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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

杭州市余杭区闲林中路，挤挤挨挨排列着数家烧烤店、小吃店和烤鱼店，木炭的烟气，啤酒瓶的碰撞声，与各色外地口音的喧嚷声，混杂在9月末依旧湿热的空气中。偶尔有路人经过，伸手指向夹在中间的一家便利店，在一片闪烁的招牌灯光中，这间紧闭的小店像个黑洞。

9月11日，在一群人打开了关闭了几天的便利店之前，周边的邻居并不清楚店铺停业的缘由。小店不大，约有20平，店里售卖香烟、饮料、小袋零食，以及工人用的脸盆、水桶、被褥，一床被褥25块钱。店主是涂丽梅和她的丈夫。在临近几家饭店老板的印象里，涂丽梅51岁，个子高挑，1.68米的她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脸上常带笑意。丈夫则矮小一些，圆脸，穿着打扮像个朴实的农民。

夫妇俩都非常勤奋，他们是这条街上罕见的24小时营业的店铺，夫妻两人在收银台后放个单人床，轮流休息。夏天的夜里，涂丽梅的丈夫就搬把椅子，点盘蚊香，坐在门口守店。这两年生意不好，他们还申请成为了线上买菜平台的自提点，增加一份收入。

涌进便利店的是涂丽梅的亲戚，包括不常出现的两个儿子。几人告诉周边的邻居，涂丽梅出事了——9月9日那天上午，涂丽梅陪同两个女性朋友，到店铺后三四百米远的山坡上垦荒种菜。在经过废墟时，她踩破一个白色的方形塑料桶，桶内的氢氟酸碰到了她的脚。这种清澈无色的液体具有极强的腐蚀性，接触皮肤会引起剧烈灼伤，严重时可能危及生命。在抢救几天后，涂丽梅去世了。

周边邻居感慨世事无常的同时，却也发现，自己对这个突然离去的女人并不熟悉。街上的人多来自安徽、河南和浙江其他县市，与涂家只有点头之交，并没有真正的往来。隔壁饭店老板周凯告诉本刊，他不知道涂丽梅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涂，来自江西，大家称呼她为“涂涂”。即使是两位每天跟涂丽梅一起散步的女性，也只能说出她每天的散步时间和线路。每天早上8点，涂丽梅喜欢到后山散步，晚上5点半吃过晚饭，她会途径她们家，前往附近的方家山公园走五六圈，锻炼身体。到了6点半，她就去公园里跳广场舞。除此之外，他们只知道涂丽梅有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生子。

外来者

涂丽梅夫妇是在约十年前来到闲林中路开店的。

76岁的本地居民刘雁芝回忆，闲林镇早年以种植茶叶为主，上世纪50年代，依托钼铁矿资源，镇上相继开了石灰厂、陶瓷厂、钢铁厂，后来又衍生出阀门厂、炼焦厂、水泥厂等，一个个大烟囱向天空喷射着白烟。2000年前后，效益下滑的工厂陆续倒闭，重工业企业也在随后的十几年内陆续搬往杭州东部的萧山区。

闲林镇距离市中心只有半小时车程，距离2013年落户杭州的阿里巴巴总部不到10公里路程，成为很多新杭州人购房的选择。一位居民告诉本刊，涂丽梅店铺所在的星洲翠谷小区，原先是一片茶园，征迁后于2003年、2006年和2010年分三期建设星洲翠谷小区。房地产市场的火热，吸引了大量外来人口涌入，从事水泥运输的罗先长于2010年从安徽安庆的老家来到闲林。他记得，当时镇上同时有四五处工地开工，轰隆声不绝于耳，夜晚的路边睡满了外地民工，他们有泥工、木匠、砌工、装修工、搬运工、运输司机，一辆卡车经过，路面就会掀起一阵尘土。整个小镇都灰扑扑的，居民们总能在清晨的路上看到卡车上掉落的碎石。

新杭州人、外来务工者的到来，也促进了镇上商业的繁荣。周凯说，闲林中路从十几年前就聚满了饭馆、小卖部、窗帘店、建材店，随口打听，几乎都是由来自河南、安徽的外地人开的，江西人则多以开烟酒便利店为主。像周凯这样来到闲林一二十年的店主，很多已经在闲林购房，全家定居于此，成为新杭州人。

周凯记得，涂丽梅夫妇并未买房，他们曾在小店背靠的星洲翠谷小区租房，但只住了几个月，就退掉房子，两人挤在狭窄的小店里。他们在店内的卫生间洗漱和洗衣服，在门口的桌上放个电磁炉炒菜，常常是自己种的蔬菜。在收银台后面的地上铺上纸板、凉席和薄薄的被褥，就是他们的床铺。炎热的夏季，他们不开空调，白天也不开灯，店内常常显得昏暗，站在店里半小时便满头大汗。

节省很多是为了两个儿子考虑。周凯说，涂丽梅的两个儿子大概30岁左右，大儿子定居在媳妇所在的广东，在银行上班，小儿子在山东的部队里，前年在余杭区未来科技城附近买了房子，房价三四万元一平米。涂丽梅告诉朋友，她没法帮两个儿子带孩子，只能给他们点钱，麻烦媳妇的娘家带。

奔于生计之外，除了散步和跳舞，涂丽梅的其他时间都花在种菜上。闲林街道有很多荒废的土地，从涂丽梅的便利店出门右转，沿星洲翠谷小区东侧道路往后山方向直走，进入后方的建设工地，路边紧靠工地围挡的一块平整土地，就是涂丽梅踩到氢氟酸的地方。面前的山坡上，在一丛丛杂草和一堆堆建筑垃圾中间，已经开荒了几十块菜地，种植着芝麻、玉米、红薯、辣椒，菜地边放置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接收雨水。

这是生活在这里的外乡人偏好的选择——既能节省日常开支，又是异乡生活里的一种安慰。罗先长向本刊算了一笔账，他们一家三口吃饭，一日三餐购买蔬菜至少需要二三十元，每月就能节省七八百块钱。在他看来，“自己种的吃得放心”。他不吃反季节蔬菜，吃油还会按照农村的习惯，买下油菜籽去榨油，剩余的菜籽渣则用于施肥，种菜也不打农药。闲暇时间，老乡们喜欢一起打麻将，但每次需要50元台费，输赢一场100元，罗先长舍不得，只好通过种地消磨时间。

闲置土地

9月18日，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区分局发布警情通报，称导致涂丽梅发生意外的氢氟酸系从事外墙清洗工作的艾某槟放置，2015年搬离时遗弃。企查查显示，2013年，艾某槟在闲林街道联荣村北山畈开了一家装修服务店，主要负责室内外装饰和保洁，氢氟酸是他用于清洗外墙的材料。警方勘查发现，事发的废墟处原先建有一处平房，艾某槟的父亲曾在此居住，艾某槟将自己清洗外墙时使用的三桶氢氟酸放在父亲这里。艾某槟的弟弟曾向澎湃新闻回忆，当时父亲住在这里，就像涂丽梅一样，也是为了方便种菜。

沿着废墟旁坑坑洼洼的碎石路上山，能够看到废弃的园区大门，被杂草掩盖的围墙，以及崭新的警示牌，“山上悬崖峭壁，伴有落实，严禁攀爬、游玩，严禁烟火”。多位本地居民告诉本刊，后山原是石灰矿山，事发地是闲林石灰厂的宿舍和仓库所在地，那里曾建有四五排简易的平房。工厂倒闭后，常能看到外地人在此居住。闲林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事发区域为征迁区块。刘雁芝记得，该地大概在10年前拆迁，但一直没有开工建设，便闲置下来。

9月10日，国新办举行的“高质量完成‘十四五’规划”系列主题新闻发布会上，自然资源部部长、国家自然资源总督察关志鸥表示，“十四五”以来，自然资源部着力优化自然资源配置，推进资源节约集约利用，累计处置闲置土地面积500多万亩，完成低效用地再开发171万亩。其中，上海、江苏、浙江等省（市）的存量土地供应已经占比过半。重庆大学西部环境资源法制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王江长期关注闲置土地问题，他告诉本刊，根据中国房地产决策咨询系统的统计数据，2021-2023年，全国拿地开工率仅为49%，“土地闲置的风险仍在不断积聚”。

王江向本刊分析，过去快速城市化的造城冲动，以及政府依赖土地出让获取收益，让城市像摊大饼一样摊开，大量土地被征迁，不断推高存量建设用地。当市场处于上升期，开发商购买土地的资金并非完全的自有资金，而是可以通过抵押土地向银行贷款，拿到10倍于其资金的土地，这远超其建设能力。存量建设用地消化乏力和开发能力限制等影响下，土地闲置问题日益凸显。

2012年修订通过的《闲置土地处理办法》规定，针对未动工开发满两年的闲置土地，将无偿收回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但王江提到，实际收回的闲置土地非常稀少。“政府收回闲置土地，可能释放出一个不好的信号，导致开发商不敢来此买地开发，所以政府也会非常谨慎。此外，实践中，开发商也有很多规避法律风险的方法。”而随着房地产市场下行，开发商缺乏动力进行开发，王江告诉本刊，土地可能由暂时性闲置，转变为“永久性”闲置。

罗先长很明显感受到这两年杭州房地产市场的萎靡。2020年购买星洲翠谷隔壁小区的房产时，每平米接近1.9万元，高峰期时超过2万。但这两年，房价接连下跌，如今已经跌破一万。他的卡车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2023年，他干脆卖掉卡车，很多朋友也转行开起店铺，维持基本生活。在闲林街道，目前也只能看到星洲翠谷小区后面有一块还在开工的工地，一位饭店老板告诉本刊，以前工地多的时候，他常常要忙到半夜12点，但现在7点就已经闲了下来。

“土地作为重要的自然资源，闲置不仅是浪费资源，还会产生很多社会问题。”王江说，若对闲置土地的信息缺乏掌握，可能导致决策部门和市场主体产生误判，继续开发新土地，进一步导致土地闲置。对闲置土地进行的临时利用行为，比如种菜、养殖、搭建窝棚居住甚至堆放城市垃圾，反映了闲置土地监管主体实质缺位的情况，可能产生社会治安、用火用电、环境污染等一系列问题，带来较为严重的安全风险。

王江告诉本刊，闲置土地其实是管理的真空地带，是城市快速发展过程中被忽视的空间。在王江看来，只有将闲置土地真正利用起来，才能形成有效管理，比如修建道路、房屋，就会有相应的市政道路部门或业主、物业等进行管理。王江提及，由于闲置土地是综合因素导致的，要给出综合性的一揽子方案很难，目前，各地正在探索将闲置土地用于建设保障性住房、城市绿地等，但“能消化的只有少部分”。

9月23日，涂丽梅家关闭了半个月的便利店，悄然恢复营业。黄色的“烟酒便利”招牌重新亮起，白色的微弱灯光从卷帘门内透出，涂丽梅的丈夫蜷缩着身子躺在收银台后的床铺上，双手抱着胳膊。偶尔，他会趿拉着一双黑色布鞋走到门口，扭头望向空荡荡的街道，鞋面上沾满灰尘。“这30多年，一直是我老婆照顾我，我现在在阴影里走不出来，你知道吗？”他蹲在门口，将头扭向一侧，交叠的双手颤抖不止，“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听我老婆的，她说今年我们回去，两个小孩都出去（工作）了，不需要再干。”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王江、罗先长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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