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布·克里斯（Jeb Corliss）从张家界天门山顶海拔约1400多米的悬崖上飞身跃出。开始急速坠落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充分地伸展开双臂、双腿——身上的飞行服用韧性和张力极强的尼龙面料缝制而成，被撑出了飞翼的形状，空气进入飞翼上的一个个气囊，整个人得以被空气阻力托住，开始在空中自如地进行无动力飞行。他还可以通过双臂和双腿的调整，来调整身体角度，控制飞行方向。

这个被称为“翼装飞行”的故事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欧洲的一些飞行爱好者尝试用帆布、木材或金属等各种材料制作可以穿在身上的飞翼，但笨拙的刚性结构始终无法解决飞行及降落时的安全问题，试飞者几乎无一生还。1994，跳伞届传奇英雄、法国人帕特瑞克·德·戈亚尔顿（Patrick de Gayardon）革命性地提出，利用柱塞式进气系统制作“蝙蝠衣”，从此奠定了翼装设计理念；同一年，18岁的杰布去电影院打工，为自己支付了上高空跳伞课的费用。四年后，帕特瑞克在一次飞行中遇难；同一年，杰布完成了他的第一次翼装飞行。新的传奇如轮回般开始。

重返天门山

杰布穿的是“Tony Suits（托尼伞装）”出品的第四代翼装。安东尼·斯特普尼（Anthony Stepney）是这家公司的拥有者。加州温暖的阳光没有改变他那韵律十足的英国腔，他向本刊记者娓娓道来，40年前，为了打发伦敦漫长的冬日，19岁的他听着大卫·鲍威的《太空怪人》，踩着母亲的缝纫机，为自己做了第一件跳伞飞行服——在英国皇家骑炮兵团预备队，他学会了高空跳伞；弄坏了上百根缝纫针后，订单开始纷至沓来。06年，“托尼伞装”开始制作翼装飞行服。一年前，在翼装飞行教练詹姆斯·波尔（James Boole）的建议下，安东尼设计了第四代翼装——更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与降落伞包结合地更紧密，分量也更轻。2012年9月20日，杰布穿着新翼装在加州进行试飞时，创造了他个人翼装飞行的最快瞬时速度——141英里/时（约合227公里/时）。

10月17号那天，天门山的飞行条件堪称完美。连日的阴雨天之后，终于云开雾散，能见度极高，风速则在12公里/小时左右。杰布的目标是右拐进入山谷中间，然后在在一个事先设定的转弯点处向左回切，然后全力冲刺，穿过缆车道下方。紧接着打开降落伞，让自己安全着陆在与起跳点落差达700多米的山间小径上——能完成这件事情的人，全世界大概也就20来个。整个飞行距离约1.2公里，杰布用时27秒05完成。不过，这个成绩还不足以令他进入2012红牛世界翼装飞行锦标赛决赛。来自南非的朱力安·布勒（Julian Boulle）以23秒41的成绩获得了这场“空中F1竞赛”的冠军，詹姆斯以0.43秒之差位居第三，年纪最大的安东尼也闯入了决赛八强行列，最后成绩为24秒89。

詹姆斯告诉本刊记者：“有许多翼装飞行者其实都有轻微恐高症，飞行时，他们根本不敢往下望，只好直着脖子冲前看。”有意思的是，比赛前，朱力安与本刊记者一同走在鬼谷栈道上时，他看了看对对面的绝壁，回过头来低低地惊呼：“这看起来真叫人胆战心惊，知道曾有人在这里飞过，这让我感觉好受多了。”在天门山的绝壁之上，有一个高131.5米，宽57米，深60米的天然穿山溶洞。2011年9月24日，杰布乘坐直升飞机，在距天门洞上方数百米高空上飞身跃出，穿越了天门洞，被誉为“天门第一飞侠”。

对于比赛结果，杰布并不遗憾。需知，比赛结束后，他还要回美国做左膝手术，并进行韧带康复性训练。今年1月16日，他在南非1086米高的桌山进行翼装飞行时发生意外。他用放在拴在岩壁上的巨大氦气球标记自己与岩壁之间的距离。然而,氦气球被风吹动后,杰布发生了误判，在企图按计划碰触气球时以时速120英里的高速撞到了岩壁上，从约60米的高空直坠地面，多亏一层厚厚的蕨草起了缓冲作用。但他双脚脚踝及右腿的腓骨都受伤了，右侧胫骨严重受伤，有两处非常严重的皮肤损伤需要植皮，左膝的韧带也断裂了。经过6个月的恢复，才能够重新独自走路。

“我撞到了岩墙上，然后翻着跟斗就摔下去了，疼痛难忍。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就要死了。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劈成了两半，这一半问，你想要一个利索的、不那么痛苦的死法么？那就别拉降落伞，即使勉强打开了降落伞，说不准会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另一半则拼命喊着，快拉降落伞，现在就拉！最后一刻我记得我拉开了降落伞，之后落地，躺在那里痛苦万分。我想我是要死了。当我受伤后被送进医院时，医生的第一反应是我需要双腿截肢，但我坚持要保留我的双腿。”

尽管翼装飞行者总是向人们描述在空中翱翔的感觉有多么自由，但实际上他们是一个非常艰苦的群体。对于所有敢于跻身于这个群体的人，我们不仅要求他们具备近乎完美的技能，还希望他们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气。在危险来临时窝窝囊囊地等死，就等于把之前获得的赞扬和荣誉一笔勾销。杰布·克里斯，则注定要成为传奇。

“比赛时我们必须按照规定线路完成大角度转弯，这就需要更好的灵活性和身体力量。开伞后的降落也是很大挑战。我的伤腿不允许我站着落地，我大概需要‘滚’着落地才可以。”但杰布仍坚持重返天门山。“来到比赛现场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这是我经历劫难之后，在这项事业上的重新起步。而且我可以看到其他人是怎么进行比赛的，我相信，等明年我的身体恢复健康，我将回到这里，赢得比赛。”

向死而生

 “除了跳伞，我还喜欢骑摩托车、滑雪、冲浪……我热爱几乎所有和速度相关的运动，当然，飞行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我还喜欢和鲨鱼一起潜水。16岁时我开始和鲨鱼一起遨游大海。直到现在每个假期，我都会去潜水找鲨鱼。我还喜欢抓响尾蛇、毒蝎子、黑寡妇等很酷的生物。对我而言，海洋的吸引力主要关乎于海洋中的生物，关乎于自然。而飞行则与动物毫无关系，它关乎于梦想，一个从童年开始的梦想。”

杰布出生时，他的父母在美国新墨西哥州北部的圣达菲经营一家画廊，他们对充满异国风情的宗教图腾充满兴趣，带着孩子满世界地去寻找这些东西。杰布七岁时，就已经在飞机上周游世界三圈了。5岁时，全家人曾在加德满都住过一阵子，那时候杰布常常跑去寺庙，跟僧侣们混在一起。8岁时，父母离异，杰布与姐姐、妹妹跟着母亲住。15岁那年，他的母亲某日出门后，突然音讯全无，“消失”了整整四个月，连他生日那天都没有打电话回家。等到电话终于响了，劈头就是一句“杰布，你愿意去坎昆吗？”原来她被新结交的男朋友巴里“诱拐”去墨西哥旅行了。于是杰布和妹妹跟着他们在中南美洲进行了9个月的冒险旅行。

几年前，母亲再度离婚后，杰布搬到加州威尼斯独自生活。虽然继续满世界地跑，但杰布却很少带旅游纪念品回家，只热衷于搜集各种骷髅造型的玩意，连睡觉盖的毯子上也印着一个大大的骷髅，从床单到被套都漆黑一片，专属翼装飞行服也是纯黑色的。他承认自己曾经是一个“向往死亡的愤怒少年”，直到接触BASE跳伞（从陡峭的悬崖或筑物等固定点跳伞）和翼装飞行后，飞行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我从不言放弃，尤其这是一项是我非常热爱，投入颇多的运动。只有一样事情能让我停止飞行，那就是死亡。”

杰布在一次又一次飞行中向死而生。“我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飞行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实际上，你既无法沉湎于过去，也无法设想未来。你只能关注这一刻，因为如果下一刻你的那一个步骤出了错，这一刻可能就是你人生的最后一刻了。所以，你的大脑必须集中注意力，那是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感觉，它让所有的细节都历历在目。”也许是因为这样，36岁的他尚未结婚，也坦言并不想要孩子，“当你需要对别人负责时，你就必须非常谨慎地从事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只想去担心我自己的人生，我喜欢这种人生，我不想改变它。迄今为止，这些事还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满脑子想着的，就是飞行。”

杰布滔滔不绝，一套套的说辞，如同火光四射，烟花缤纷，绝不会让来访者空手而归。他还喜欢夸张地大笑。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做过Discovery的主持人，所以深谙如何在观众面前展现自身魅力。然而，仔细看，不笑时，他那尖而长的下巴分明带出了几分阴郁。

“当我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我就已经沉湎于那些会让我感到恐惧的事物。我认为那很重要，那帮助我找到人生的方向。很多人在感觉到恐惧时，都会设法逃离，竭力避免让自己处在恐惧当中。但在我的人生中，恐惧是一种非常强大的驱动力。不过，我现在并不是那么喜欢恐惧了。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已经36岁，在过去那些年里，我已经将面对恐惧、处理恐惧和利用恐惧的事情做到了极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惊吓，我现在已经有能力做到大部分人都不敢做的事情。我的恐惧和其他人毫无区别，无论我跳多少次，每次站在高处还是会害怕，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经学会如何操控和利用这种恐惧。当那种情绪让其他人而瑟瑟发抖时，它却让我勇敢地站起来向前进。”

他拒绝使用止痛药和麻醉剂。“如果某件事情是痛苦的，我想要感受到其中的痛楚。痛觉和嗅觉、味觉一样，是人的一种感官体验，它告诉你，你身上出现了某种问题。只有去聆听这种痛觉带来的指令，你才能了解你的自身。痛觉就像一位强大的老师。当你犯了错误，痛觉将让你牢牢记住这一切。”说到这里，杰布掀起裤腿，展示自己腿上的骇人的黯红色伤口。“我的问题是我太过自信，这种自信差点毁掉了我，让我断送自己的性命。但现在，伤痛给了我教训——对于所做的事情，你应当时刻心存畏惧。我不在乎你认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但是别给你留出哪怕一英寸的误差距离。”

探索世界的新方式

三年半前，杰布与乔比·欧格温（Joby David Ogwyn）相遇，并成为挚友和搭档。原先，杰布较常选择全世界著名地标性建筑物作为BASE跳伞和翼装飞行的地点，比如美国科罗拉多州皇家峡谷大桥、加州金门大桥、西雅图太空针塔、里约热内卢基督山耶稣像、巴黎埃菲尔铁塔、吉隆坡石油双塔、上海金茂大厦等。在乔比的影响下，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把目光投向自然界。乔比告诉本刊记者：“在开始进行BASE跳伞和翼装飞行之前，由于我有丰富的登山经验，我对世界各地不同的山脉都非常熟悉，这让我能够想到一些更有意思的点子，而不是像大部分玩BASE跳伞的人一样，去瑞士、日本等大家很容易找到的地方。”

15岁那年，乔比和一帮朋友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从家乡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出发，一路向南穿过墨西哥，到达危地马拉。在危地马拉攀登火山和探寻玛雅遗址的经历拉开了乔比全球探险征程的帷幕。有意思的是，有轻微恐高症的他迎难而上，选择登山作为他探索世界的方式。18岁时，他登顶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峰，26岁时已完成全球七大洲最高峰的登顶——14年前，在完成这项壮举的登山者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他还是珠穆朗玛峰、卓奥友峰和阿玛达布拉姆峰攀登速度世界纪录的保持者。2008年，他仅用了9个半小时就从珠峰东北坡登顶。在顶峰耗尽氧气之后，他又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顺利返回大本营，还从未有其他登山者做到过这点。

然而，就在同一年，乔比最好的朋友和攀登搭档，伊纳奇·奥乔亚在喜马拉雅山脉中段的安纳普尔娜峰遇难。好友的离世让乔比难以释怀，他开始“寻找探索山峰的新方式”。当时，他正在与美国国家地理探险频道合作拍摄极限运动电视系列节目《冒险者》，他因此学会了BASE跳伞，并接触到翼装飞行，在瑞士的艾格峰北壁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山间飞行。2010年10月8日，他重返珠峰。不过，这一次，他是乘坐直升飞机，在29000英尺高空，距珠峰顶约8000米的位置，穿着翼装飞行服从机舱口飞身跃出，最后在海拔17000英尺的珠峰大本营着陆，成为在珠峰进行翼装飞行的第一人。

翱翔于雪山之间的感觉震撼了阅山无数的乔比。过去，不识珠峰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第一次看清了山的面目，更觉得“人的渺小”。而且，他觉得“登山比BASE跳伞和翼装飞行要危险得多，尽管每年都有几十个人甚至包括我的朋友在内因为BASE跳伞而送命。你只会在完美的条件下跳伞，一旦着地就意味脱离危险。而在登山时，你必须在危险区域呆上好几天。”

“翼装飞行在很短时间里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每年我们都会看到有人挑战一个又一个极限，他们的精神鼓舞了我们。我从未想过我能做到现在习以为常的事情，并以此谋生。我想，就翼装飞行而言，我们才刚刚站在起点上，准备前往那拥有无穷可能性的世界。”他和杰布一拍即合。明年春天，等杰布基本康复，他们将一起启程前往珠峰，进行新的挑战。杰布不肯透露具体的计划，但乔比满怀信心地说：“我们会把翼装飞行带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把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

爱生活，爱飞行

其实，也并非所有人都像杰布和乔比那样野心勃勃，比如在2012红牛世界翼装飞行锦标赛决赛中,成绩最好的两名选手詹姆斯·波尔和朱力安·布勒，他们都更愿意让飞行成为一种享受生活的方式。

詹姆斯·波尔觉得：“我比别人飞得好，那只是因为我比别人飞得更多。”今年35岁的他拥有16年极限跳伞经验，跳伞次数超过4000次，翼装飞行次数超过2500次。他现在是“托尼伞装”的设计师和试飞员，还是意大利BASE跳伞学校的主要教练。迷恋翼装飞行的他曾经“为如何在家庭与遵循内心热情之间寻求平衡而感到矛盾”。2009年在俄罗斯堪察加半岛火山进行翼装飞行时，为了替搭档拍摄飞行镜头，他过晚打开降落伞，从1800米的高空直坠地面，那一瞬间他深深感到“愧对妻子和出生才几个月的女儿”。幸而地面厚厚的积雪让他捡回一条命，只是背部骨折，从此得了个“断背”的外号。一年后，伤愈的他重返天空，但此时，他已“抛开了追求极限的念头，更纯粹地享受飞行”。

现在，他与家人住在意大利北部加尔达湖附近，每周末他都会到湖区的山间进行翼装飞行，他很享受这种“就如同在我家后院飞行”的感觉，特别是“有时候会有鸟儿经过身边，它很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个奇怪的大家伙也能在天空中飞行，于是我们就会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被大家唤作“非洲人”的朱力安·布勒是个来自南非的白人。他飞得更多，16岁就会高空跳伞，跳伞次数超过11000次，还曾经参与电影《变形金刚3》翼装飞行镜头的拍摄。飞行完全成了他的一种本能。他拥有物理学硕士学位，参加过联合国维和部队，随身带着一本前海豹突击队员写的书，等待试飞的空闲时间里便随手翻上几页。但当记者试图追问他的军旅生涯时，他却讳莫如深:“嘿，你们怎么对军队和战争这么感兴趣。”脸上分明露出了一丝厌倦和疲惫。

只有当话题回归到“自然”与“飞行”时，他的声音才又逐渐快活起来。与明星气场十足的杰布相比，他就像一个“淘气的男孩”，爱讲俏皮话，扮鬼脸逗小朋友。他却正色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幽默是很重要的。”他的眼神投向了远处：“我常常感到很孤独。过去我总是一个人飞行，但是现在我只和朋友们在一起飞行。我们可以互相分享彼此的感受，这让生活变得丰富起来。与朋友们在一起，在美丽的山间飞行，这让我万分快乐。飞行是我接触自然的一种方式。”走在天门山山间的栈道上，他很喜欢伸手去抚摸山壁上旁逸斜出的树枝。偶尔发现枝条上有一片幼嫩的树叶，他还会轻轻地把脸颊贴上去，深深地吸一口气，用一种温柔语气说：“看，这就是自然。”甜蜜地如同得到孩童得到心爱的糖果。

（本文写于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