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1日下午,江西九江16岁的男孩余俊凯在一家零食店打零工时,被店内通往二楼仓库的升降机意外夹住,不幸离世。出生于2009年的他,目睹了家里在拆迁获得财富后逐渐跌落的过程。在他所生活的安置小区,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不少都认为像他这样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的孩子,打工是唯一的出路,应该“早出去锻炼”。去零食店工作前一天,是余俊凯16岁生日,他刚达到未成年人打工的最低年龄门槛。
编辑|王珊
2025年1月21日下午3点20余分,江西九江市郊芸汇商业广场一楼的“好想来品牌零食”店依然是一副热闹的景象。离春节还有几天,采购年货的老老少少提着白色购物篮,在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零食货架前转悠挑选。身着红色工作服的店员们则在仓库、货架和收银台间奔走,脚不沾地。
余俊凯是其中一位店员。他刚进店里几分钟。在一所职校读书的他,8天前开始在店里打寒假工。这天他是晚班,要从下午3点半上到晚上11点半。在“好想来”的这份工作是刚满16岁的他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活计——外地工厂招聘普遍要求工人年龄在18岁以上,如果不能跟亲戚一起外出,家长也不放心孩子单独去外地。而在九江本地,通常只有超市、餐馆等地需要短期工,但工作繁重、环境不算好。
事发的“好想来”零食店(陈银霞 摄)
这几年在九江密集出现的零食店,提供了一个新选择。“最近三年,量贩零食店在县城遍地开花。”九江市下辖县城一家“好想来”零食店店长李娟告诉本刊,零食店主营各类零食饮料,以低价获客,平常在超市卖八九元的鸡腿,在零食店内只要5元。“500米就有一家零食店,3年内我们县城开了有11家。”“好想来”零食店官网显示,截至2024年7月,在全国范围内,其门店数量超过7000家。
“年前一个月是零食店最忙的时候。”李娟说。她所在的这家136平米的“好想来”零食店,平常营业额为6000元/天,年前平均能达到2-3万元,最高有4万余元,“结账的队伍从门口排到路边,20多米长,还是两排,上货都忙不过来。”有时营业时间甚至会延长到晚上12点以后。但忙碌的时间只持续1个月,李娟说出于成本的考虑,店里一般会选择招兼职。“零食店干净体面,没有技术门槛,能搬货理货就行,很多年轻人愿意来。”李娟寒假也找了两个临时工。
附近小区居民张妙的亲戚在余俊凯所在的这家“好想来”零食店打寒假工。她从亲戚处得知,年前店里至少来了5名寒假工,都是年轻的小孩。他们实行两班倒,每班8小时,早班从7点半到下午3点半,晚班从下午3点半到晚上11点半,一天工资80元。张妙见过余俊凯几次,他身高一米七出头,微胖,常穿黑色棉袄,见到顾客总笑眯眯的。张妙听到店员喊他“小胖子”。余俊凯的爷爷余太峰告诉本刊,余俊凯这次打零工,是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羽毛球球友约他一起去的。
零食店内,每包零食都要整齐码放(陈银霞 摄)
两个年轻的孩子做的是理货员的工作。这份活不算清闲,“好想来”零食店内的货品种类在1000-2000种之间,每种货品被摆放在25x30cm的透明塑料盒内,每盒必须一包包整齐码放2-5层,直至超过盒子边缘高度,“缺一包都要补货”。也因此,店员们没有停歇的时候,整天都在碎步小跑,查缺货拍照,然后去二楼仓库搬货,补货。补货的精度细致到缺几包,“每天微信步数几万步”。
1月21日到店后,余俊凯被店内一名员工喊去二楼的仓库拿梯子。该店一位店员告诉本刊,这家零食店租的商场一楼层高约6米,店主将其隔成两层,下面是门面,上面做仓库。店内左侧尽头开了两个小门,一个门内架着一个铁制竖梯,但爬竖梯上下楼取货并不方便,店员们多选择用升降机搬运货物。余俊凯从升降机的门口进入。悲剧随后发生了。3点28分刚打完卡,张妙的亲戚听到员工大喊,他们跑过去,看到余俊凯的头部夹在正在上升的升降机和二层楼板之间,“只有指头那么大的缝隙”,已经没了气息。

李娟零食店内的升降机(陈银霞 摄)
46岁的徐凯从2011年开始从事升降机行业。他告诉本刊,升降机原本主要用于工业场所,垂直运输一二楼间的原料和成品。2014年,升降机不再纳入特种设备的安全监管范围,超市、零食店等零售业开始大量购买使用。相较于电梯,升降机安装不需要经历漫长的审批过程,且成本低,一台只需1-2万元,而安装电梯需要十万左右。但徐凯观察到,出于省钱考虑,很多店主在寻找厂家定制升降机时,并未制作安全防护设备,比如围栏门、超载保护、防坠装置、紧急停止按钮等,并不适合人员乘坐。徐凯参与处理过十多起升降机事故,均涉及到设备防护不到位的问题,徐凯猜测,余俊凯的意外,应该也与此有关。
从余俊凯工作的零食店出发,沿351国道向东直行3.6公里,就是他和父母居住的城西港安置小区。小区很大,分ABCD四个区,一排排低矮的6层楼梯房,黄色的墙皮斑驳,银色的防盗窗生出铁锈,凹凸不平的红黄色地砖上落满黑色的细小枯叶,老旧而略显杂乱,有些楼龄已超过20年,到处充斥着衰败的迹象。小区北侧是密集的工业区,有大量电子厂、机械厂和金属材料厂。九江日报2017年的一篇报道《城西港区安置小区784户居民喜笑颜开》提到,这里是江西省最大的集中拆迁安置小区,截至2017年9月,已有14000多户拆迁居民入住。
拆迁前,余俊凯一家原属于永安乡的爱国村,有上千户人家,如今全散落在小区的各个位置。余俊凯家的房子位于沿街楼栋的5楼,楼下开满了各类小饭馆、小卖部、旅店、足浴店等,往北走几步路,就到了城西港A区最热闹的环形交叉路口,道路两侧摆满了卖蔬菜、烧烤、水果的地摊和小推车,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球形石墩上晒太阳。白天,小区内鲜少看到年轻人的身影,他们几乎都在上班,家里多是老人和小孩。
小区附近一家小卖部店主告诉本刊,余俊凯是个嘴甜的孩子,每次经过店门口,都会喊她一句“婆婆”。在出事前两天的下午三四点钟,余俊凯曾走进店里,说要换些钱。他从兜里掏出80元纸币递过去,请她帮忙转入他的微信里。纸币有些新,一张五十,一张二十,一张十元。现在想来,“可能是刚发的工资”。她随口问余俊凯最近在做什么,他说在打寒假工,“挣点零花钱用”。小区一位菜市场鸡肉摊的员工告诉本刊,余俊凯喜欢打羽毛球,经常跟他的孙子一起打球。孙子说,余俊凯想挣点钱买羽毛球拍。同龄人里,大家用的拍子大概是80元/支。
余俊凯常到3公里外的碧桂园小区内的免费球馆打球(陈银霞 摄)
“原先他们家条件还不错,后来孩子爸爸赌博,就差了一些。”余俊凯父亲余水发的一位同学说。多位原爱国村村民告诉本刊,拆迁之前,爱国村整体生活就已经不错。爱国村从上世纪70年代试种蔬菜,1985年成为江西省的无公害蔬菜基地。中国江西网2012年的一篇报道提到,在上世纪90年代初,爱国村每亩蔬菜平均年收入达四五千元,是“江西省有名的富裕村”。余水发家属于爱国村二大队,村民眼里,余俊凯的爷爷奶奶踏实肯干,家庭条件“蛮不错”。上世纪90年代,余家已经盖起了2栋二层小楼,像其他村民一样,外墙贴上白瓷砖,地上铺满地砖。
余水发今年40岁,初中学历,年轻时他并没有留在家里务农,而是跟村里同龄人一起到外地当电焊工。他们去的是福建、广东等沿海省份,在船舶上工作。电焊是个苦活,夏天在船舱里闷着,出来时“衣服能拧下来半盆水,冬天海风吹着又冻得慌”。爱国村村民张友良2000年左右曾跟余水发一起干过活,“他活干的一般,是不能吃亏那种,但也踏实肯干。”
2007年开始的拆迁改变了村庄原来的运转模式。当年,在沿江(长江)开发的背景之下,九江市启动城西港区开发建设项目,计划征地15,600余亩,拆迁房屋26万余平方米,依托港口建设工业园区。爱国村上千户村民的土地和宅基地陆续被征收,“每亩地补偿2.7万,一户能分到1-3套安置房,补偿款单户十几万至30万元不等。”不少村民抱怨“亏了”,他们提到后续其他村庄拆迁前,村民们会提前盖房以分到更多安置房,“我的亲戚家,一户就分了10套房。”在这次拆迁中,余家2栋房子拆迁,分了3套房,余俊凯的爷爷、爸爸和叔叔各住一套,另外还有征地补偿款。
突然到手的资产以及拆迁后工业园区建设带来的工作机会,促使许多像余水发、张友良这样的电焊工,回到本地务工。那几年,张友良在本地做小包工头,把工人带到工地,就能有几万的进账。人群迅速聚集,钱包乍然鼓胀,欲望也跟着膨胀起来,不少人开始赌博。张友良记得,赌博最凶的是2012-2014年,“仅A区就有至少四五十家麻将馆,打牌的、摸麻将的、赌博的。”张友良说,五六十人围在地下室的一张赌桌前,密密麻麻五六圈,前排坐着,后排站着,最后一排踩着凳子挤在别人肩头下注。开始时下注十块、二十块、五十块的零钱,到后面赌急了眼,就是一百两百往上压。
仅三四年时间,张友良包工程挣的钱,都流进了赌场,“少说有一两百万”。不少村民提到,很多人将房子全部输光,妻离子散。本刊采访时,走在小区里,理发店、炒货店、小卖部的门帘后面,都是搓麻将的声音,连足疗店的地下一层,透过窗户也能看到几桌麻将,烟雾缭绕。张友良说,拿到拆迁款的余水发也频繁去打麻将、打扑克,干活也挑肥拣瘦,“工价高的活才干,工价低的就不干。”有居民听牌友说,余水发赌博输了几十万。
拆迁的村民在小区空地上种菜(陈银霞 摄)
家庭的重担压在余水发妻子身上。原先在家带娃的她,后来去汽车城做仓库管理员,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楼下的小卖部店主常常看到她大清早从门前经过,乘坐19路公交上班,晚上大家吃过饭后她才回来。她常常会去对面一家面店买两份面,“她比较胖,可能减肥不吃,只给两个儿子带。”余俊凯一个同学提到,余俊凯心疼母亲,有一次母亲提出要给他花钱补课,他不愿意浪费钱,坚决不去。
余俊凯的爷爷奶奶家在余俊凯家对面楼。余俊凯的爷爷已经65岁,在工厂打散工,没活时就在街上开电动三轮车载客。1月21日,他接到俊凯出事的电话时,正在交警队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拉活时,他与一个打寒假工的学生相撞。等他处理完赶到现场时,已经是下午4点半,周围拉了一圈警戒线,只允许孩子父母进去。一直到凌晨两三点,协商好赔偿事宜,孩子才被拉出来。
15岁的李奇是余俊凯的好友,刚刚得知俊凯去世的消息时,他“不敢相信”。他觉得,如果不去打零工,余俊凯就不会出事。他告诉本刊,在他们小区,通常只有没考上高中的孩子才会在寒暑假去打工。李奇跟余俊凯一样,都是去年初中毕业后进入职校就读。今年寒假,李奇的母亲告诉他,等他满16岁,就去她所在的工厂打暑假工,提前适应社会,“锻炼一下”。而余俊凯去“好想来”零食店打工前一天,是他16岁生日。
作为城西港安置小区的孩子,小学时李奇和余俊凯共同就读于B区南侧的九江市港城第一小学,是同班同学。李奇说余俊凯和他小学时成绩不错,总分300分,能考到280分,处于班级中上游。但对于学习,两人也谈不上热爱。李奇对于余俊凯的印象,几乎都是两人一起玩的场景,下课后他们常常第一时间冲出教室,玩抓人、跳房子游戏,有时也一起打篮球。
余俊凯性格有些暴躁,同时又敏感脆弱,别人未经同意拿了他的笔,或者打球时严防死守不让他进球,他会忍不住与人对骂,“但最后他反倒是哭的那个”。但对朋友,他也十分友好,李奇的父母工作忙,午餐让李奇买面包吃,余俊凯常常邀请李奇去他爷爷奶奶家吃午饭。
城西港安置小区的篮球场,余俊凯以前会在这打篮球(陈银霞 摄)
小学毕业后,两人升入九江市港城中学念书。学校就在余俊凯打工的零食店旁边,回家坐公交需半小时,7成的学生都是住读。初一的余俊凯成绩中上游,在全班四五十名学生里排名十几名,学校按照成绩排座,他的座位在中间。但到了中考时,李奇记得,中考按照成绩高低排考场,12个考场,余俊凯分在了9考场。他变得“有点混,不愿学习”。
改变发生在初二。这一年,余俊凯的成绩直线下坠,在班级倒数,坐在倒数第二排,与刘炫做了同桌。在刘炫的视角里,这与玩手机游戏有关。刘炫说,学校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校,初一时学生们还都遵守,到初二,开始有学生偷藏手机在宿舍,约他们下晚自习后一起打游戏。余俊凯和刘炫之后也将手机带进学校,11点宿管查完寝后,他们常常熬夜打游戏到凌晨两三点,有时还会通宵。白天上课时,两人都趴在桌上补觉。
刘炫记得,余俊凯原先还会认真完成作业,后面就放弃学习了,“初三的体育中考,他都没来参加。”刘炫明白那种“不想学”的心情。他说,以数学为例,知识点一环扣一环,有几天的课睡觉没听,“后面就像听天书,很难听懂,学的很累”。中考总分830分,李奇只考了520分,距离私立高中的分数线还差十几分,被分流进中专,他说余俊凯考得更差一些。
城西港安置小区(陈银霞 摄)
住在城西港安置小区的家长们很难注意到孩子变化开始的细小信号。在九江,不少地方的家庭模式是父母一方外出务工,一方在家陪读,早中晚三餐接送孩子,晚上监督孩子写作业,持续到初中毕业甚至高中。但在城西港安置小区,拆迁后从外地回来的许多父母都在本地务工,由于工资不高,通常需要夫妻双双工作,才能维持家庭基本开支。爱国村一位50多岁的村民王科说,拆迁后他在九江做水电安装,早出晚归,妻子在北边的工业区做流水线,早八晚八两班倒,两人凑在一起月薪才9000元。学校离家远,孩子只能住校,孩子的养育也倾向“放养”。
《奇迹笨小孩》剧照
王科的两个孩子初中也都是住校。大儿子27岁,初二时也经历过与余俊凯类似的成绩下滑。王科记得,有天他到工地不久,就接到儿子老师的电话,说儿子在晚上11点多,被宿管查出与几个室友一起玩牌。后来,儿子开始玩手机游戏,不服管教,王科只能哄着他,主动给他买新手机,条件是每天控制玩手机的时间。后来,他才勉强考上高中。
在本刊的采访中,城西港安置小区那些没有迈进高中进入职校的孩子,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自身都觉得,学习的路已经走不通,摆在眼前的只有打工一条出路。也正是这部分孩子,成为打寒暑假工的主力军。即将满16岁的李奇也很愿意去,他计划挣到零花钱,可以用来买衣服鞋子、请客吃饭,“吃一顿火锅每人都要五六十块。”
出事后,该店内员工使用竖梯上下楼取货(陈银霞 摄)
出事后,余俊凯工作的零食店拆除了升降机,已经正常营业。店员说,店主计划将竖梯改成七字型步梯,方便员工上下楼搬货。为了生活,余俊凯的爷爷已经出去跑车,与本刊通话的晚上8点多,他还在拉客。他最后一次见到孙子,是在1月18日。那晚11点10分,他开车前往孙子打工的零食店接他下班时,他还在忙着搬货理货。那天下班后,爷爷问他累不累,余俊凯说“不累”,“他愿意干(这个活)。”
排版: 初初 / 审核:雅婷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