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我的发小聊天。我俩都是初中毕业去的美国，他后来毕业于哥大，我从UCLA毕业。我俩的父亲都算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对我们的教育也都严格，永远觉得我们做的不够好，我俩也特别困惑怎么样才能让父亲满意。这种困惑和对父亲诉求的满足逐渐内化成自己和自己的较劲。

我自小其实不是个上进的人，年少轻狂。父亲也一直说我不成器，只知道花他的钱玩乐，花他的钱追姑娘。去美国读高中的时候，也不出意外地闯了大祸，和人打架被开除，当下遣送归国。我堵着气上了飞机，心想多大的事情，也要开除。在北京机场，一出来就看见父亲。他哑着嗓子，对我笑了一下，用力地在我肩膀上捏了两下，什么也没说。


回家路上，父亲下车去买东西，母亲撇过脸，看着路边的树，跟我说：“我跟你爸结婚之后，就见过他落过两次泪。一次是你奶奶走，一次是昨天。他一晚上没睡，怕你没书念。”我喉咙里哽着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父亲回来的时候，买了我爱喝的饮料，丢给后座的我。打那时起，我觉得总该活出点人样来吧。

后来读大学，父亲多少看我是个大人。暑假回国的时候，我俩会趁我妈准备睡觉的时候，跑出门吃个小烧烤。他会跟我说他年轻时候一个人打村里一群小混蛋的壮举，也会在事发多年之后告诉我：曾经碰瓷讹他钱的坏小子，被他查到家庭住址，然后在过年的时候去把人家钥匙眼用胶水堵死的坏事。我不明白堵钥匙眼啥意思，问他。他告诉我过年的时候，开锁的都回家了，这一堵上，就回不了家了。说完，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啤酒，一饮而尽。

他高兴的时候，喜欢喝点啤酒。父亲平常不爱喝酒，我出国多年，发现每次回来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父亲总会点瓶啤酒喝，我想应该还是开心的吧，虽然待了几天就开始烦我，嫌弃我，但毕竟还是开心吧。


我大学毕业后，去云南支教。他却是希望我读研的，批评我，觉得我逃避，不努力。我从小到大的学位都是他花钱买来的，经济不独立就别跟他谈自由和选择。我也执拗，非去不可。大概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情，后来也没有反对。我支教的那里，平日里吃不到肉，为了证明自己不靠家里的救济，每个月靠微薄的资助金度日。南方冬天阴冷，我一个北方人哪见过这阵势，死熬着。

那阵子报名了一个半程马拉松，父亲听闻后，特意飞来云南看我笑话。他觉得我一个哮喘患者，打死都跑不下来。

他在我那住了一个礼拜。偶尔看我上课，平日里自己无聊跑到村子里瞎晃。看到人家搬砖盖房子，闲不住，也顾不上自己的名牌羽绒服，撸起袖子就干。父亲不喜欢小动物，但我那时养了一只小野猫。起初，父亲把小猫关在小阳台上隔出安全距离，两三天后，没有新闻看，没有电视看。着实苦闷，睡前逗猫成了他最大的乐趣。甚至晚上小猫趴到他的身上脚边，父亲也没有那么拒绝了。

父亲跟着我在食堂吃了两次，实在熬不住，自己跑出去开小灶。我还得上晚自习，不能跟着去。但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些我平日里不舍得买的牛肉干吃。临走前，相比身边同事的父母会留下点钱给孩子改善生活的行为，父亲甩下来一句话：“这个地方，我是待不住。你呆了一年了，不错。”然后打了个车直奔县城。当天晚上自己泡了个温泉，吃了顿特色烧烤坐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回家了。

每次回美国，在机场送别，父亲往往比平日更沉默一些。帮我办好托运，我回头跟他说：“爸，我走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平安！”我转头离开，不去回望一眼。似乎，这是父子间默契的告别方式，一言不发，想说的话彼此都懂。

我后来读研，他管我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是我们电话打的越来越多。就像我在之前的文章里说的那样，有的时候不是为了说点什么，只是想知道你在那边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就挺好。我毕业来到北京创业，短短时间，小有成就。有的时候，忍不住跟父亲面前得意一番。

父亲总说，你这才哪到哪？你应该这样，那样。我就会反驳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或者就是你说的，和目前的市场需求相佐，过时了。”父亲说不过我，就会气急败坏地嚷嚷着“我没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以后你的事情，我不管了，别找我。”我就傻笑着哄他说我错了。多年父子成兄弟，在我眼里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是，我内心深处一直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结，记得电影《第六感》片尾的那段话：

Cole: She wanted me to tell you she saw you dance. She said, when you were little, you and her had a fight, right before your dance recital. You thought she didn't come see you dance. She did. She hid in the back so you wouldn't see. She said you were like an angel. She said you came to the place where they buried her. Asked her a question? She said the answer is... "Every day." What did you ask? 

Lynn Sear: Do... Do I make her proud? 


多年来，我特别特别想问父亲一个问题，但是一直都不敢开口。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爸，Do I make you pr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