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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城市 | “人”:怎样从人力车夫的视角窥见整个城市的运行?

作者:季剑青

2023-01-26·阅读时长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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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大家好,我是季剑青,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长聘副教授,欢迎和我一起走进“全球视野下的中国社会”。

谈了“空间”与“物”这两个层面,接下来我们把目光转向“人”,这里说的“人”是指一个特定的群体,就是人力车夫阶层。在二三十年代的北京,人力车夫可以说是北京的一道风景,后来当过北大校长的蒋梦麟曾经感慨说:“除了美丽的宫殿和宫内园苑之外,我们第一印象是北京城内似乎只有两个阶级:拉人力车和被人力车拉的。”我们读过老舍的《骆驼祥子》,会对老北京城里以祥子为代表的人力车夫阶层,有一个大概的感性认识。从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用人力拉的交通工具是非常落后的,甚至是不人道的。但其实,人力车最早是作为一项现代的发明,从日本传入北京的。19世纪60年代末,人力车诞生于日本,很快就因为它的资金投入和技术门槛都比较低,风行于亚洲各地。1886年,第一批人力车出现在北京街头,人们叫它“东洋车”,后来简称“洋车”,“洋”这个字,很明显地说明它来自外国,跟“洋灯”“洋火”一样,是外来的新事物,也可以是一种现代事物。1900年庚子事变之后,随着车辆技术和道路建设的改进,人力车在北京得到了非常快速的发展。


悉尼·甘博拍摄的北京的人力车夫

不过,人力车夫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群体,出现在北京城,主要还是在1912年民国建立之后,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跟北京从帝都向现代城市的转变直接相关,这就是旗人这个社会阶层的整体没落。我们知道,清朝灭亡之前,旗人实际上统治阶级的成员,不用从事任何生产劳动,由朝廷发放俸饷,吃着“铁杆庄稼”。民国成立后,旗人的命运可谓天翻地覆,除了少数王公贵族凭借家产还能维持比较好的生活外,大部分普通旗人因为失去了朝廷这个倚仗,又没有一技之长,很容易沦落到社会底层。其中有不少旗人,只得用身体吃饭,去做人力车夫了。1926年,社会学家李景汉做过一个社会调查,发现车夫里面旗人最多,差不多占到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五,可以说比例相当大了。有研究者做过考证,老舍笔下的祥子,虽然来自京郊,但很可能也是一个旗人。

旗人的汇入,让人力车夫这个阶层迅速扩大,人力车夫和他们的家属,差不多占到北京将近五分之一的人口,构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人群。这么多人靠人力车为生,也反映了当时北京整个的工业化水平是很低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人力车这样一种既现代又传统的交通工具,倒是构成了北京的现代性的一个非常恰当的隐喻。


民国时期人力车夫

从营业方式来看,北京的人力车夫大概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拉包月的,他们专门为比较富裕的家庭拉车,拉的是主人家的自用车,经济收入比较高,而且稳定;第二种叫拉车牌儿的,这类车夫是专门为洋人服务。当时北京东边的东交民巷使馆区和北京饭店附近,生活着大量外国人,他们也需要人力车夫的服务,来满足他们的出行要求。拉车牌儿的车夫一般都拉自己的车,他们必须要会说英语,挣钱也不少,但没有拉包月的稳定。第三种就是拉散车的,绝大多数车夫都属于这种,他们一般拉的都是车厂里雇的车,要给车厂份子钱。这种车夫收入最低,还要彼此竞争,生活非常艰苦,基本上每天都要工作十个小时以上。

我们说绝大多数北京的人力车夫都是拉散车的,他们跟车厂老板形成了某种雇佣关系,但是有意思的是,人力车夫虽然生活在底层,但并没有因此形成要去反抗车厂老板的阶级意识,他们反而觉得车厂老板是自己人,而把自己的不平和怨气指向了跟他们竞争的汽车和电车。这里面能看到某种传统的行会意识的作用,同时也能看到更现代的交通工具的出现和发展,对人力车夫这样一个阶层构成了威胁。


北京有轨电车史从1921年筹办始,于1924年12月19日北京的第一条有轨电车线路正式通车。

比起人力车,北京的电车出现要晚得多,1921年6月,北京电车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成立,1924年12月,电车正式投入运营,到1929年,共开通了6条有轨电车线路。在人力车夫看来,新出现的电车是来抢他们的饭碗的,威胁到了他们的生计,所以人力车夫破坏电车的行为时有发生。这里面还有一个复杂的因素,就是当时北京的城市政治。五四运动以后,北洋政府对北京的控制,受到了很大的挑战。随着1921年共产党的成立,和此后国民党的改组,这两个政党在北京的活动也日益活跃。其实五四时期,像邓中夏这样的早期共产党人,都尝试把人力车夫组织起来。但就像我们前面说的,人力车夫不像现代工厂里的工人那样,有很明确的阶级意识,他们深受传统的行业意识的影响。所以邓中夏后来就去组织长辛店的铁路工人去了。相比共产党,国民党更能接受行会的运作模式,他们就在人力车夫之间建立起了自己的工会。

1928年北伐胜利以后,国民党掌握了北平的政权,但国民党里面的派系很复杂,北平的国民党党部,跟北平地方的军政机关,还有南京的国民党中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矛盾。他们就利用人力车夫对电车公司的不满,在1929年10月发动了一场人力车夫捣毁电车的大规模暴乱,砸毁了有轨电车六十三辆,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史大卫的《北京的人力车夫》这本书,里面对这场暴乱,有很详细的描述。这场暴乱被国民党中央残酷镇压下去了,带头的几位车夫被杀害,很多人力车夫被逮捕,然后被驱逐出北京,实际上人力车夫并没有从这场暴动中得到好处,而是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在这之后,北平的人力车夫基本上就没有再进行过有组织的抗争了,北平市政府也从这次事件中吸取了教训,想办法来改善人力车夫的处境。当时曾考虑过把人力车改良为三轮车,但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没能实现。在人力车这种交通工具一时没办法淘汰的情况下,市政当局从实际出发,采取了一些措施,来照顾人力车夫的生计。1935年8月,北平开通了公共汽车,不过考虑到对人力车夫的影响,市政府决定尽可能错开人力车与公共汽车的线路。人力车可以到达的地方,避免公共汽车行驶。另外,就是规定公共汽车的票价绝对要高于人力车的价格。当年的11月,北平市政府甚至停了1路和2路公共汽车,所有这些举措,都是要给人力车夫留一条活路。

人力车夫这个一个群体,是北京从帝京向现代城市转变过程中的产物,同时又受到现代化本身的挤压乃至伤害。这样一个复杂的现象也提醒我们,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受益的,我们必须把不同人群的经验和感受到考虑进来。并不一定越现代就越好,那种单向度的一直往前的现代化模式,可能会造成很多问题。北京的人力车夫这个特定群体的命运,也提示我们去想象和追求一种更民主、具有包容性的现代化模式。应该说,30年代北平市政府的一系列措施,还是在这方面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经验与启示。

以上我从“空间”、“物”和“人”这三个方面,对从清末到上世纪30年代,北京从帝都向现代城市转变的过程,做了一个大致的梳理。最后做一点简单的总结,我们大致可以看到,与上海相比,北京的现代化进程确实更复杂,更艰难,历史负担更重,要考虑的各种因素也更多。但我想也正因为此,北京的现代性也提供了更丰富的经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近代北京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没有与过去的历史文化一刀两断,也没有完全置底层民众于不顾,而是尽可能地将历史传统和落后人群都容纳进来。虽然不见得都能做到,但这样一种努力,还是能够体现一种关于现代化的、具有反思性和包容性的思考方式,对于今天我们探索中国自己的城市化和现代化道路,也是很有启发的。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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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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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中文系长聘副教授,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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