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我正沉浸在梦境中，忽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夜间却格外刺耳。我很快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是仔仔在叫。我下意识地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当下的时间：3点30分。几乎没有犹豫，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身而起，手脚麻利地脱下睡衣裤，换上了外套。然后一路小跑着冲下了楼梯。

不出我的意料，仔仔已经站在笼子里等着我了。一边把它抱出笼子，一边快速地扫了一眼它身下那两床厚厚的棉垫，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垫子干干净净的，也闻不到尿臊味，显然它还没有尿在上面。

“好宝。”我不由得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表扬它。

《忠犬八公》剧照

走到院子里，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铁栅栏围着的空地上，叮嘱它：“慢点，宝宝，站稳了，妈妈放手了啊。”看着它慢慢地开始往前走，我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于是又重返屋内，给它准备喝的水和收拾排泄物的袋子。

仔仔是我的宠物狗，今年1月份刚刚过完15岁生日。那天我准备了它最爱吃的栗子蛋糕庆祝。没有点生日蜡烛，没有戴生日帽，也没有唱生日歌。它的眼睛因为白内障已经看不见了。我知道那些仪式即使办了它也看不见，更没有精力参与这些“形式主义”的庆祝仪式。现在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它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所以只有吃对它来说是最实际的祝福。

但每每看到手机视频里那些为宠物狗庆生的视频，我的心里还是会有些隐隐约约的难过。我是多么希望仔仔也能像它们一样享受这份主人爱的告白啊。但我知道我的仔仔，这样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了。

它已经是一只老狗了。我查了最新狗狗的年龄对比表，15岁已经相当于人类的76岁，年近耄耋。

意识到仔仔的衰老，是从去年年初开始的。有一天我如往常一样放它在院子里解决生理问题，完事后我想把它抱回屋里去，但奇怪的是，我叫它时，它并没像平时那样欢快地跑过来，而是自顾自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我的心里不由搁楞一下，尝试着又叫了它几次，它终于回过头来，但表情却有些迷茫，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显然不知到底该选择哪个方向。当时我就感觉到：仔仔看不见了。它的白内障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两只原本黑亮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翳膜，据说很多狗狗到了一定年纪都会有白内障问题，所以我之前也没特别在意。但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粗心。

《我在雨中等你》剧照

我很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注意到它的变化，第一反应是要带它去看医生。但先生阻止了我，他说像仔仔这种情况，药物是没有用的，只能做手术。但它已经这个年纪，怕它的身体承受不了。

为了避免仔仔因看不见而撞伤自己，我们为它买了一个大笼子，里面铺上厚厚的棉毯子，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空间里，仔仔可以安心地睡觉、休息。好在这时候的它，也因为年龄大了而出现了嗜睡的状态，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好动。周末休息在家，我经常一边做家务，一边听着它在笼子里发出响亮而沉重的鼾声。小时候它这样打呼，我常常会觉得好笑，并悄悄地把先生叫过来一起听，一个会意的眼神之后，我们总是忍俊不禁地偷笑出声。但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一种莫名的酸楚，仔仔真的老了，它不再是那只调皮可爱，活泼好动，一刻都不愿停下来的小狗狗了。和人一样它也正步入暮年，逐渐走向它狗生的尽头。

《我会好好的》剧照

天气晴朗，阳光很好的日子，我喜欢抱着仔仔站在阳光房里晒太阳。那时候的它总是很安静，乖巧地伏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摸着它有些稀疏的毛发和高高隆起的脊背，那坚硬的骨头总是让我禁不住地有些心酸。我联想起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因为总是执拗地保持着两条腿弯曲的睡姿，以致于到后来，两条腿都变得僵硬了，直到走的那一刻，也没有能够掰正回来。我知道仔仔正在经历和母亲一样的过程，它的身体正变得日益衰老，甚至变形，再也恢复不到年轻时的模样。

每每此时，我总会回想起第一次接它回家时的情形，那画面到现在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小小的它和一母同胞的两个姐妹在一只大大的笼子里互相打闹。那时的它刚满两个月。被从笼子里捉出来放到我们面前时，我还嫌弃地说了一句：“就这？一点都不好看。”宠物店老板立刻委屈地叫了起来：“这还不好看？你看它的眼睛，多亮多黑！”说实话，当时我真感觉仔仔不如我想象中的漂亮。之前，为了说服我养狗，先生曾给我看了很多泰迪狗的照片。那卷卷的毛发，呆萌的表情，真的如泰迪玩偶一般可爱。但眼前的小狗，小小一只，还没完全长开，毛发不够蓬松，五官也不够精致。但是老板没说错，它的眼睛又黑又亮，认真注视它双眼的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地蓦然一动。

但刚开始我还是不太喜欢它，或者确切地说对它的态度很冷漠。因为之前的我并不喜欢猫猫狗狗这一类的小动物。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许是因为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仔仔独自在客厅的笼子里“嘤嘤嘤”地叫唤了一个晚上。幼小的它当时一定很无助也很害怕。离开了自己的妈妈和朝夕相处的姐妹，独自面对漫长的黑夜。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很自责，对一个弱小的生命，那时的我竟然完全没有一点体恤之心。

当时我还未到不惑之年。虽然也不算年轻，但因为是丁克，从未做过母亲，所以自己有时也还像个孩子。但自从有了仔仔，我便不得不开始学习照管它的生活起居。包括每天的喂食喂水，一天两次的遛弯，还有它生病不适时的抚慰和照顾。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从最初的疏离转而对它喜爱、怜惜甚至宠溺。

《养狗这件事》剧照

在它6个多月时，我开始每天带着它出去遛弯训练它在室外大小便。可能因为还是在初学的阶段，还是常常会发生刚在外面遛完回到家没一会儿，它又不声不响地在笼子里给你来上一泡的情况，只能打起精神重新收拾。

有一次，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它开始拉稀。拉完了也不会叫，等我发现时，笼子里早已被它自己踩得一塌糊涂。我给它清洗干净，再重新换上干净的尿垫。几次反反复复下来，累得精疲力尽。

每次清洗干净再收拾笼子时，怕它乱跑把其他地方弄脏，我便用牵引绳把它圈在窗户边上。可没想到，等我有一次把笼子收拾完了，准备抱它笼子里去时，却惊异地发现，它不知何时又拉了。而且这一次，它还把排泄物弄到了窗户下面的墙纸上。看着本来淡雅漂亮的青绿图纹的墙纸上星星点点的黄色污渍，我心里的火再也压制不住了。一把抓起了边上的训犬拍，狠狠地向它的屁股打了下去。这只拍子平时用得很少，只有在它特别调皮时才会拿出来吓唬吓唬它。

大约是被打疼了，仔仔一边躲避，一边不时地发出嘤嘤嘤的叫声。显然它看出了我的愤怒，不敢反抗，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求饶。而因为牵引绳被我收得比较短，它可以移动的范围也很小，只能不停地在那里绕圈圈。转了几圈之后，它大约意识到总是这样转终究是逃不过去的，于是干脆停下，瑟缩在角落里，把身体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能避免挨打。

《狗狗心事》剧照

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我的心里忽然莫名地一阵酸楚，这弱小的模样和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的心瞬间就软了，还伴随着一丝内疚、自责。它才只有6个月大，从小便离开了自己的妈妈，来到我的身边，现在我就是它的妈妈。它一无所有，有的只有我和先生。它的狗生从它跟着我们起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它会拥有爱和关怀；赌输了，它这辈子只有苦难和折磨。

我放下了手里的拍子，解开了牵引绳，把它轻轻抱起，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脑袋。而它也就这么乖巧地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任我抚摸。我的鼻子忽然一酸，暗暗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打它。它就是我的孩子。也许就在那一刻我完成了一个母亲的成长，心理意义和精神层面的成长。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种责任和担当，竟然是我的狗教会我的。

从那以后，仔仔成为了我的家人，也成为了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不但照顾它的生活，还会和先生一起开着车带它旅行，甚至去公园划船，野餐。现在回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我依然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在得知一条狗的生命通常在十几岁后，除了遗憾，我也曾埋怨过老天不公，为什么这么可爱的生命不能让它们活得更久一些呢？生老病死是人生必须面对的课题，但是我希望我的仔仔不要衰老得那么快。

其实，在仔仔五岁的时候我就曾经差一点失去了它。有段时间，它经常莫名其妙地发抖，惨叫，没有胃口，甚至已经习惯了外出排便的它，还会忍不住在家里拉便便。我们怀疑过它是肠胃炎，给它喂了药。也怀疑过它是肛门腺堵塞，帮它挤过肛门腺，但都没用。最后先生上网查了无数资料后终于确定它是得了胰腺炎。那时候它已经病得很严重了，连碰都不能碰。只要稍微触摸一下它，它就会疼得大声惨叫，并且会颤抖很久才能缓过来，根本没办法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病。

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先生只能买来了药，一边喂药，一边按着网上教的方法，给它断食断水。那些日子我常常悄悄地躲起来抹眼泪，据说狗狗得了胰腺炎，能救活的几率大约只有百分之五十。每次看它趴在那里发抖、喘气，我都很害怕，怕它会挺不过去。

《一条狗的使命》剧照

没想到奇迹最终出现了。仔仔开始渐渐康复了。抱着它瘦了一大圈的身体，我忍不住又哭又笑。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余下的日子我要对它更好，让它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幸运的是，那以后仔仔的身体一直不错，甚至连小毛小病都几乎没有，这也导致了我忽略了它的身体健康，总以为它会一直这样陪着我很多很多年。

但衰老到底还是如期而至了。大约2年前开始，曾经喜欢在院子的花箱上跳上跳下的仔仔，已经很久不再表演它的“杂技”了。以前精力旺盛，白天几乎不睡觉的它，开始渐渐变得喜欢睡觉了。

但那时我依然没有意识到那是它开始衰老的反应。直到它看不见东西，我才忽然发现仔仔真的老了。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我发现仔仔的腿脚也变得不再灵活自如了。作为一只小公狗，它竟然常常蹲着尿尿。显然它已经不能靠三条腿来支撑身体的重量了。而且每次回到笼子里，从站着到躺下，它总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每次看它撅着小屁股站在那里，嘴里嘤嘤嘤地轻哼着，我都能感受到它的无助，却也爱莫能助。我也曾尝试着帮它躺下，把它侧抱在怀里，然后把它轻轻放在垫子上，但它总是一骨碌又翻起身来，我明白那个姿势让它很不舒服。只能看着它在笼子里跌跌撞撞地走很久，然后再很慢很慢地坐下去，躺下来。

《我会好好的》剧照

而从今年年初开始，我又发现它开始憋不住尿了。原来一天两次的排便时间早就不知不觉中增加到了一天5、6次。即便如此，它还是常常会突如其来地在垫子上撒上一泡尿。虽然量不多，但也只能换洗。先生平时在家办公，因此我们分工明确，白天由他负责，早上和晚上则由我来负责仔仔的排便问题。即使再忙，我也习惯了每天都要和先生微信联系，频率出现最高的一句话总是：仔仔又把垫子尿湿了。洗了吗？洗了。

每逢先生出差去外地，我就只能请假回家专门照顾仔仔。因为我实在舍不得让它尿在垫子上，然后再睡在湿漉漉的棉垫上。

但即便如此，仔仔小便的频率还是越来越高。平时我每天都把闹钟定在5点10分，但最近的一个月，这个规律常常被打破。凌晨时分，我经常会被仔仔突如其来的叫声惊醒。我知道那是它要上厕所了。这时往往都是3、4点。给它解决问题后，我再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自从过了50岁以后，我的睡眠质量就很差。经常半夜醒来，然后需要很久才能再次入睡。仔仔这样一闹，我又再次被吵醒，经过一番折腾，越发睡不着了。经常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个多小时才能再次入眠，但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又再次被闹钟吵醒，该起床准备上班了。

因为晚上睡眠太少，我经常坐在公交车上就能打起瞌睡。毕竟我自己也是个半百老人了，不像刚养它的时候，三十几岁精力充沛，即使熬几个通宵也没有关系。但即便如此，只要仔仔一声轻微的叫声，也能把我惊醒，然后飞跑着下楼带它去上厕所。

庆幸的是，虽然我也50多岁了，但至少还比仔仔的生理年龄还小了20多岁。我还有能力继续照顾它，呵护它。曾经很多次我抱着仔仔，在它耳边轻声说：仔仔，不管你什么年纪，永远都是我的宝贝。哪怕现在的它已经毛发稀疏，眼神浑浊，步履蹒跚。

《我和狗狗的十个约定》剧照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它那明亮的眼神，也记得它小时候的很多趣事，每次带它出门，它都会一次次地回头反复确认我和先生是否都跟在身后，只要有一个人离得远一些，它便会停下脚步等待。有一次先生生病住院期间回家取东西，准备再去医院时，我正牵着它在小区里遛弯。它看到先生要走，便一路狂奔过去，咬着他的裤腿，拼命把他往家的方向拖。那一年它还不到一岁。

它陪我走过了整整15个年头，不但带给我许多欢乐，也教会了我什么叫爱和忠诚。我们相伴着一起成长，我照料它的生活，它则给予我精神上的滋养。它陪着我从中年走向老年，而它自己也走向了暮年。虽然我们都老了，但它永远都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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