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锦华
2023-09-22·阅读时长6分钟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北京大学的老师戴锦华。今天我在这儿跟大家分享一些关于性别,关于女性,关于女性主义,然后关于“女性作为一种处境”的思考、历史知识、联想和自己的体会。希望在分享当中跟大家共同去探讨这一个近来十分热络的话题当中所包含的历史信息和现实可能性。
女性主义或者说feminism,说起来已经是一个相当老迈的话题。因为到现在为止它至少有120年的历史了。它始自上上一个世纪末的欧洲,上上一个世纪末欧洲的贵族妇女与女工共同联合,第一次让性别不仅仅是一个称谓,而且是一个社会群体,整体地凸显在社会舞台的这种前沿。由此女性也第一次整体地凭借自己的力量闯入到了历史的主舞台。
而如果我们说这是一个老迈的命题的话,但是说把它放在人类文明史,有记录的人类文明史,也就是数千年的文字的历史来看的话,它又是一个非常短暂和非常年轻的社会命题。数千年的有文字记载的人类文明史,迄今我们所获取的资料都是男权社会,或者说是父权的历史。而在这种历史当中,女性作为一个完全被放逐在秩序、文字、历史、社会之外的社会群体,又是被高度地、严密地组织在社会秩序、社会压迫、社会掠夺的系统当中的存在,始终处在某种匿名的、不可见的、隐形的、被言说的这样的一个状态。
直到这100年女权运动由女性的主体发生,方才变为一个可见的、可辨识的、被关注的、被讨论的命题。而这个老迈的运动历经120年,事实上它直到一个与中国、与我们直接相关、密切相关的时刻,也就是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召开。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召开所形成的大会决议,某种意义上说是高度历史性的,甚至是石破天惊的。因为这一次世界妇女大会的决议,才迫使联合国将女性问题写入联合国的世界性问题,迫使联合国第一次承认女权问题是人权问题的一部分。
我们姑且搁置人权这个概念在西方历史、在中国的传播当中的多重问题、多重疑窦、多重的这个可讨论、可质疑、可追寻的范围不讲,我们仅从字面上去看human rights,那么就是人的权利,人类的权利、人类的议题。而正是这个决议它曝光了、显影了这个基本事实,此前女人不在人类命题的范围之内,女性权利的议题不在人权、人类权利的议题之内。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说,近乎历经百年妇女运动才是把文化、把法律、把社会规则推进了这样的一小步。女性问题被纳入了世界性的人类问题,女权被纳入了人权的范畴之内。
那么大家可能听说过一个相当约定俗成的、也许耳熟能详的命题,就是当我们批判性地去看待和描述美国历史的时候,我们说美国的《独立宣言》尽管是一个反殖的、独立的这样的宣言,尽管是反殖运动的先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看,美国的《独立宣言》是在黑奴的背上签署的。美国得以独立是建筑在以贩奴经济和奴隶制的种植园的南方经济的基础之上才得以完成的。而人们很少把这样的一个事实引申到另外一个事件之上,就是当我们说法国的《人权宣言》是法国是法国现代历史,欧洲现代历史,也是世界现代历史的一个重要的章节。《欧洲人权宣言》基本上奠定了现代性规划,现代性理念当中的乌托邦的蕴含的这样的一份人类历史上、现代历史上最重要的文件。
经由《人权宣言》,我们拥有了很多面直到今天仍然是反抗的乌托邦旗帜,比如说自由、平等、博爱,比如说人权,比如说正义。但是人们没有指出此时的《人权宣言》是在人类的一半——女性的脊背上签署的。因为在所有的对人的基本权利,人的与生俱来的这样的权利和义务的描述当中,完全不包含女人在其中。因为它是关于man,关于human,而不是woman。而这个加了wo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直接翻译成中文当中的“非人”。《人权宣言》不是关于人类的宣言,《人权宣言》是男性权利的宣言。
稍稍岔开去一点,就是在我童年时代很喜欢的一本小说,在成年很久之后再度阅读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问题事实上在当年已经被法国的思想者、法国的智者指出了。那么它就是一本在法国文学史上并不重要,但是在中国文化史上却留下很深很深的印痕的维克多·雨果的《九三年》。《九三年》的著名结尾,两位革命者因不同的革命理念最终分道扬镳,最终兵戎相向的时候,在教条主义的革命者西穆尔登要处死理想主义的革命者郭文的前夜,他们俩有一个黑牢夜话。在黑夜夜话当中,西穆尔登坚持说人类的解放就是男性的解放,而郭文指出说,如果我们不解放女性,如果我们的解放是建立在压迫另一半的前提之下,这个解放难道是解放吗?难道可以视为是值得去斗争和完成的吗?而西穆尔登质询说如果把女人也解放了,那么谁来保证男人的生活?谁来保证男性的解放的生存质量?当然现在我说的都是我的发挥,而不是小说的原文。而郭文激情澎湃地回答说,我们可以把传统的妇女劳动转移出去。很多年以后我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当时有一点小震动,因为在我读少年时代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段落,或者说完全没有读懂这个段落。
因为郭文说地球深处有许多巨大的血管里流淌着黑色的血液。今天我们一下就可以读懂,他说的是石油,他说的是新能源的开采,他说的是技术革命工业化所可能包含的劳动力的解放和家庭劳动力的解放。事实上这份解放我们是在20世纪才得以享有的,我们开始有了洗衣机,我们开始了电饭锅,我们开始有了家用机器人等等……传统妇女的家务劳动才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得到解放。
这是我的一个联想,我的一个题外话,但是也正在这儿引申出了一个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在今天的讨论当中跟大家略作提及、提示或者分享的一个脉络。大家会看到,现代化的进程其实首先建立在一种人类的自我区隔和自我剥离之上。男性宣布他们代表人类,宣布他们拥有因解放而获得的权利,而这个权利是以排除女性、牺牲女性、压迫女性为一个得以实践的硬件基础。
而女性主义的倡导,从早期的男性思想家、男性的智者到同时期的女性的行动者、女性的智者、女性的思想者,他们所延续的道路仍然是一个现代性、现代化所划出的道路。女性要求分享男性的特权,女性要求拥有男性被现代社会所赋予的权利。而在男性的智者和女性的实践当中,这种男性和女性对权力的分享,建筑在现代逻辑的延伸,对自然的开发,对自然的征服,对技术的发生和发展的前提之上。换句话说,所有的这样的论述,现代男权的再度确立,女权的倡导和女权的实践,以及他所可能展望的未来,始终延展在同时也限定在现代主义的逻辑内部。
这是最后我想跟大家分享的,在我心目当中女性主义的意义在于超越性的价值。那么所谓的超越是超越现代主义规范。因为现代主义规范最早确定了男性作为范本。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的、解放的、平等的逻辑也仍然是以男性作为一种标准的模板来规范或者令我们去想象自由、平等,想象我们权利的获得。
好,那么第一部分我想跟大家分享这个短暂的历史回顾,漫长的百年历史和短暂的百年历史。漫长的百年历史所可能达成的微弱成就,以及今天在这样的一个前提之下,我们今天所处的现实毫无疑问的仍然是一个男权社会的现实。如果考虑到女性主义者们的基本共识,或者说女性主义讨论的一个重要的支点和起点,就是资本主义就是父权制。考虑到这样一个支点的话,我们会说现代历史500年,女权运动100年,事实上到今天,当我们仍置身在整个资本主义的世界之上,当我们仍然被掌控在资本的逻辑之下的时候,我们毫无疑问地仍处在父权社会,仍处在男权社会,仍处在一个以性别的不平等为前提、为基础来建构今天世界的秩序和逻辑的这样一个状态之中。所以有时候我会和年轻的女性的朋友们、年轻的女性主义者,年轻的性别研究者分享我的一个体会,我就说我们不用费太多的心力到处去发现男权,因为这就是一个男权的世界。用劳拉·穆尔维,一个重要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的说法,就是我们无法在男权的天空下另辟苍穹。用我的朴素的说法,这天是男人的天,这地是男人的地。我们不用每一次去发现。我们要发现的是父权在哪些意义上受到了重创,父权在哪种意义上被溃散?父权在哪种意义上遭受溃散和这个重创之后,它重组,它寻找到它新的复活,它新的施展的方式。我说在我看来这是性别研究的工作,或者说这是有效的性别研究的工作。
与7位学者一起
探索女性力量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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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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