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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介 |弗里德里希:以音乐之名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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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其一生,弗里德里希都在探索心灵的风景

《爱乐》2024年第10期

绘画:以音乐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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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其一生,弗里德里希都在探索心灵的风景。“闭上你的肉眼,”他告诉艺术家,“这样你才能用心灵之眼看到你的画;然后把你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带到阳光下,这样它才能从外向内对其他人产生影响。”




在德累斯顿老城东边的圣三一公墓(Trinitatisfriedhof)里,有一块长方形墓石,它简单朴素,上面只用尖角哥特体刻着逝者的名字与生卒年: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这个名字闪耀过,陨落过,复又升起,大放光芒,最终归于宁静。按照艺术史的标准说法,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是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锋,是他那一代最重要的德国艺术家。但设计墓石的人似乎更愿意相信,这个名字不需要任何限定词。


弗里德里希墓碑,位于德累斯顿老城东边的圣三一公墓(视觉中国 供图)

弗里德里希出生在波罗的海沿岸的格赖夫斯瓦尔德(当时为瑞典波美拉尼亚首府),大半生在德累斯顿过着相对安逸的生活。用哈佛大学一位艺术史教授的话说,弗里德里希属于那种“受教育过度、雄心勃勃、就业不足、深感沮丧的中产阶级青年”。

恰恰是这帮人推动了浪漫主义的爆发。歌德早先还是弗里德里希的拥护者。1805年,弗里德里希在歌德组织的魏玛艺术竞赛上获奖,一举成名。当时,魏玛竞赛吸引的尽是平庸之辈,他们把伪希腊风格掺进新古典主义,参赛作品质量低劣,开始损害歌德的声誉。看到弗里德里希提交的两幅水彩——《黎明游行》和《海边渔民》,歌德拍案而起,连呼“妙哉”。可是不久,这位意志坚定的诗人就厌倦了弗里德里希那种飘忽不定的宗教情绪和阴森森的画风。“真该把这厮的画摔到地上,”歌德抱怨道,“这些东西统统要不得!”弗里德里希不响。“为了不憎恨别人,我必须避免与他们为伍”——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有记录的言论之一。他坚信自己是浪漫主义新青年中那个深谙自律之道的天才;德国、俄罗斯和其他北方国家的崇拜者也很快认同了这一点。他鄙视法国,法国则不慌不忙地回敬他,卢浮宫直到1975年才收藏了第一幅弗里德里希的作品。


弗里德里希擅画风景。他重新构想了欧洲的自然景观。他描绘的大自然,是精神和情感的交汇之地,神秘莫测,充满奇迹。有时,一个流浪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对着月下苍岩或雪中枯树沉思;更多时候,鸟飞绝、人踪灭,只剩无边寂寥。这寂寥中又渗出悲怆。难怪弗里德里希同时代的艺术家都说他发现了“风景的悲剧意识”。而悲怆却不是最后的情绪,它诱惑你走向风景深处,你不禁想,这风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这样的风景,看一眼,再不会忘。那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受。不知不觉中,你被掏空了,当你重新恢复自我意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真有“离魂”这回事。听贝多芬《庄严弥撒曲》也会有类似的感觉。描述这种感觉,美学家爱用一个词:崇高(sublime),然后顺理成章地搬出康德。然而所谓“崇高”,实在是一个混乱得无可救药的哲学概念。弗里德里希是一位描绘“崇高”的艺术家;如“崇高”一样,他让人难以捉摸。他的作品越是发人深思,就越复杂、越令人不安。他是大师中的troublemaker。


西奥博尔德·冯·奥尔《魏玛的缪斯庭院》,画中描绘了席勒在魏玛的蒂福特宫花园中诵读诗歌的场景,观众中有赫尔德(前排左二)、维兰德(画面中央戴帽子的老者)和歌德(右侧站立者)

今年是弗里德里斯诞辰250周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正在全力筹办一场特展——“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自然之魂”(Caspar David Friedrich: The Soul of Nature)。宣传海报上印着他的名作《雾海上的流浪者》(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这幅画不得了。以前我教艺术史,喜欢在每堂课开头来个热身练习:随机展示几件艺术作品图片,把作者和标题藏起来,让学生谈直观感受。周五下午,大家昏昏欲睡,我在大屏幕上放出此画,学生们顿时清醒。一个男生说,这画让他想起一首歌——《流浪者》(Der Wanderer)。在掌声鼓励下,他用德语唱起来,嗓音颇好,字正腔圆。我又请他用中文朗诵歌词:我越过群山来到这里,云雾弥漫山谷,大海狂啸,我默默流浪,落落寡欢,在叹息中寻问:哪儿?……一屋的人沉浸其中,窗外白杨树叶纹丝不动,就差钢琴伴奏。这时的气氛,“崇高”也难以形容。


《流浪者》原是德国诗人吕贝克(G. P. Schmidt von Lübeck)的一首诗作。1816年10月,舒伯特为它谱了曲(修订版于1821年5月发表)。1817—1818年间,弗里德里希画了《雾海上的流浪者》。那个男生的联想绝非偶然。“流浪者”这个文化母题既是浪漫主义时代所特有的,也是一种普遍的、超越时间的现象。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在广阔自然中流浪,找不到归宿,继续流浪,大自然慢慢化入内心,成了胸中丘壑;人与自然由此建立了强烈联系。经历沧海桑田,这种联系依然存续。它会在我们快要遗忘时重新降临。艺术需要做的无非是唤醒每个人心中的“流浪者”。


《雾海上的流浪者》(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1817 )

终其一生,弗里德里希都在探索心灵的风景。“闭上你的肉眼,”他告诉艺术家,“这样你才能用心灵之眼看到你的画;然后把你在黑暗中看到的东西带到阳光下,这样它才能从外向内对其他人产生影响。”无论他画中有没有人迹,我们看到的都是映射在沉思者心中的景观。对自然景观的沉思,在18世纪末被演绎成了一种复杂的美学,诗性与宗教、绘画和音乐交织在一起。树木、草地、光影的和谐搭配被解读为一种可用“内耳”聆听的乐曲。哲学家兼作家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在一部小说中写到一种“内在情绪”:男主角看见静谧的风景,内心荡起美妙的旋律。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让·保罗(Jean Paul)也常把风景比作音乐:在黄昏中对着地平线沉思,能感受到遥远而神秘的歌谣。这几位弗里德里希都在描述某种“通感”体验。这体验不见得人人会有,而风景画却借着“通感”的东风获得了更高的地位,与音乐紧密联系在一起。风景如画,风景如歌。


还有一位弗里德里希——诗人、剧作家席勒,将这种如歌的绘画升级为“灵魂画”(Seelenmalerei)。在一篇关于风景诗的散文(Über Matthissons Gedichte, 1794)中,他说:“事实上,我们也把每幅画、每首诗都视为一种音乐作品,并在某种程度上使其服从同样的规律。我们还要求一种色彩的和弦与调性。在每首诗中,我们区分思想的统一和情感的统一、音乐态度和逻辑态度……我们对风景画家和风景诗人的要求更高,意识更清晰。人物、声音和光线的和谐,既愉悦美感,又满足道德感;空间中的线条或时间中的音调稳定地连接在一起,象征着心灵与自身的内在和谐以及行为和情感的道德联系;而在一件如画如歌的作品的美妙情态中,还蕴含着一个道德和谐的灵魂更加美丽的形象。”


席勒是个伟大的诗人,但我怀疑弗里德里希会认同他对风景画的“道德绑架”。归根到底,席勒还是在拿音乐的标尺衡量绘画。这杆标尺有个古老的名字:和谐。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弗里德里希的画作,会发现他的每一幅画在形、色、光和构图上都是和谐的,都有着严密的逻辑。但这些与席勒所谓的“道德”无关。他画的风景庄严静穆,人迹罕至,你会看到秃鹫、猫头鹰、墓地和废墟,却找不到那个“道德和谐的灵魂”。这个魂出走了,不知在何处流浪。在弗里德里希画中寻找“和谐”的灵魂是一种徒劳。“对立”的印象要比“和谐”来得更强烈。

《孤独的树》(The Solitary Tree,1822)

《北方的风景,春天》(Northern Landscape, Spring,1825)

刚好,最近复习了一些符号学的东西。根据早期结构主义语言学家(譬如格雷马斯)的观点,所有人类交流都建立在二元对立原则上。这派理论比较艰涩,我想到一个案例——一首诗:“夜色静谧,街道安宁,我的心上人住在这所房子里;她早已离开小镇,而房子仍矗立原地。一个男人也站在那里,凝望天空,双手紧握,悲痛欲绝;看到他的面容让我不寒而栗,月亮向我展示我自己的形象。你这个分身,你这个如影随形的同伴!为何你要模仿我爱人的痛苦,很久以前,就在此地,折磨过我无数个夜晚的痛苦?”


只能将就着译个大意。这首诗是海涅1826年出版的组诗《归乡》(Die Heimkehr)中的一首,原无标题;1828年,舒伯特去世前把它谱成了一首歌,取名《分身》(Der Doppelgänger),钢琴伴奏,男高音演唱,收入套曲《天鹅之歌》(Schwanengesang)。这首歌只有63个结构稀疏的小节,而关于它的诠释却层出不穷。文本的简约和结构的连贯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分身》的魅力。听这首歌,你会惊叹,如此简洁的作品竟然如此强大、强烈。我的一位音乐教师朋友最喜欢拿它做教学范例,说:“每次在课堂上带学生复习这首歌,它都变得更加深刻。”这证实了音乐承载意义的巨大潜力。


《天鹅之歌》共14首,其中6首用了海涅的诗作,均选自《归乡》,但是舒伯特编排歌曲的时候修改了海涅诗作的排序,把《分身》放在了最后(在《归乡》里,它是六首诗中的第四首)。究竟哪种排序更好,历来都有争论。有人喜欢海涅的序列:《分身》是整个归乡之旅的高潮。有人则赞成舒伯特的排序:表面上看,海涅在讲一个关于失恋的故事,但骨子里是在描绘自己;作曲家看穿了诗人的“双重性格”,产生共鸣,于是扭曲整体叙事,为的是揭示真实的故事。不管怎样,《分身》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是《归乡》的关键诗,而这个系列创造了海涅典型的浪漫失落的叙事。事实上,这首诗是海涅常用的“逆转”手法的经典案例:一个人漂泊多年重归故里,满怀激动,却在夜色下撞上幽魂,并认出这幽魂就是他的“分身”。这突然逆转的情节所呈现的认知时刻既诡异又深刻。


这首诗充满“双重”意象。它建立在一系列对立结构上,最明显的两对是“流动—静止”和“在场—缺席”。诗人这个返乡的行者是流动的,故乡是静止的。爱人是流动的,她已离开;但她的房子是静止的,仍立在原处。“分身”也矗立着,跟诗人形成对比。照此挖掘下去,诗中所用词语将被卷入一场无休止的对立游戏。


除了这些明确的“对立”,还可发现其他潜藏在诗歌意象中的对立,特别是死与生。“分身”显然属于死亡,带着在月下固守的执念;但这个分身是否更有活力呢?他难道不是在体验诗人不再感受到的相思吗?同样,尽管“分身”通常是一种不在场的意象,诗中的“分身”却明明在场,而曾经相爱的两个人都不在场。如此看来,这首诗几乎是“后浪漫主义”的——它描绘的不是爱的悲伤,而是诗人对失去的悲伤。问题是,尽管诗人踏上旅途,远离失恋的经历,但他的幽魂——他的“本我”仍留在原地,被往昔的哀痛折磨。他愤怒地对“分身”说话,还用了äffen这个带有非人类色彩的动词,这都来自一种自我保护的冲动:只有否定、战胜这个幽魂,这个“分身”,诗人才能维护自我的完整和人性。


《橡树丛中的修道院》(Abbey in the Oak Forest,1809-1810)

海涅诗中的“分身”还有更广阔的历史。它是一个文化母题,分布在几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中。德国文学中的“分身”有几个反复出现的特征,但本质上它是一种视觉母题。主体的“分身”只存在于主体看到并认出它的那一刻(这像是亚里士多德悲剧论所谓“醒悟”时刻的错位版本)。然而在视觉艺术中却很难找到这种母题。如果在同时期的艺术作品中寻找比较案例,会发现找到的与其说是“分身”这个母题本身,不如说是它所扭曲的原始图像。弗里德里希有两幅画作恰好可以说明这一点。两件作品年代相近,跟海涅诗作年代也很接近。一幅是《雾海上的流浪者》,另一幅是《海边的两个男子》(Zwei Männer am Meer, 1817)。两幅画有许多相同的元素——位于构图中心并背对观者的人物、大自然“崇高”的力量、辽阔的空间、静谧的气氛。在《海边的两个男子》中,还有一些细节跟海涅的诗发生共鸣: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物、月光、孤独。但在弗里德里希画中,人与自然的对立反而将两个人物统一起来。这幅画是陪伴和友爱的象征。而这恰是“分身”所引发的问题:这个默默站在我身边的人,我的同伴,是在跟我一起进行审美沉思呢,还是说,他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却永远与我分离、分裂?


《海边的两个男子》(Zwei Männer am Meer, 1817)

这种困境,在任何美学体系中都需要一个解答,但在经验中却无法解答。它是德国文化自浪漫主义之后一百多年艺术表达的核心。因为它的持续存在,“分身”成了流行不衰的文化母题。在这个传统中,海涅的诗可以说是“原始文本”,而且是一个丰富的文本,舒伯特的乐曲又为它增添了复杂性。文字和音乐源自两个符号系统,每个系统都有自身的意义;现在它们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意义也随之叠加。海涅对“分身”的召唤,就像一个寓言,有力地暗示了这些意义产生的过程。更有趣的是,在浪漫主义时期的所有歌曲中,文字和音乐都被视作彼此的“分身”,这么看,《分身》呈现的意象很可能是对歌曲创作活动的描述。换句话说,它属于一种描述自身存在的艺术作品。弗里德里希的画作亦然。如一切探讨身份和自我的作品,这些画作里都有一个幽魂,一个与自我若即若离的“分身”。与它的遭遇会引发身份危机,却是通向自我认知的必由之路。“分身”的强烈意象显然不是为了唤起“一个道德和谐的灵魂更加美丽的形象”,它本身就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舒伯特在维也纳朋友家中举办“舒伯特之夜”晚会,1897

最后,再来看《雾海上的流浪者》。一个人背过身去,凝望一片无垠的风景。这是弗里德里希作品中典型的“背影人”(Rückenfigur)。画面中心正好在他胸部,他在“宇宙的中心”。这流浪者必须是“背影人”——他的心飞扬浩荡,非视觉手法可以仿佛。他是谁?——有人考证出他是普法战争中普鲁士国王的志愿守林人;还有人说他是贝多芬。我说他是我们每个人的“分身”,是从我们身上离魂的流浪者。他在鼓励我们跟他做绝对的、一对一的认同。流浪者不仅代表一个整合的、统一的主体,而且观看者与被观看者之间的分歧也消除了。没有什么可以威胁这个主体跟自然“崇高”力量的交流;没有其他令人不安的东西可以分散这个主体对景观的审美掌控。《雾海》是百年后勋伯格独角音乐话剧《期待》中黑暗森林的对立面。大自然可能是不可知的、神秘的,但人类心灵仍然是完整和清晰的。


现在,我们附在流浪者身上,开始感受那片风景的尺度。一时间,分不清是真是幻,但你隐隐觉得,你在雾中看到的景象不只是画家的臆想。弗里德里希不是一个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闭门造车的画家。他经常去风景中流浪。每一座峰峦、每一道山谷、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他都仔细观察过,然后重新编辑、布置在画面上。自然界如梦的轮廓里透着冷峻与缜密,定睛看,事物纤毫毕现。这样的风景不可能一目了然,得慢慢地体验。Sehr langsam——“非常慢”,如舒伯特在《流浪者》曲谱上标记的那样。慢,让歌声在雾海上荡开。慢,直到云雾散去,月亮升起。慢,直到我们身体里的流浪者魂魄归来。这时,可以放心闭上双眼,丘壑已在胸中。
《二人观月》(Two Men Contemplating The Moon,1825-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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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2024年第10期
「 绘画:以音乐之名」


前奏 | 波兰音乐的勇敢新世界
华彩 | 流浪者离魂记
变奏 | 弗里德里希:心若琴弦
再现 | 看琴音,听画意——记粉墨丹心
泛音 | 惠斯勒的音画艺术

幕间 | 琉特琴颂歌

对话 | 库伦齐斯:创造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
回旋|  温德青室内歌剧《庄周起死》的精神寓言纸上音乐会
专栏 | 袁乐—保罗•西蒙的三次蜕变
安可 | 虫胶唱片时代的“补白”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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