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壮青不在时，音乐老师龙腾（中）代替他指挥排练

“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快乐”

早上10点钟，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南宁的大街上，脸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衣服湿湿黏黏地紧贴在皮肤上，每走一步都在跟变重的衣服角力。前一晚，我从凉爽的北京出发，没有料到2000多公里外的南宁依旧是酷热难耐。

蓝壮青开着一辆蓝色小车出现，接上我和摄影师。他老婆王玲坐在副驾驶上。他们两人都是越人合唱团的成员。出发前我请蓝壮青带我去一个曾给他带来创作灵感的地方，他给我推荐了自己小时候住的大院，那里曾经是邕宁县的文化馆，如今邕宁县已经变成了南宁的邕宁区，文化馆也成了文体旅游局。途中我们跨越了穿城而过的邕江。蓝壮青曾为合唱团写过一首《美邕江》，是他们团的“名曲”。

大院就坐落在邕江边上，院子里的礼堂大门紧锁着。见不能带我们进去参观，蓝壮青有些遗憾。小时候他经常在这里看粤剧，自己也经常登台表演，那时候父亲不想让他学粤剧，怕影响他学习。没想到丢弃了多年的粤剧，后来成为滋养他创作的养分，《美邕江》里便融入了粤剧的唱腔和音调。蓝壮青用方言写的这首歌，歌中唱道：“眨下眼到咗今时今日，南宁嘅变化之快你知我知。”

或许是烈日炎炎的缘故，南宁的热闹总是在夜幕降临时才刚开始，各种夜市合唱团的人都爱去。遍布城内的老友粉店从早到晚都不缺人气，标价三五元一两。“南宁是一座怎么也饿不死人的城市。”王玲说。这样的粉店通常大大敞开着卷帘门，再热的天气也只能靠风扇降温，我们围坐在齐膝高的桌上吃完了粉。蓝壮青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粉店几十年不变的味道令他感到安心，《美邕江》唱出了他和合唱团的人对南宁这片土地的点滴情感：“南宁喺边嘀，老友粉好好味，南宁喺边嘀，快嘀来赶歌圩。”

越人合唱团指挥蓝壮青

他发起的越人合唱团已经走过了9年时光。2015年，蓝壮青还在南宁一所高校任职，同时兼任学校合唱团指挥，为了能更自由地创作，他决定成立一支社会化的合唱队伍。合唱团取名“越人”，由他担任艺术总监兼指挥。成立之初，越人合唱团不设专业门槛，召集了29人加入。“我从来不觉得合唱是高高在上的东西，它本来就该融入到生活之中，尤其是在南宁这座城市，我要做的就是把它平民化。”蓝壮青说。

虽然定位于非职业合唱团，但越人合唱团的招新要求其实并不低，原则上要求能识谱视唱以及年龄不超过40岁，如果拥有良好的唱功和音准，也能放宽年龄条件。如今，越人合唱团发展到了135人，来自不同的行业，有教师、警察、医生、工程师、程序员、超市职工，他们凭借相同的爱好聚在一起，自愿承担团队的一切支出。

这个周日的下午，我跟着越人合唱团的30余位团员来到南宁第三十七中学，这里是合唱团最近的固定排练场地。考虑到大家只能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排练，排练于是固定在每周日进行。周日的校园内十分安静，排练就在一楼的多媒体教室里，空间够大，还有一架钢琴。从下午3点开始，团员陆续走进教室，许多人穿着黑白两色的团服出现，T恤上印着合唱团的logo——三个小人手拉手地舞蹈，这个形象来自南宁2000多年前的花山岩画。不到下午3点半，参加排练的团员已经完全到齐。团员中最远的一位来自广西崇左一个县城，每周都驱车100多公里赶来排练。

这天蓝壮青因为有事没有出现，代替他指挥的是一位音乐老师龙腾。龙腾时不时地会跟团员开玩笑，只见她用舌头抵住上颚，做出鬼脸状说：“发声太靠前了，把发声位置给我收到后面去。”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我这都是跟蓝指挥学的，他平时就这么爱玩。”事后龙腾对我说。当天他们练习的新曲目是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中的插曲，团队中的一位警察曾经自学过法语，由她充当大家的法语指导。紧接着是一首拉丁文歌曲《雨水之舞》，配合以富有律动感的肢体动作。几首歌下来，各个声部逐渐磨合出统一的音色和节奏，一种既整齐有序又层次分明的声效缓缓盘旋升空，很快让人感受到合唱所特有的匀称、节制、和谐的形式美感。

当《灌篮高手》的片尾曲《直到世界终结》响起时，热血澎湃的感觉陡然升起。我知道这是越人合唱团的又一首“名曲”。这首日语歌被改编成粤语后，由越人合唱团演唱的版本曾在B站上收获了上百万的播放量。有人因此对合唱好奇，更多人喜欢的是他们轻松欢快的氛围。这种氛围感也是我在排练现场最大的感受，轻快的笑容从未在他们脸上消失过。得知我们这次报道还要采访别的合唱团，团员们问我：“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快乐？”

越人合唱团中有警察、医生、教师等（越人合唱团 供图）

寻找自己的根

周日的排练里团员们没有唱那首合唱团的成名曲《黑猫警长》。这是他们唱过最多的曲目，次数多到已经让团员感到有些疲惫了——每次演出，观众都喜欢点唱这首返场。

2018年，越人合唱团就是因为这首改编版的《黑猫警长》在网络上走红的。他们让这首曲子融合了《铁血丹心》和《童年》等多首曲目，并加入说唱和肢体动作的演绎，打破了大众对合唱的既往印象。演唱视频被人民日报官微转发后迅速发酵，在全网收获了2000多万的点击量，“合唱界的泥石流”之称传播开来。

蓝壮青很喜欢“合唱界的泥石流”这个评价，“泥石流代表有生命力，波涛汹涌、滚滚而来，不管是树枝、泥沙，还是其他什么，夹杂着所有东西奔涌向前，具有破除一切的力量”。

区别于传统合唱对宏大叙事和恢宏气氛的追求，作为一支非职业合唱团，越人更注重对内心情感的直接表达和趣味化的呈现方式。在9年的时间里，蓝壮青逐渐摸索出了一条适合越人的路——经典作品、改编作品和原创作品，各占三分之一。经典作品如This is Me、《真的爱你》等，演唱追求尽可能还原原作，但要让观众感受到合唱的别样魅力；改编作品如《海阔天空》《知否知否》《烟花易冷》等，这些歌往往传唱度较高，而改编需要展现出合唱团自己的水平；原创作品如骆越风三部曲《喜雨》《摇篮曲》《米供歌谣成传说》，立足于合唱团的少数民族传统和本土现实生活，力求反映真实的内心感受。

他们选歌掌控的尺度在大众和小众之间。“太大众的歌不是我们的风格，太小众的歌很少人喜欢，能打动人是最重要的。那么多观众来看我们表演，也不全是捧场的，有人是来看热闹的，有人是来看笑话的。不管为什么而来，我都希望能让他们喜欢上这门艺术。”蓝壮青说。

曾有不少观众将越人与上海的彩虹合唱团放在一起讨论，蓝壮青却认为，两个合唱团注定只能走上不同的道路，“上海拥有丰富的资源和广阔的市场，这些南宁都不具备，我们只能摸索自己的路。不说超越谁，我们只想走自己能走通的路”。

越人合唱团经常参与公益演出，这是他们回馈社会的愿望（越人合唱团 供图）

越人合唱团最终选择的路，是扎入南宁的本地生活和民族传统。“越人”是对古代南方壮侗语族先祖的称呼，合唱团以此命名，是想寻找自己的根。他们在《米供歌谣成传说》中唱道：“铜鼓不敲不说话哟，轻轻一敲鬼神怕，羽人青蛙上面住哟，风调雨顺全靠它。”里面唱到的铜鼓是壮族先民与神灵沟通的器物，反映了壮族人对自然的感恩与敬畏，直到今天，铜鼓仍是广西壮族每年庆贺“三月三”和春节等节日的习俗用具。另一首《带我回家》则融入了南宁本地的童谣《氹氹转》，用南宁粤语唱出了对亲人和家乡的思念，歌词中的“氹氹转，菊花园，阿妈背我去睇龙船”，对许多南宁人来说是熟悉而亲切的童年记忆。

很多年前，蓝壮青曾去南宁陈东村采风，在那里观赏了几场古傩戏，这让他大开眼界，“光着膀子、戴着面具，以这样一种模式来表达五谷轮回、四季更替，以前我从没见过”。回去不久他就写出了原创作品《春祈大酬雷》，并在此后几年里不断对其进行丰富更新，加入了人声模拟和身体打击等元素，使作品在神秘原始的意境之上又平添了几分新颖有趣。古傩戏是南宁当地历史悠久的民间艺术活动，《大酬雷》则是其中的经典传统剧目，以歌舞形式还原先民在农业劳作过程中的场景，以此酬雷祈雨。陈东村位于南宁西乡塘区，从地图上看，就镶嵌在城市的新旧过渡地带，坐落在穿城而过的邕江边上，村里至今保留着几座明清时期的古建筑和代代相传的傩戏班。我在这里见到了出身傩戏世家的传承人陈亚弟，他告诉我，每逢红白喜事村民都会在他家祖屋里组织傩戏表演，只是傩戏班里的人年龄越来越大，愿意接力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蓝壮青用合唱的方式，把傩戏带到了大家的日常生活中间。

“头顶苍穹，努力地生活”

2017年，越人合唱团招新，黄曦冉对这个“好玩”的合唱团产生了兴趣。她是南宁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加入合唱团时，她已经工作了五年，在此之前也并不具备专业的声乐基础，但唱功不错，现在已经是团里的女高音了。

7年来，黄曦冉是出勤率最高的团员，只缺席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排练。中间她换过好几次工作，每换一份工作她都要考虑一个必要条件——周末要有双休，晚上不能加班太晚，这样才能为合唱团的排练和演出留出足够时间。团员们因为相同的爱好聚在一起，彼此帮助、互相欣赏，黄曦冉觉得这些都是在工作中很难获得的体验，她很珍惜，“他们总是能看到我的闪光点，能理解我表达不出来的想法，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

对合唱团的许多成员来说，和黄曦冉一样，合唱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让他们在工作之外重新确认自身的精神需求。小青是一名从警10年的刑警，也是合唱团里的男高音。他的工作没有周末和节假日之分，我们见面的前一天，他刚值完24小时的班。那天正值七夕，节日或假期往往是他最紧张的时候，“聚会一多，酒兴上头，难免会出事”。

他的工作需要勘察案发现场，对心理承受能力要求极高。小青见过各种现场，其中对他最具冲击性的是气味。他经历的第一个现场是交通事故，一辆跑车撞上大货车，跑车车主当场身亡。他一到现场，一股机油味混合着血腥首先钻入鼻孔，令他无处可躲。结束工作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小青被师父带到一家馄饨店吃夜宵，却根本吃不下。2022年，小青还参与过一起坠机事故的现场搜救行动，那时支撑他完成高强度工作的信念就是：“不能让家属空手而归。”很多时候，他只能依靠时间来淡化这些记忆。

合唱团里带着小孩来排练的团员

尽管对待工作已经表现出了十足的抗压能力，小青依然需要一个疏导情绪的出口，他为自己找到的出口是加入合唱团。2018年，小青通过自己的朋友得知了越人合唱团，抱着好奇的心态，他去看了一场越人的现场演出。那天的演出是在广西文化艺术中心，小青花880元才购得了一张黄牛票。他坐在第三排的位置，能看清台上所有人的表情，“感觉大家都很乐在其中，很有感染力”。他最喜欢合唱团返场时唱的《黑猫警长》，听到那句“磨快了尖齿利爪到处巡行，你给我们带来了生活安宁”时，他说：“感觉唱的就是我自己。”观众热烈要求，合唱团一共返场了四次，这一切都给小青留下深刻印象。

得知越人合唱团面向不同专业的人开放，小青动了入团的念头。2019年，他第一次去面试，唱了一首《新贵妃醉酒》，被面试官评价唱得不错。但到了看谱视唱环节，他就如同“看天书”了，最终面试没能过关。蓝壮青鼓励他：“既然你有天赋，不如学学看谱。”就这样，小青花了两年时间自学五线谱，终于在第三次面试时成功入团。团里的排练任务并不轻松，有时候为了准备一场演出，大家会在两三周内集中排练，小青有次累到一边挂着吊瓶一边还在练歌。但两年来他从未想过放弃，“唱歌只会让人想到美好的事情，能让我感到心都被净化了”。他所在的警局对他也十分支持，单位平时就会组织心理医生对大家进行心理疏导，安排各种体育活动帮助大家释放工作压力，有个合唱团作为新的选择自然是好事。

见惯了生死无常，小青更热烈地投入生活。作为说粤语长大的南宁人，他常常被团里委以粤语指导的任务，每当唱到那首《黑猫警长》时，他都会生起一股自豪感，为此合唱团还特意在表演中为他安排了“放枪”的动作。

排练结束，小青常常邀约其他团员一起聚餐，对他来说，这种简单的关系足够轻松。而他最喜欢的还是合唱团这种非职业化的状态，这也是他最初看演出时被吸引的原因，“大家来自各行各业和不同的地方，很多人都是在外打拼的心态，唱歌时候流露出的那种真情实感，专业团体不一定唱得出来”。最令小青念念不忘的两首歌是《带我回家》和《无名的人》。改编曲目《无名的人》是2023年越人合唱团内部推举的年度歌曲，当时获提名最多，歌中唱道：“无名的人啊，我敬你一杯酒。敬你的沉默，和每一声怒吼。敬你弯着腰，上山往高处走，头顶苍穹，努力地生活。”小青说，他们团里很多人都唱哭了。

然而相聚和离别注定是合唱团的常态，这里只能成为大家短暂停留的一处驿站，但音乐带来的慰藉和彼此有过的陪伴不容易被时间轻易消磨。几年前，越人的团员凯哥意外离世，大家为他再次唱起那首《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有伤感、有恍惚，也更加理解了歌中所唱：“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你将如何度过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