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最热血的名场面，凭什么让无数中年人感动落泪？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8-25·阅读时长30分钟

62人看过

盐城为何有这么多个性鲜明的年轻人？充满“少年气”的球员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如果追溯他们的足球之路，会发现盐城民间有着对足球真诚丰厚的热情。当“金元时代”重挫中国足球的职业精神时，这里却依然有地方保留着弥足珍贵的纯粹，并绽放在2025年夏天的苏超赛场上。

记者｜夏杰艺

编辑｜陈晓

成为“明星”

7月23日，当我来到盐城东台的安贝斯足球俱乐部，寻找“苏超明星守门员”严子航时，他正在球场边观看队友比赛。严子航今年17岁，是东台市三仓中学的学生，也是这个俱乐部的球员。站在一群高大壮硕的足球运动员中，身高一米八一的他并不显眼，如果不是穿一件灰色的守门员运动衫，我可能很难认出他。他有着高中男生常见的那种清瘦，皮肤是久经日晒的深麦色，一张巴掌大的小黑脸和厚厚的嘴唇，让本人显得更孩子气。

6月21日盐城对阵宿迁的比赛，让这个少年一夜成名。作为盐城队的守门员，面对宿迁13次射门7次射正的猛烈攻势，他一个不落地将球扑出。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他舍身护门的各种片段：对手突然高角度远射，他迅速跳起到门框上方，单手托住了这记强势射门；在对方球员想要“倒挂金钩”时，他飞一般跃过众人头顶，在半空中将球顶出，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另一次宿迁队员逼近门前时，他扑向对方脚上的球，结果膝盖挨了一记重踢，皱着脸抱住球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安贝斯俱乐部球场旁，严子航（右一）正在和“小球迷”交流（黄宇摄）

网友们评论，严子航守门时专业的姿势和狠劲，不输身高一米九的意大利知名门将布冯。在他的协助下，盐城队最终以1∶0的比分赢下那场比赛，他也从普通高中生一下变成了“城市明星”。他的队友告诉我，现在只要严子航在盐城街上出现，总会有男女老少大声喊出他的名字，然后兴冲冲跑来合影。我在俱乐部内看到，一群小学生带着崇拜的表情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有一个小男孩拿球衣请他签名后，激动地跺脚说：“同学肯定羡慕死我了！”

采访也纷至沓来。严子航还不习惯成为“明星”，他的表情看上去总是很腼腆。尽管已经提前一天打过招呼，但当现场我主动走过去介绍自己时，他也只是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忙碌地做起康复训练。我本想和他一起看比赛闲聊，但转眼他已经肩挨肩坐到队友中间，让我没有接近的机会。

盐城队队员合照（受访者供图）

不仅是他，整个盐城队的队员都由素人变成了城中的明星人物。这支苏超中最年轻的队伍，平均年龄仅20.4岁，在积分榜上曾两度登顶。更重要的是，因为表现出的激情和感染力，盐城队拥有了这次“苏超”最出圈的球员，有关他们的视频切片在互联网上反复流传——除了“苏超门神”严子航之外，年轻球员庞智超一脚定位球助攻队友破门，他踢球之前沉着扫视球场的眼神，被网友评价“与C罗如出一辙”，他面带紫色胎记，因此得名“青面兽”；盐城队队长胡书铭在和南通队抢球时，被对手搂住肩颈、失去平衡摔倒后仍然跪爬着追球的身影，打动了许多观众；36号队员祁睿，在对阵淮安的第88分钟仍不放弃，接住队友穿越半个球场的长传，踢出了一记“绝杀球”逆转比赛，令全场沸腾，有网友感叹“看出了世界杯的感觉”。

庞智超的名场面（图源：新河实小公众号）

盐城队队务蔡克猛告诉我，在镜头之外，盐城队还有许多“不惜身体”的队员，“有一个鼻子被打骨折了，本来应该戴面具保护的，但是他怕影响视线，干脆不戴。还有人抢球的时候被刮下一条肉，大腿全是血印子，还继续跑。另一个感冒了也坚持要上场，我们都觉得太危险了，容易诱发急性心肌炎，但是说了也不听”。

盐城为何有这么多个性鲜明的年轻人？充满“少年气”的球员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如果追溯他们的足球之路，会发现盐城民间有着对足球真诚丰厚的热情。当“金元时代”重挫中国足球的职业精神时，这里却依然有地方保留着对足球运动弥足珍贵的热情和纯粹，并绽放在2025年夏天的苏超赛场上。

一所小学的足球奇迹

盐城位处长三角北翼，东临黄海，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和一望无际的平原，古时以炼制海盐闻名，在江苏众多经济繁荣、贸易通达的城市里，GDP处于中游位置，论资源和经费并不算特别突出，但2009年，盐城入选全国首批青少年校园足球试点城市，和省会南京是当时江苏唯二入选的城市。之所以能入选，是因为盐城民间有着丰厚的足球土壤。

盐城用立交桥下方的空间改造的“桥洞球场”，阴凉舒适，很受市民欢迎。从2017年至今，盐城不断将城市边角空地改造为便民健身设施，目前该市人均体育场地面积达到4.73平方米，位居江苏省第一（黄宇摄）

上世纪90年代，盐城本地的民营企业家吴文洪因热爱足球，自筹资金创立了“中达杯”足球邀请赛，该比赛在盐城连续举办了九届，每一届都有数十支市民队伍参与，曾是全国规模最大的民间足球比赛。2006年，盐城市体育场就和外部足球俱乐部合作，建立了“江苏省足球后备人才培养训练基地”，输送人才到省级队伍。2015年，盐城市政府率先设立了校园足球发展基金，每年200万元，一直延续至今。盐城的足球特色学校迄今已有219所，其中盐城市新河实验小学的故事尤其值得一提。

新河实验小学（以下简称“新河小学”）坐落在盐城市盐南高新区，这里周边大多是老旧小区和低矮商铺，还有不少自建房。2009年，盐城入选全国首批青少年校园足球试点城市后，新河小学成为其中一所布点学校。当时它还是一所乡镇小学，初建时没有球场，只有简陋的沙地。但短短几年后，这所外观上其貌不扬的普通学校，多次获得“市长杯”“省长杯”校园足球联赛一等奖，还获得了“国家级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的牌子。新河小学的生源不多，每年级只有6个班，可以挑选的“苗子”有限，但这些年来却输送了37名球员到全国各地的知名职业俱乐部。此次参加“苏超”的盐城队，有9名队员毕业于这里，其中包括刚在赛场上走红的“青面兽”庞智超。

盐城队队员庞智超（左）在帮队友的亲戚签名。庞智超在赛场上表现让人惊艳，被网友取名“青面兽”（黄宇摄）

庞智超的班主任赵彩虹回忆，第一任校长很重视体育，为了备战“市长杯”校园足球联赛，特意成立足球班，修缮球场，还陆续招聘了三名足球教练。做基层青训最重要的就是挖苗子，从一二年级就得着手，还得做通家长的工作，所以学校为足球班配备了最好的师资，成绩比普通班还要好，“当时孩子家长很多是外地过来打工的，没有太多精力管孩子，只要孩子成绩过得去，家长就没有意见了，最多就是一句‘注意安全’”。

王康是其中一名足球教练，也是庞智超、温竹新等盐城队球员的启蒙老师。他毕业于武汉体育大学足球专业，2012年到新河小学时才25岁，如今已在这里待了13年。人到中年的他一身腱子肉、运动衫，板着一副“硬汉”脸，但只要谈起足球和曾经的学生，尤其是他们现在在“苏超”赛场上的表现，王康会露出骄傲的微笑。几乎不需要提问，他就像连珠炮似的一个个说起这些球员的故事。

盐城市新河实验小学的足球教练王康（黄宇摄）

王康记得，自己是在一年级秋季运动会中注意到庞智超的，“跑起步来动作特别洒脱，我赶紧问他，你爸爸电话是多少，我想跟他联系一下”。庞智超的父亲在政府部门供职，母亲在幼儿园做老师，都没想过让孩子搞体育，王康记得自己打电话刚讲了一句，就被庞智超父亲回绝了，“他说不行，学啥足球，就把电话挂了”。但王康不肯放弃，去庞智超母亲的工作单位“软磨硬泡”了半小时，“我说让小孩先跟我练一周，要是不喜欢就当锻炼身体了。我还保证帮忙接送到家，家长也轻松一些”。没多久，庞智超就迷上了足球，“一天不踢都难受”，父母想带他去医院治疗脸上的胎记，疗程要一两年，其间不能晒太阳，被庞智超拒绝了，从而错过了治疗胎记的最佳时机。

足球队每天两次训练，分别是早上上学前和下午放学后。早上训练结束，王康总会把孩子们汗湿的运动服洗好，挂在自己的小宿舍里晾干，到了下午第三节课时，他会悄悄走到教室后门，盯着学生准时出来训练，“有时候老师拖堂，在黑板上写板书，写完了一转身，学生全从后门溜走了。老师就很生气，觉得我不尊重他们。学校的老师都被我得罪了一圈”。

基层青训与职业俱乐部不一样，缺乏资金和人脉。为了帮孩子们找到高水平的竞技对手，王康经常打电话“恳求”其他学校的球队一起切磋，还去找省级队伍的教练，请人吃饭，希望对方分享一些高水平比赛的视频资料和执教技巧。有一次带学生们去青岛看强队比赛，交通费不够，依靠从事长途客运行业的学生家长帮忙，只收孩子们半价折扣票才得以成行。一路来回十几个小时，小孩就在后面两排像叠罗汉一样睡在一起。但教练不敢安心睡觉，半夜小孩去上厕所，为了安全，教练就在门口盯着，等他们一个个出来。

《我们这十年之热爱》剧照

王康记得一次去上海打比赛，全程七天时间，“小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要自己洗衣服，我想到一个简单的办法——让他们每人买个桶，放点洗衣粉用脚踩。晚上小孩子睡在一起，容易兴奋，我还要反复拿着手电筒去查房，检查他们睡着没有”。那一次，新河小学的小队员们打赢了上海平凉四小。虽然就一场，但也让教练们兴奋不已，“我们都不敢相信，这可是代表中国出战日韩的小学生强队啊”。

王康在新河小学执教的十来年，正值中国足球进入疯狂的“金元时代”。所谓“金元”，就是用金钱来招募球员，追求在最短时间内提高球队的竞争水平，打开知名度。“金元时代”的起始标志，是2010年恒大集团收购广州足球俱乐部，并花费高价引进球员，一举达成中超八冠王的战绩。自那以后，中超的赛场就成了金钱的比拼，绿地、富力、佳兆业、华夏幸福等房地产商纷纷入局足球产业，砸钱挖“名脚”。

“‘金元时代’对中国足球的伤害是很深远的，校园青训的十多年就这样被耽误掉了。”王康说。许多基层青训教练都面临着诱惑，留在小学，一个月几千块固定薪水，但如果能进俱乐部，收入会大大提高，“教练都有很大的思想波动，很多人离开了”。王康也有亚足联颁发的C级教练证，有可能去职业俱乐部觅一个助理教练的职位，但他很清楚这种烧钱模式是涸泽而渔，无法持续。“中国足球的未来，还是取决于基层青训，没有基层教练，职业俱乐部去哪里挑选孩子呢？”

《下克上棒球少年》剧照

“金元时代”对中国足球的另一个伤害是赌球、腐败，丑闻频发，坏风气也传导到了部分青少年的比赛。王康回忆，有的大赛会给教练提成，“只要带队参加，名次都好商量，小孩小小年纪就开始打假球”。他拒绝带孩子参加这类比赛，“我反复跟他们强调，你唯一的欺骗只能发生在球场上，你可以有‘假动作’，可以合理利用规则为球队争取时间，但是在场外，绝对不能有任何的欺骗”。

对自己的职业目标，王康的想法很简单：“我就希望有一天打开电视，看见我带出来的小孩在赛场上奔跑。这就是我最大的梦想。”苏超一定程度上让他实现了梦想，他在镜头前看到了自己的学生们。但不同于网友津津乐道的那些视频切片，让王康记忆最深刻的，是学生祁睿在盐城vs淮安的比赛中的表现——在快要结束的第88分钟，祁睿一脚射门，打在门框杆上反弹后惊险进球，最终将比分定格在了1∶0。对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来说，永不放弃后得到的胜利是最回味无穷的。

海边的安贝斯俱乐部

盐城队里，严子航在内的18名队员均来自安贝斯俱乐部（以下简称“安贝斯”）。安贝斯位于盐城下辖的海边小城东台市，距离市区60多公里的沿海经济区，紧靠着条子泥湿地和黄海海滨国家森林公园。附近人烟稀少，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开车10分钟就可以见到沙滩，闻到带着咸味的湿润海风。这里的盛夏天空透亮，球场依旧凉爽，草皮柔软鲜亮，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孩穿着火红的球衣奔跑着，他们碰撞、摔跤、流汗、欢呼，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能量。

俱乐部负责人陆晓华一家原本在南京做生意，儿子在当地的小学足球队踢球，很有天赋，经常代表学校、南京市甚至江苏省参加比赛。他梦想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但传统的职业球员路径通常需要放弃学业。“我们是从父母的角度考虑——职业运动员的道路很窄，如果当不上，孩子能不能有别的出路呢？”陆晓华说。她决定和几个球员家长一起，成立一个“学训并重”的俱乐部。她的想法得到了盐城市体育局、教育局和老家东台有关部门的支持。2018年，安贝斯在东台市成立。在教育局的帮助下，俱乐部初期就和东台市第二实验小学谈好了合作，后期又打通了初中（东台市沿海实验中学）、高中（东台市三仓中学）的升学通道，队员们可以在这里一边训练，一边读到高考，“就算最后走不了职业道路，还能靠体育特长上一所好大学”。

小球员们坐在安贝斯俱乐部的六人间宿舍里，他们绝大部分是从外地慕名而来，其中最远的来自新疆（黄宇摄）

刚成立时，俱乐部所在地还是一片荒地，第一批球员只有四个，其中三个都是股东自己的小孩，另一个是严子航，他是陆晓华儿子在南京踢球的队友，关系很亲密。球队成立不到一年，就一举拿下了2019年盐城市“市长杯”小学甲组冠军和江苏省精英联赛U12亚军，打出了名声，慕名而来的球员越来越多，规模也不断扩大。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如今约有170名球员，大多从江浙沪地区慕名而来，其中还有十来位来自新疆，“新疆有天赋的球员很多，街上经常能看到踢球的孩子，但青训资源有限”。对远道而来的孩子来说，安贝斯吸引人的一个地方还在于，一旦通过试训，这里不会像职业俱乐部那样定期淘汰球员。陆晓华的考虑是，孩子们愿意为了踢球搬到这个小城，已经放弃了许多，“不能因为能力不足就把人赶回去”。

盐城队队员艾孜买提·木合塔尔江来自新疆伊宁，这次也入选盐城队，并贡献了对阵南通的比赛中一个势大力沉的“头槌进球”。他回忆，当时安贝斯在青少年阶段的球赛中已经非常出挑，许多新疆的球队也跟他们交过手，艾孜买提从教练口中听说，这里既能保证踢球又能上学，就自告奋勇从网上联系了安贝斯，并通过试训来到这里。因为距离家乡太远，艾孜买提的家长很少能过来探望，陆晓华更多地扮演了家长的角色，“我每一个生日都是陆妈陪我过的，他们会给我买蛋糕，准备礼物。有一次春节我没抢到回家的车票，陆妈就把我接到家里和他们一起过了”。

安贝斯俱乐部少儿队的球员正准备开始训练（黄宇摄）

在安贝斯，所有的球员都叫陆晓华“陆妈”。足球场边的陆晓华看上去也确实像一个普通母亲，她40多岁，盘着头发戴着遮阳帽，总是带着一种亲切而忧虑的神情，注视着场上的球员。作为俱乐部的创始人和主要管理者，陆晓华很注重俱乐部球员们的学习成绩和道德教育。“我要求所有的教练，每天必须到学校教室去打卡，为什么？踢足球的小孩普遍比较皮，教练出现一下，能起到震慑作用，还能和老师保持沟通，孩子在学校有什么情况一清二楚。如果小孩出现明显的成绩下滑，我们还可能会停训。”陆晓华说。俱乐部坚持军事化管理，封闭式的训练——每天规律作息，每周只放假一天，不能在外过夜，每周只发三次手机，使用时间有限制。“别人把孩子交给我们，到了18岁，我们要还给别人一个怎样的孩子？难道是一个打架文身、抽烟喝酒、不学无术的孩子吗？谁不想要一个阳光积极的孩子？”

这种生活让俱乐部的孩子都表现出同龄人少见的单纯，以及对足球极度的忠诚。严子航、艾孜买提都提到，自己几乎只和足球队的朋友待在一起，“一起哭一起笑，训练量大了就一起累一起流汗，我们真的就跟亲兄弟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憋在心里”。这个小团体内的流行文化也很统一——训练之余，队员们喜欢看小说，看的是十余年前流行的《斗罗大陆》。他们都表达，自己很难想象“没有足球的生活”。

与河海大学的对抗赛中场休息时，安贝斯俱乐部的队员正在场边喝水、聊天（黄宇摄）

苏超有点打破了这个平静的“足球乌托邦”。突然的关注度让大家既兴奋又疲惫。我见到陆晓华的这天，她刚从南京赶回来，刚进门手机铃声就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的来访，有媒体、学校、地方足协，让她有些手忙脚乱。但关注度也给球队带来了一些新的机会。7月23日这场球赛，安贝斯的对手是江苏第一的大学生球队河海大学队，它曾多次获得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的冠亚军。按照正规足球比赛的年龄分段规则，青少年队伍和大学生队伍很少有机会相遇，但因为严子航曾对着镜头表达以后“想上河海大学”，便促成了这次切磋。

河海大学的学生普遍更高更壮，站在场上就像一堵墙，而安贝斯的队员大多还在发育期，黑黑瘦瘦，个子矮了一截。尽管身材处于劣势，但在对撞的瞬间，安贝斯的队员依然爆发出强劲的力量，经常将对手撞得人仰马翻。每当对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时，安贝斯的队员又伸出手主动将对手拉起来。

苏超的机会

但无论多么热爱足球，这些有天赋的孩子中，也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能成为真正的职业运动员。到了十一二岁，就会有球探来到学校“挑苗子”，被挑走的孩子将进入职业俱乐部的青少年梯队接受系统训练。梯队一般按年龄分为U13、U15、U17、U19、U21，孩子们逐步长大的过程中，也会不断因各种情况被淘汰，21岁之后，只有极少数球员能被教练选入预备队，但也不一定能进一线队，去代表俱乐部参加正式比赛。更何况，俱乐部通常还会在一线队中留几个位置请外援，所以实际需要补位的角色极其有限。

盐城队队员花志成在场上奔跑（受访者供图）

即便幸运地留在了职业俱乐部，那里也是一个复杂的“职场”。王康说，家境普通的孩子很吃亏，“有的教练要收礼，不收礼就不给你比赛的机会。停赛几个月，你的职业生涯基本就废了”。在攀登这个金字塔体系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孩子会逐渐意识到，因为天赋、伤病或其他的因素，自己无法成为那个“被选中的人”。

庞智超在新河小学读五年级时，被选入天津权健足球俱乐部，高中时期又转到了上海申花足球俱乐部，去年入选了U19梯队。但没多久意外发生，庞智超在训练的时候伤到了脚，“康复阶段我就很担心，每天除了受伤的部位，其他都会练，练得比平时还要多，就怕回去之后跟不上”。然而休息了半年再回到赛场，已经跟不上队友的节奏。花了很长时间，他接受了现实，通过高考单招上了武汉体育学院。

严子航的职业生涯，也因为受伤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曾在比赛中被踢到内脏破裂，艾孜买提想起来还很心痛，“他当时一直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我还催促他起来，没意识到他伤得那么重，被送到医院抢救后，在ICU躺了好几天才挺过来”。严子航说，那次受伤后，原本骨龄预测能长到一米九的他，似乎停止了发育，身高停留在一米八一，这对守门员来说是很难弥补的缺陷。他打算，如果去不了职业俱乐部，那就通过高考单招去河海大学足球队。

图源：江苏新闻视频截图

在盐城队的这些年轻人中，单伟的经历最为曲折。他也曾在新河小学就读，王康评价他曾是学校同一批球员里面“极有灵气的”，“会思考，阅读比赛能力（注：阅读比赛能力为专业术语，指的是选手在比赛中及时判断并决策的能力）强”，几乎就要摸到“职业之门”。在新河小学读到四年级时，球技出挑的他就被北京的球探选中，后来加入北京国安足球俱乐部。作为最好的职业俱乐部之一，这里的青训梯队竞争很激烈，来的都是全国各地青少年中的佼佼者，单伟回忆，“踢得不好，第二天就让你走人”，但当时他一度踢得很顺利，入选了U19，还是队里主力。但在2021年的U19联赛上，单伟的脚部被重创致骨折，养了半年才重新上场，却明显感觉到技术动作完成度不如从前，“教练就不用我了。半年上不了场，也就没人看见你了”。

单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球场。离开北京国安后，他没有考大学，而是四处寻求职业俱乐部的机会。他先是经朋友介绍，加入了贵州恒丰足球俱乐部的预备队待了两年，结果还没能踢上比赛，球队就解散了。他又来到昆明的一支足球队，没多久队伍再次解散。单伟又辗转到苏州的昆山足球俱乐部，该俱乐部于2022年底拿到中甲冠军后，2023年初又解散了。

接二连三的不利，让单伟不得不暂时离开职业道路。他回到盐城休息了一段时间，为了生计，在本地找了一家少儿足球培训机构做教练。就在这时，苏超出现了——2024年底，盐城市体育局接到了关于筹备江苏省城市足球联赛的通知。盐城市足球运动训练中心的主任蔡克猛参与组队的工作，对本地受过职业训练的球员都有长期摸排，很熟悉单伟的情况，立刻通知他来参加技术测试和体能测试。

被选上之后，单伟毫不犹豫辞掉了一个月数千元的教练工作，“比起教孩子，我还是更喜欢自己踢”。但家里还有房贷要还，没了收入，他只好白天训练，晚上到海底捞兼职服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