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2-13·阅读时长8分钟
趁女儿出门研学的四天时间,我和队友决定办一桩大事,把家里近似储藏间的小屋清理出来,给孩子腾出一间书房。这个房间四四方方,七八平米,原本是队友的书房。十几年前,我们从婆家搬到自己的房子,队友把自己的藏书搬进了这个小空间。他是个喜欢买书且有“囤积癖”的人,于是书房的书越堆越多,先是塞满了书柜,然后占领了桌面、柜顶和窗台,其后又把单人床挤了出来,代之以沙发躺椅,最终桌子下方和躺椅上也堆满了书和杂物。书房再没有读书的空间,彻底沦为书籍储藏室。因为近年都没人在这个房间持续活动,一对喜鹊甚至悄没声息地在窗台上搭了一个窝。
《时光机》剧照
书越多就越难清理,也越来越懒得清理,收拾书房这件事,因为各种原因被迟滞,直到女儿初三,我带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对队友下了最后通牒:“我们搬出去,你不用管孩子,时间空间都有了,收拾书房的工程必须上马”。原本是想让他处理一部分书,把书房弄得整齐点就行,队友却提出了更彻底的方案:“孩子需要一个像样的地方看书、写作业,这个书房就收拾出来给她用吧。”对一个中年大叔来说,“断舍离”不容易,想拖总有办法拖,但是有“为了女儿”这个盖过一切的理由,决心和行动力就不再是问题。
女儿出门研学的第二天,我放弃了自己的“不用陪孩子假”,毅然决定回家“监工”。有两个担心,一是担心他舍不得,这不能丢,那不能扔,最后空间根本出不来;二是担心他太舍得,一股脑全扔了,我都会替他可惜。等回家一看,发现此人在工作之余还是完成了大量工作的,书房已经清空大半,家里仅有的两处空地上,堆了三堆书。队友指点江山:“这部分是我觉得自己还需要翻翻的,这部分扔了可惜,看能不能卖个二手,这部分是要扔的。”我看向要扔的书堆,那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靠墙码放,已经和我身高齐平,几乎像座小山,看来他是要将九成的藏书都处理掉了。
《我的家空无一物》剧照
如此“大刀阔斧”竟让我有点心疼起来,心疼他的“舍得”,也心疼书的价值。后一种还能补救。我掏出手机,点开二手书交易平台,随手从“书山”上拿下一本扫码,APP立刻显示收购价:十三元。我惊喜,继而建议:“我们把不要的书再筛一遍,一方面回收点剩余价值,二是让它们还能去到想看的人手里”。队友同意。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我边扫码,边陪他回顾了二十多年的阅读史,千册图书,见证了一个人如何从青葱少年变成了今天的油腻大叔。书里有人生啊!
一本封面印着巨大机器人的《高达攻略宝典》,扫码显示平台不收。他很诧异:“这大学时候买的,当年还是值点钱的,我还以为能卖上价”。没有哪个男孩会不爱机甲,他也曾是为了一场架空世界的虚拟战争而激动唏嘘的少年吧。似乎是配套解释,他兴致勃勃地拿来一个扁平的纸盒,打开来,是几个塑料高达模型的手办,有点旧,颜色不再鲜亮。他表示这些扔了可惜,可以考虑卖二手,我说:“舍不得就留着吧”。最后,它们被放在一个将要“封存”而不是“丢弃”的小纸箱里。我想,那里面,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星球。
《我的事说来话长》剧照
我一直都知道队友是个“军迷”,却不知道军事类书籍竟然占据了他的半壁江山。战史、战略、武器装备,从科技到人文,从文史到图鉴,几乎是全套图文并茂的文明史。这部分书里出了不少能卖上价的,我时不时感慨一下,报出书名,问问来处。他便得意洋洋地回答:“这个当然,绝版了,我当年可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淘到的。”那些冰冷的钢铁巨兽,那些著名战役的地图与数据分析,曾花费了他大量的金钱和精力,也曾给他带来无穷的乐趣。他告诉我,这座城市里曾有过一家军事和历史主题书店,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基本都贡献给了那里。说起这些时,他眼里闪着光,又有些“俱往矣”的寥落。
另一个要扔的大类是历史小说和文史类的社科书籍。有些卖上价的书让我有些疑惑:“这个怎么收价那么贵,是不是该留下来,以后孩子可能需要。”队友表示:“其实写得一般,卖了换钱吧”。这是让我惊诧的地方:这么多书,此人基本上都看过,所以才能如数家珍。这一刻,我竟然有点“崇拜”他了,这真是一种久违的感受。一个读书人自带光环,只能也足以糊弄糊弄单纯的女生,比如二十年前的我。年轻的时候,我们乐于“谈玄论道”,沉迷于一些“无用之物”,经历了生活的磋磨之后,慢慢明白,书要读“有用”的,人也是要“有用”的。很无奈,但也必须。
队友留下的那堆书大多是“有用”的,比如工具书、工作里用得到的书。我问他:“那些和你兴趣爱好相关的书,都不留吗?”他表示:“那是上一个人生阶段的事,我评估过,未来不太可能再去翻那些书了。”已经不是未来多于过去的年龄,人生也早已不再是旷野,年近半百的我们遥望人生轨道的末端,后续的旅程,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离别。依依不舍不如坦然放手。
《编舟记》剧照
最后,我们卖了九箱书,近四百册,总重大概三百公斤。陆续发走后,其余要处理的书依然有近千册。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感慨此事,半小时后就接到了女儿体育培训班的电话。对方表示,他们的室内运动馆有个图书角,主要是为课间的孩子和等候的家长预备的,可以吸纳我们不要的书,他们负责派人来运走。我们都觉得,相对于废品收购站,这是队友藏书更好的去处。
到了告别的时候。面对从地板直通天花板的巨大书山,队友略带调侃:“有点像在办后事。”的确,整理书,像在收拾自己的遗物,送走书,算是给自己的某一部分办了后事。断舍离,特别是对书这种精神产品的断舍离,像是一场被迫的、密集的人生回顾。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面对那个幼稚的、热血的、理想化的、逐步变得现实和无趣的、却依然对生活抱有些许热情的自己。你要审判他曾经的挚爱,衡量它们的价值,然后亲手将大部分证据与痕迹投入遗忘的深渊。这感觉,的确像一场葬礼。不是在埋葬逝者,而是在埋葬那么多死去的“活过的时刻”。
《时光机》剧照
最终,房间彻底清空了。它变得明亮、宽敞,像一张等待作画的白纸。女儿将自己决定添置什么样的新书桌、书架,甚至可以将墙壁粉刷成别的颜色。我能想象那个场景,女儿研学回来,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欢天喜地地搬进去。她的书——彩色的、充满插画的科普读物、各种小说——代替原本硬冷的军事、历史和政治书籍,整齐地排列在新书架上。
这清空的书房,是给女儿的礼物,是一份充满希望的开始。但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一场漫长告别的序曲。人生,大概就是一个不断“断舍离”的过程,从物品,到关系,到回忆,最终,到我们自己。生命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我们积累了什么,而在于我们最终,能为何人、何事,欣然清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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