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连左岸
2020-06-29·阅读时长5分钟
1
姥姥把一双双小鞋子摆在我面前,说: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穿过的,我一直给你收着。现在你自己找地方放着吧……
那些鞋子大大小小,整整齐齐摆成一排,每一双都干干净净,像新刷过一样。看起来那么小巧和亲切,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姥,你去哪儿?!我看看鞋,又看看姥姥,再看看鞋,十分不解。从小到大,她从没有以这种口吻说过话。再说,她从没有出过远门。
我要走了……姥姥手里归拢着鞋,似有不舍地看着我,笑意盈盈里,特别意味深长。
走?!去哪儿??我仍满腹狐疑。
是啊,姥姥会去哪呢?姥姥九十多岁了,腿脚早已不灵便。但她的语气,是非走不可的坚决。
我走了,就再不回来了……她摩挲着我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以后姥姥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的……
我正想着,姥姥瞬间消失了。她的笑容还在眼前。
2
我出生在姥姥家,由她带大——智障的妈妈一时难以抚育初生的婴孩;还有,据说是为了防止已从文革后恢复公职的爸爸携我而去。
当初,是姥姥固执己见,拒绝了多人的提亲,将智障的妈妈嫁给了在附近农场劳改、时为“戴罪”之身的右派爸爸。
长大后,我没忍心问起“传说”中的事。我相信,姥姥对我的看护不带一点杂念,完全是纯纯的爱和责任。
外孙狗,吃饱了就走。舅舅、舅妈们时常有意无意开着这样的玩笑。或许,他们是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姥姥,不要对我这个外姓人太好。那时,姥姥姥爷已和舅舅们分家单过,却没有像对我那样全职照顾孙子。
我从没感受到姥姥的变化,她对我的好一如既往。小时候,舅舅家和姨妈家的表弟总时不时向姥姥抗议,说她太过于偏向我。
读高中时,不能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见到姥姥。每一次看望姥姥,她总是问长问短地问个不停;临走前,她就偷偷往我兜里塞上二十元、五十元钱——年事已高的姥姥他们已经和三舅一家一起生活了。
高中三年,姥姥给我的零花钱至少也有几百元了吧,那对我是多么难得的巨款!她从不舍得为自己买些什么。姥姥居住的山间,一年之中难得有送货郎经过。偶尔一次,姥姥也是上前转转便走开了。
最常见的是,邻村豆腐官儿的吆喝声响起,姥姥会拎起小铝钵儿,切上几块五角钱一斤的豆腐
3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建筑工程队出国劳务的随队翻译。需要出国近一年时间。
临行前,和姥姥告别。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几乎要将所有的话一股脑全部说完。我不得不走了,她笑呵呵的,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等你再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了我了…我看着姥姥,她好像眼含泪花,慈爱地看着我,眼中的姥姥慢慢开始模糊起来。
我怕她伤心,赶忙起身离开,姥姥慢吞吞下炕,坚持拄拐送我出门——其时姥姥已经八十六岁,腿脚行走不利便。
她拉着我的手,送我到阳台。等我远去,她还在身后不停嘱咐出外要小心…我转过身来,看着弱小的姥姥,我真的担心,一年之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姥姥还是笑呵呵的,拄着拐钉在原地,一个劲儿催促我:赶紧走吧…我又看了她,转回身的时候,早已是满脸泪水。
回国后,姥姥为我拿来了多半编织袋的杏干。我有些惊呆,这得准备多长时间啊!同住的三舅说,知道我爱吃杏子,姥姥吩咐行动稍强于自己的姥爷,到大门口的杏树下专挑熟透落地的杏子捡拾。姥爷负责将周边的杏子收拾到家,姥姥负责拨开摊到盖子上晾晒。那个夏天,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就这样一个杏子一个杏子地捡拾,再一个杏子一个杏子地剥开,又一盖接一盖地晾晒,足足晒出二三十斤的杏干!
舅舅和舅妈白天出门忙农活儿。有一次下雨,姥姥急着收拾置于厢房的杏干,拄拐爬扶梯,不小心从梯上跌落,头差一点触碰到尖利的墙角。是舅舅发现姥姥脸上的淤青,才知道事情的经过。舅舅向我复述这些的时候,一旁的姥姥像个孩子讪笑着:没事儿,我还是自己爬起来的呢……
我婚后,想接姥姥到城中的家小住,连着向她央求了多少次。姥姥总是笑笑,你有这份孝心就行了,只要你们过得好,比我去住都高兴……
一直到现在我都耿耿于怀,对最喜欢的孙辈孩子,她却不知道我住在那里,只知道我在她几十年难得一见的陌生县城里。
这几十公里的距离,像是一道感情的鸿沟,其中满是我对姥姥的亏欠,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填平。
4
姥姥生于一九一六年的乡间普通农家,没有上过学,连自己“王国芝”的名字都不认识,却有着大户人家的温良。
姥姥去世后,姨妈说:姥姥对公婆从没有红过脸。她的公公当时外号“郭二驴”,可是远近有名的倔脾气。对待自己的妯娌,以及侄子等晚辈极和善。
姥姥有三个儿媳,性格温烈各异,常年毗邻而居,锅沿儿、饭勺儿等参差在所难免,从没有说谁一个不字。
每到春节,村中一中年人会带着点心看望姥姥。这时热火朝天的场面便冷却下来,大家四散而去,各忙各的。只有姥姥热情招呼,陪着说话。他也不久坐,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我一直纳闷,好像他也不是哪路的亲戚。长大之后,姥姥才慢慢说起,那人文革时曾是村中红卫兵活跃分子。他对地主出身的姥姥家异常“关照”,翻箱倒柜,文批武斗,每次都是冲锋在前。
他那个时候确实是有些欺负人…姥姥似乎又陷入痛苦的过往,语气里却听出抱怨和愤恨。他当时也是小啊,不懂事儿。不过,他从箱底翻走了一对纯银镯子和几块大洋。大洋倒没什么,可惜了那对手镯,再也找不着了,那可是祖传的啊……
大表姐一出生,便被大舅抱养。身为村医的大舅妈忙于工作。除了到生产队劳作赚工分,姥姥在家里又扮起妈妈的角色——熬米糊代替母乳,洗洗涮涮……直到四五岁,才被舅舅接走。
表姐说,不知道身世之前,和自己堂姐堂弟在奶奶家玩耍,从没觉出有什么两样。即使知道身世,奶奶对她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时候都怀疑,有关抱养的事是不是假的。
5
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时光在姥姥身边度过。对于姥姥,我有着对母亲般的依赖。姥姥给予我的,不仅仅是滋养身体成长的一粥一饭。从不会讲大道理的姥姥,更像是我的心灵导引师。
妈妈智力残疾,天命之年的爸爸又木讷寡言。这样的家庭在乡村显得异常另类。小时候,无时无处不在的自卑几乎将我压垮。
是姥姥无微不至的爱,驱散了肆意生长于我心理和精神的毒草,让我能够尽情沐浴阳光和清新。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姥姥,我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姥姥健在的时候,我从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步行几里山路看望她。小时候,姥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年纪大了,姥姥的话少了很多,常常打完招呼,就默不作声地坐着。即使这样,我也愿意静静坐在她身边,享受一份安安稳稳的踏实。
姥姥去世后才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走了。在她刚刚离去的那些日子里,慢慢体会到,身边至亲的亲人,其实就是一件件裹在我们身上可以御寒的外衣,即便置身再寒冷的世间,他们都援我们以源源不断的暖。
姥姥过世八年多了,但她从没有真正离开——在我的记忆和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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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鹭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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