个落脚的地。这是什么情怀？到了八十回后，那是什么处境，都被这一笔布下。王熙凤听了秦可卿这话心胸大快，这个地方还有的版本麻烦了，说她怎么心胸就大快，他不懂曹雪芹。王熙凤是女英豪，脂粉英雄，她一家子的男人都是享乐、花天酒地，每天醉生梦死。她一个人支持贾府二十年，把心都撕碎了，就没有听见一个人预备后事。她听见秦可卿这个话，说我这叫“心胸大快”，不是说人死了她怎么还高兴。所以你看这个比喻，又归到我那个“真”，那个“放声大哭”四个字，这是王熙凤对亡者的一切的感情出来，哪还有假？要说曹雪芹叛逆，也不是不可以。他反的是 “假”，因为每个人弄的都是这个，就没有人家王熙凤那一声“真”。所以诸位读《红楼梦》，要理解曹雪芹的大旨是“情”，这个情是什么情？他最宝贵的是“真情”，是为人，而不是为己。

再一个，贾宝玉反的，是所谓旧社会的全部礼节吗？那个“礼”是人跟人的关系的重要部分。（一个人）他的职位、责任，他要办什么，他是干嘛的、管什么的，这都属于“礼”。如果没有“礼”，（社会就会）一团七糟八乱他能够反对这个吗？他怎么叛逆？所以（所谓“叛逆”）的真正意义是说“真”。要掌握、抓住《红楼梦》故事以外的、形而上的、精神活动的中华文化的命脉，那个精髓。

它倒是要教导人怎么相处。这部小说里写了那么复杂深刻的内容，几百口男女老少，上上下下，每天没（大）事，也有二三十件（小事情）。先从一个村老婆刘姥姥写起，一直贯穿到后来，贾府呼啦啦大厦倾，刘姥姥来收拾残局，这样一部书。刘姥姥干嘛（整个动机是什么）？一点真情，过不去冬，没办法，揣着一副羞脸，我就替你（指女婿）闯闯吧，到了贾府，受了那些恩，有报恩思想——这个你可以批判，你不应该有报恩思想，这个话就远了，我今天不谈那个。刘姥姥在最后，（因）王熙凤对她的那点厚道，看小姑娘巧姐可怜极了，把她救到农村——这是不是“真情”啊？这和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争婚那个“情”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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