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近朱

管风琴下的交响：布鲁克纳

曾经，老一代爱乐者总被“老贝”“老柴”“老肖”的音符磨砺着耳鼓的时候，却将一位音乐老人放在了视野之外，他就是布鲁克纳（1824—1896）。他的平生，与四个词组链接一起：“晚成”“宗教”“交响”“苏醒”。

·大器晚成

“大器晚成”是布鲁克纳生平中规避不开之词。在以音符示人的年轻时候，贵妇人却耸耸肩离开了。岁月青葱的他，失落地垂下拿着乐谱的手。到了中国人说的花甲之岁，他才有了声名。60岁“出道”，比起神童莫扎特乃至贝多芬，布鲁克纳当谓大器晚成。因此，他的肖像，几乎都是老迈之像。

林茨街景（视觉中国 供图）

最早，奥地利为这位奥地利人发行了邮票。本土的七位大师中，除海顿、莫扎特、舒伯特、约翰·施特劳斯、沃尔夫，以及在奥地利辉煌毕生的德国人贝多芬外，当然，还有略显老态的布鲁克纳（图1）。

图1

102年前，奥地利国家邮政发行世界第一套古典音乐大师纪念邮票。单色雕刻版以流畅线条，编织起古典纹路，装饰着大师肖像。1922年的这个古老纪念，表明这位老成音乐家在音乐史中的重要地位。同时，这套附捐邮票面值之外的收入，皆用于救济穷困音乐家。

其后，奥地利邮政又在不同年代将他推向流通世界的“邮资凭证”，以及有着庄严称谓的“国家名片”中。1947年，单色雕刻的绿郁邮票，让他站在奥地利名人之列（图2）；1974年，横置的艺术家沉思侧面像，为其诞生150周年作纪念（图3）。直至2024年，为布鲁克纳诞辰200周年发行的纪念邮票，透出这位音乐老者慈祥而睿智的容貌（图4）。

图2

图3

图4

只看邮票，花甲岁后才有大成的布鲁克纳，以老者尊容，与我集邮册中莫扎特等天才神童形象的邮票比肩而立，也昭示出音乐世界的别样的风光（图5）。

图5

·宗教之声

在音乐国度奥地利漫步时，我曾从维也纳、萨尔斯堡，去了林茨，去寻找圣弗洛里安修道院近畔的那座双塔教堂。钟鸣之间，总能听到庄严乐声。

踏进教堂，肃穆气息直面而来。正中，矗立着宏伟瑰丽的管风琴。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布鲁克纳供职于此。他的传世交响之作，很多就在这里写就改成。

遵照遗嘱，他的灵柩埋在管风琴下。如今，教堂地板上置放了墓碑，四围有今日谒者献上的鲜花。1996年，奥地利发行布鲁克纳百年忌辰纪念邮票，主图就是这座富丽堂皇的管风琴。下端，有他的《第九交响曲》一段乐谱手迹（图6）。

图6

布鲁克纳出生在林茨近郊小镇安斯费尓登。10岁时，他已是家乡的小管风琴手。在维也纳音乐学院，他专业修习过音乐，也曾任教授；但从孩提年月直到耄耋之岁，他与教堂和管风琴结缘一生。

在林茨，我徜徉在教堂中的他的居室。那里，很乏家之温馨，却满溢清冷的宗教气息。大而无当的空间，是他写作宗教歌曲和交响曲的地方。初聆布鲁克纳，留给我的感受，也是温度不高的冷峻与庄重。这倒与他的生活轨迹相宜（图7）。

图7

·交响之筑

布鲁克纳没有跌宕起伏的生涯。在管风琴身边，他将宗教与世俗的美好，付诸交响音符。德国为他的百年忌辰发行了1枚邮票，沉思的侧影，似蕴藏他那庞大之创中的不尽交响乐思（图8）。

图8

这一年，德国邮政颇费斟酌，约请多位艺术家为布鲁克纳设计邮票。1枚纪念图卡上将设计了却没有发行的六枚邮票图稿展示出来。其间，虽有管风琴庞大身躯，但这位交响大师精心琢磨的交响音符及其指挥乐队的姿态，却飞涌在邮票方寸天地间（图9）。

图9

布鲁克纳尝试过多种音乐体裁。他曾写过歌曲，想献给那位贵夫人，却遭耸肩拒之。或因阶层阻隔，或是他不擅声乐。总之，这位音乐老人的显赫音符，全在他“晚成”的交响创作中。

与贝多芬一样，布鲁克纳交响乐创作止于九部。生前，他的交响之作总在冷遇中。拖上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才得演奏，并还常受到尖锐批评。逝后多年，布鲁克纳的“交响”才渐入世人耳鼓。

从巴赫、贝多芬等古典大师传统中走来的布鲁克纳，明显受到瓦格纳影响。他曾拜访瓦格纳，题赠作品献给后者。没有怂肩的瓦格纳选中《第三交响曲》，遂此作有了“瓦格纳交响曲”之称。

1883年1月的一天，布鲁克纳正写作《第七交响曲》。突然，他预感到供奉心中的瓦格纳笼罩了阴影。他说：“回到家中，心里非常愁闷。我想大师未必还能活很长时间。这时，我产生了慢板乐章的构思。”一个哀歌旋律，从布鲁克纳笔下的管弦之林缓缓浮起……

方寸天地中的瓦格纳，比他的崇拜者“亮相”更多（图10）。

图10

1883年2月13日，布鲁克纳写到这个乐章的升C大调高潮部分，瓦格纳死讯传来。他运用瓦格纳在《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四只大号，悲切地写完乐章最后一段。本是表达乐观情绪的《第七交响曲》，因第二乐章响起哀声,而以“瓦格纳大号”更为人熟知。

布鲁克纳的九部交响曲，沉郁地透出了古典的“厚重”。都说勃拉姆斯是德奥古典音乐的“最后一人”，我看年长九岁的布鲁克纳，也早一步站在了这个“最后”行列中。

图11

《第七交响曲》是作曲家享誉国际的“晚成”名作。指挥家尼凯希曾这样回忆莱比锡的首演（图11）：“（布鲁克纳）双唇微颤，眼中含着泪光。老人抑住心中的激动。在他质朴正直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辉。这个充满善意的慈容，是不为失意而屈服的人才具有的。所有的人都惊奇的自问，为什么从前一直没能了解他的艺术。此曲真是1827年以来，也就是贝多芬逝世以来，最优秀、最杰出的交响曲作品。”

沿袭古典乐派和浪漫乐派传统，布鲁克纳构筑了厚厚的交响“音墙”。像巴赫一样，即使坐在管风琴前，那庞大音柱与键盘之间，也彻响着庞大管弦乐队的洪声（图12）。

图12

布鲁克纳的九部交响曲，除《第四交响曲》有“浪漫”标题外，余皆为“纯音乐”。这部“浪漫”交响曲，曾被称为“大自然”或“森林”。但在明丽的抒情与宁静中，依然可听出布鲁克纳式的“厚重”。

布鲁克纳的九部交响曲，是19世纪中后叶西方交响乐的缩影。古典的严谨、浪漫的放逸，以及现代的异象，似是对交响“史”的概括，更不啻为让人流连的交响画廊。

·乐声苏醒

翻开集邮册，色调鲜丽邮票上的音乐老者，走近今人的聆听（图13、14）。

图13

图14

我感受到，老布鲁克纳苏醒了。

进入21世纪，离布鲁克纳200岁诞辰很近了。他的交响音符在爱乐者中复活了。和马勒一样，布鲁克纳又成了聆听热点。

此刻，时代之风吹来了五光十色现代音乐乃至纷沓的流行音乐。贝多芬、柴科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之聆，也近饱和状态了。此际，人们有了回归“纯音乐”、再寻新与美的趋向。于是，布鲁克纳的音响，便奇崛地显露出来。

聆听布鲁克纳，感受到他用“厚重”之声道出了交响曲“厚重”的本真。这不单是状态，还有内涵；亦即内容之“深”与形式之“重”。

此外，当下爱乐者更青睐“高保真”音响效果，于是，布鲁克纳发出的庞大管弦之声，凸显出本就有的音响震撼优势。这也是他在21世纪“苏醒”的一个要素（图15）。

图15

奥地利邮政为布鲁克纳发行过邮票小全张，留下这位至今还影响世界的大师的三幅肖像。一幅堪为他老迈“晚成”的标准像；另一幅是61岁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第二次演奏并出版时的形象；再一幅是他65岁酝酿《第九交响曲》最后之创时的形象（图16）。

图16

19世纪末叶，布鲁克纳交响之筑浸透了独特的古典风范和含蓄的浪漫热情。历史的评价，推动了21世纪人们并不含蓄的热切聆听：“布鲁克纳是纪念碑式的，但又是墨守成规的；他有创造性，但又常使人想起贝多芬、舒伯特、瓦格纳；他严肃，但又朴素；他是深幸的，但又常是不幸的。”

21世纪聆听布鲁克纳，仿佛回到了“音乐天国”。这时，视线落在非洲尼日尔发行的1枚邮票上。肖像后边，筑起岩石雕刻的管风琴琴柱，似以纪念碑般的力度，将这位“晚成”的“苏醒”的大师，推到21世纪的爱乐人面前（图17）。

图17

伏尔塔瓦歌者：斯美塔纳

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有一条孕育万生万物的“母亲河”。每一条“母亲河”，又几乎都有一阙如中国的《黄河大合唱》、俄罗斯的《伏尔加船夫曲》、奥地利的《蓝色的多瑙河》等咏唱“母亲”的音乐。

风靡世界的一支摄人心魄的旋律，宣示了伏尔塔瓦河是捷克的母亲河。它的创造者斯美塔纳（1824—1884），今年整200岁了。

·盛诞邮粲

2024年2月14日，捷克邮政为纪念斯美塔纳200周年诞辰，发行了一枚设计别致、花团锦簇的邮票小全张。内中三枚邮票，以斯美塔纳蜚声世界的交响诗套曲名作《我的祖国》为主题（图18）。

图18

其中，面值“Z”，也就是付资50捷克克朗的国际邮资的那一枚，表现交响诗中著名的第二乐章“伏尔塔瓦河”的意境。蓝色花饰作为前景，衬出母亲河流淌着的清莹水波。这枚邮票首日封的右侧，还以斯美塔纳全身肖像作为映照（图19）。

图19

其他两枚邮票，则以交响诗的首乐章“维谢赫拉德”、第四乐章“波希米亚的田野和森林”意境为图案。设计者用写意的装饰性构思和鲜丽的水彩画笔触，将听觉的美丽幻化为视觉的粲然。

斯美塔纳交响诗三阙乐作的深刻内涵，在于讴歌了捷克民族美好且悠久的生存世界。因此，邮票之外的大幅边纸上，以民间艺术的独特线条，以绚烂夺目的蓝彩色调，描绘出民间花饰的刺绣图案。

在斯美塔纳出生地利托米什尔地区，白色亚麻制成的男装背心，就用绣着矢车菊图纹的蓝色棉布制成。矢车菊的亮眼蓝色，是斯美塔纳故乡的底色，也是音乐和梦想的圣洁象征。自幼，斯美塔纳就沉浸在带着泥土芳香的乡野花卉中，那里蕴涵了他的音乐灵感和爱国情怀。

三枚邮票边纸的阔大空间，像广袤的波希米亚田野。花卉的纹路，刺绣一般婉转生根于其上。自由洒脱的线条，缠绕着和烘衬着作曲家三部名作中的大自然境界。

邮票的独特设计和艳丽色调，深刻揭示出斯美塔纳作为捷克艺术家的民族风范和杰出成就。这也是他的祖国对他的200周年诞辰的隆重纪念。

·方寸首秀

早在1934年，正值斯美塔纳诞辰110周年、辞世50周年。世界第一枚纪念伏尔塔瓦歌者的邮票，就由他的祖国捷克斯洛伐克发行。颇有对比的是，流通的邮票小票幅，却镌刻上大师肖像（图20）。

图20

这枚邮票空间不大，但肖像两侧仍装饰了他的歌剧《里布舍》的序曲音符。这部歌剧，表达了布拉格城创建者里布舍对捷克民族光明未来的预言。歌剧结尾大合唱“光荣颂”，把观众情绪推向高潮。此后，歌剧《里布舍》形成只逢国家重大节日才隆重上演的特殊惯例。

1881年6月11日，布拉格国家剧院落成时，这部歌剧隆重演出。1949年，斯美塔纳125周年诞辰之际，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发行邮票。大师肖像之侧，就是布拉格国家剧院（图21）。

图21

·邮花静待

1949年发行的这枚邮票，还有一段静待十五个春秋的轶事。

近年，我收集到1枚未发行的邮票印样，上方标注“1884—1934”。前者是斯美塔纳逝世年份，后者为邮票发行年代。显然，1934年逢大师诞辰忌辰整数之刻，计划发行的纪念邮票，已付诸设计与雕刻。印样以褐色单雕无面值图稿，打在试印卡纸上（图22）。

图22

1934年设计的这枚邮票，与1949年正式发行的那枚邮票，图案和雕刻技法完全相同。但正式发行邮票的上端，标为“1824—1949”。这表明：早在1934年设计的这枚邮票图稿，当年并没有采用；所用为带有歌剧《里布舍》序曲音符的那枚小票幅斯美塔纳肖像邮票。

回看193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邮政发行人物纪念邮票，皆为小票幅。为与当时邮票规格一致，纪念斯美塔纳邮票也采用小票幅。1934年已设计和雕刻的大票幅图稿搁置了。直到十五年之后，才改标“1949”年份得以正式发行。

·失聪悲剧

音乐家最可宝贵的是耳朵。音乐历史上，最悲壮的失聪音乐家，当属贝多芬。他双耳皆聋，先是写下欲泯生命的遗书，后又创作了抗击命运的《第五交响曲》。邮票曾印出过贝多芬使用的助听器（图23）。

图23

贝多芬去世前三年，斯美塔纳诞生。1874年，年值半百的音乐家也失聪了。开始，刺耳的尖锐声响回荡在脑海中。后来耳疾发展到如同置身于喧嚣的瀑布下，日夜不休给他带来噪音困扰（图24）。

图24

在无一丝安宁的恶劣状态下，他坚持写出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一些作品，如带有自传性质的弦乐四重奏《我的生活》以及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等。

这部交响诗套曲有六个乐章：“维谢赫拉德”“伏尔塔瓦河”“莎尔卡”“波希米亚的田野和森林”“塔波尔”“布朗尼克”。充满民族特色的音乐刻画了捷克民族的历史以及波希米亚的大自然风光。

布拉格市内，查理大桥跨越在伏尔塔瓦河上（视觉中国 供图）

·伏尔塔瓦河

捷克的母亲河伏尔塔瓦河，流转在田野乡村以及首都布拉格，是许多艺术家的永恒主题。其中，斯美塔纳的交响诗《我的祖国》中的第二乐章“伏尔塔瓦河”，成为不朽杰作。

1874至1879年间，失聪中的作曲家将耳边瀑布之声幻化成美丽的“伏尔塔瓦河”（图25）。一枚邮票刻画了流淌在布拉格的这条大河，以及河岸上的斯美塔纳博物馆（图26）。

图25

图26

“伏尔塔瓦河”是一阙蜚声世界的优美篇章。在斯美塔纳的心目中，南北纵贯美丽富饶国土的伏尔塔瓦河，是波希米亚民族的摇篮，是捷克人民的母亲。作曲家以那段优美的主旋律，以及民间舞蹈的欢快节奏，描写了大河美景以及两岸民俗风情。

如今，斯美塔纳的“伏尔塔瓦河”已经成为捷克民族的象征。这部名作最优秀的诠释者，当属捷克著名指挥家库贝利克（图27）。在他的指挥棒下，“伏尔塔瓦河”从波希米亚流向全世界……

图27

·捷克乐派先声

在1848年欧洲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爱国者斯美塔纳成为争取民族独立的勇进者。他写过《革命进行曲》《民族近卫军进行曲》《自由之歌》等作品，音符中充满革命气息。他的伟大的艺术成就，在于为建立捷克民族乐派，穷尽毕生之力。

斯美塔纳富于民族特色的作品不仅有交响音乐，还有他的八部歌剧。1866年5月30日，布拉格国家剧院首演一部轰动世界的歌剧——《被出卖的新嫁娘》（图28）。

图28

歌剧以乡村青年人的爱情为线索，演绎出诙谐朴质的民间风情。邮票小型张上的歌剧女主角玛申卡手执花束，似在下方乐谱伴奏下舞蹈。那是歌剧第一幕的村民大合唱“为什么我们不该快乐？”中的场景。

1957年，捷克斯洛伐克发行电视开播三周年纪念邮票。屏幕播放着歌剧《被出卖的新嫁娘》，男女主角玛申卡和耶尼克正在互倾衷肠（图29）。2016年，正值这部歌剧首演150周年之际，捷克发行一枚色泽鲜丽的邮票，图案依然是歌剧女主角美丽的玛申卡（图30）。

图29

图30

从最早邮票上有了歌剧《里布舍》音符，到2004年捷克发行以三位捷克音乐家全身肖像为图案的邮票，第一个站出来的斯美塔纳的身后是奠定捷克民族歌剧尊位的他的另一部歌剧《达利博》场景（图31）。

图31

跟在其后，另外两位音乐大师德沃夏克、雅纳切克，以及2024年捷克邮票上纪念的苏克，则是捷克民族乐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图32、33、34）。

图32

图33

图34

永恒肖像

在19世纪浪漫主义的音乐潮流中，“民族乐派”成为一支生气蓬勃的艺术力量。在俄罗斯，有以格林卡为代表的“民族乐派”；在捷克，斯美塔纳被称为“捷克的格林卡”。他为捷克民族音乐所作的贡献，使他享有“波希米亚音乐之父”尊谓。

多年来，这位誉满世界的音乐大师，只有他的祖国为他发行纪念邮票。从1934年开始，20世纪各个年代以及21世纪的2004年、2016年、2024年，捷克皆为斯美塔纳发行诸多纪念邮票。其中，以人们铭记在心的他的永恒肖像为最多（图35、36）。

图35

图36

以母亲河伏尔塔瓦河为标志，以捷克民族歌剧为代表，斯美塔纳构筑了伟大的音乐生涯和成就，并在方寸天地的“邮票秀”中，留下了捷克民族文化的不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