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靖江
2017-07-05·阅读时长13分钟
在江湖上行得久了,有时会不由得停下脚步,追想曾经在生命里留下过痕迹的人与土地。那些支鳞片爪地闪回在记忆中的黄河谣曲与陇东影戏,从土灶蒸屉的白雾里鲜软浮现的晋中面花,那些苗人头顶的银饰,藏人身上的酥油气味,滇西一场淋漓的春雨以及牵着水牛冉冉走过村头的傣家少年,或许都会在某一个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晚,令我猝然感到一种乡愁的寂寞。
对我而言,生命大抵如是。总是心动于远方的一声轻唤,便悄然上路,随着车行马走,再度搭上大地的脉搏。而我所恣意流连的,风景还是其次,那些有意无意间邂逅或者追访的歌者、艺人,那些默然厮守于一方水土的暮年老者,那些如飘蓬般散落异乡的异乡人,那些在荒野里操持一份孤绝信仰的信仰者,我总如兄弟一般与他们为伴,在他们的喃喃诉说或吟唱里,求得一份早已泯灭于喧嚣市井的纯真智慧,找寻一种埋藏在泥土深处的历史真实。
-桑畖秧歌-
正是陕北隆冬的季节,一场漫天风雪将黄河冰冻成一弯如钩的晓月。雪霁初晴时,向阳的坡面很快便现出梯田的沟坎,一道道地好像斑马身上的花纹,阴坡依然白森森地“惟余莽莽”,将就着远近的山河大势,正可入唐人的边塞诗,又或是明人的一幅泼墨山水。
延川县正是黄河边上的一片黄土地。纵横切割的沟壑坡梁,把一县的乡村各自圈围在相对隔绝的地块上。那些隔着山峁,将“牵手手,亲口口”的“酸曲”唱了一代又一代的陕北汉子与婆姨们,至今仍满心欢喜地在正月的年节里打起腰鼓,扭上秧歌,让天界的神灵与人界的众生都尽享这歌舞狂欢的尘世幸福。
桑畖是延川最深处一座几十户人家的小村,从县城坐吉普车过去要颠簸上三个多小时。正月十五的晌午,平日里冷清寂寥的打谷场上鼓声雷动。桑畖村“旧文化恢复协会”组织的社火队,在百十米见方的土坝子上狂放地舞将起来。高举一柄五彩纸灯的“伞头”引领着秧歌队逶迤前行。那把飘着流苏、贴满剪纸的灯伞如一面领军的战旗,神圣而不可冒犯。身披大红披风的会首老人威风凛凛地压住舞动的队伍,高声唱颂起吉祥的谣曲:“各路诸神在里面,保佑平安万万年。”
几个身穿黄袄、腰系围裙、头插三绺纸冠的精壮汉子,斜挎着腰鼓,粗糙的大脸更画上扫帚眉与络腮胡须,最是豪迈地跳在社火队的中间,显出古代战将冲杀征战的做派。红衫绿裤的年轻女子手提着状如莲花的纸灯,头戴白羊肚手巾的娃娃们高举两三尺长的“枣牌”(将红枣串在玉米秸上,连缀成排,错落出菱形图案,又将蒜头、鞭炮等避邪的灵物悬在枣牌上,以求驱邪除恶,长命百岁),随着锣鼓声翩跹游走,又有扮成寡妇、赖汉的丑角们穿插其间,不时打个趔趄,跌个马趴,惹得旁观的乡亲哄然大笑。舞到半晌,“伞头”扎下人马,和另两个村中长老站在一方,齐声高唱:“四月里来四月中,桃花开得遍山红……”把一年各个时令唱个周全,正应着《诗经》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农耕古训。
陕北乡间“闹红火”,据说可以上溯到商周时代对“后土”的祭仪。西北诸省既是中国古代文明积淀最为丰厚的地区,也因为交通闭塞、民生艰苦,至今仍残留着许多前工业时代的文化因子。虽然被当作“四旧”破坏过,但一俟风土相宜,就由宿老乡贤们牵头,将这番“旧文化”再度铺张整治起来。除了秧歌、腰鼓这些渐已收编成大众“团体操”的民间舞蹈之外,黄河沿岸各乡每到正月十五必要设阵周游的“转九曲”、“盘子会”、“绕灯山”,都还埋藏着生殖崇拜与天人交应的深厚根基。
在一抹白了头的高坡之下,桑畖秧歌如一场舞了几千年仍未落幕的社戏。人与天地、自然、节气最本初的依存关系,还在黄河流转的沟沟畔畔里,如血脉一般地延续着。
-打铁与剜花-
打铁作为一门营生,曾经是前工业时代最勇武的男性职业。从农耕的犁铧到征战的刀剑,铁匠们用大锤和火钳打造出几千年的文明历史。在古希腊神话里,甚至奥林匹亚圣山的神殿与绝色美女(或许是最早的“智能机器人”)潘多拉,都是铁匠之神赫菲斯托斯的杰作。
随着产业革命的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世界,潮涌而来的工业产品迫得靠手艺吃饭的匠人们无处可以安身立命。那些勉强操持着家传祖业的铁匠早已在城镇里销声匿迹,“叮当”起伏的打铁声即便偶尔还得以听闻,也只是在交通闭塞的山村老寨里。
陕西安塞是西北名县,腰鼓耍得震天响,但深沟大壑里也藏着不少穷乡僻壤。西河口村就歇在一个山凹子里,连坡带坎地爬进去要走好长一段路程。冬日农闲,村里少见人烟,几个娃娃聚在一片柿树林里,坐在麻绳拧成的秋千上悠悠地荡着。
几孔窑洞错落地嵌在黄土腰上,山墙一围,便是自家的宅院。这时就听到铿锵的敲打声从一户人家里传来,推门进去,院中一具炉台里火烧得呼呼地正旺,操着风箱拉杆的竟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先生。阳光透过头顶的芦棚和蒸腾的青烟,在他身边打通一道冉冉的光路。火苗随着气流的出入起伏明灭,如乐律一般流淌着。
老铁匠大号郭怀宝,已是80岁往上的年纪。自小学得一手锻铁的本事,也曾到安塞县里开了个铁匠铺子。后来五金店卖的铁器价钱越来越贱,渐渐地打铁生意维持不住,郭怀宝索性就回到西河口老家,接一些邻里乡亲们的零活,为农人修补损坏的耕具,打几件家用的铁器。如此围着黄土炉灶转来转去,就一直转到了耄耋晚年。
村子里的婆姨媳妇们常找郭铁匠打剪刀。商店里卖的剪刀形制单一,平常扯布裁衣还能凑合,但逢年过节要剪纸“剜花”,就显得不那么趁手。郭怀宝打出的剪刀刃口锋利,又能依着各人手掌的大小粗细,调整把手的尺寸,最能合她们的心意。那天,老人手头上正做着一把剪刀,两根一尺来长的铁料在炉膛里烧得通红,放到铁砧上大力地敲砸着,先打出刀锋和曲柄,再慢慢地淬火、开刃,打孔、栓接,真不是一两天就能做成的物件。
以这样琐细的工序,自然无法和流水线上生产的机制品相抗衡,然而这火炉里锻造、砧板上打磨出来的剪刀,却往往最得婆姨们的宠爱,都要绣个五彩的罩子套起来,平时舍不得用,等到剪纸、绣花的时候,才拿出来向妯娌们显摆炫耀。
我常怀想一千多年前,当关羽和张飞请涿郡铁匠打造出“青龙偃月刀”和“丈八蛇矛枪”的时候,想必也如那些陕北女子一般,望着只属于自己的这柄利刃心潮彭湃;也只有在那样的时代,铸剑的大匠才甘愿跳入熊熊的火炉,以性命和鲜血成就一柄传世的宝剑。
当西河口村的郭怀宝老人默默地修补起一把崩裂的锄头时,我知道那时代早已悄然隐退了。其实何止是商店里买来的锄头刀斧,连我们自己都只不过是身份证上的一串号码,后工业时代的一种“人工智能”而已。
-剪纸招魂-
吕胜中《剪纸招魂》1991年
中唐安史之乱,诗人杜甫从长安仓惶出逃,挈妇将雏,一路辗转而至陕西白水县彭衙村。村中故友劝酒压惊,盛情款待。老杜感动之余诗兴大发,写下《彭衙行》一首以致谢忱。诗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千年以降,如今“洗脚房”在城市里依旧大行其道,而剪纸招魂却早已鲜见于当世,只有杜甫曾经投宿的陕北故地,尚还有些汉唐的遗风依稀可辨。
延川县土岗乡的黄土塬上,有一个正月里社火闹得比较热烈的小村子。头年几场秋雨,把村里唯一的外销物产--红枣--大半沤烂在果仓里,所以今年村民的裤腰带恐怕更要收紧些个。日子虽穷,日子也还是要照过。五谷杂粮吃出毛病,方圆十几里又没有郎中可以诊治,于是,土生土长的乡巫神汉们便多少派上了些用场。我一来村里,就刚好赶上“梦仙”毛老先生大开道场,为本村一位名叫旺财的病汉施法招魂。
窑洞前不大的院落里,摆放了一张香案,桌上的木盒插了几支细长的木杆与点燃的线香。三、五缕流苏似的纸穗挑在梢头,簇拥着当中一列黄纸剪成的小人,手手相连,被乡人称作神鬼难敌的“拉手娃娃”。在黄昏的光影和缭绕的香烟里,飘荡在微风中的娃娃们此起彼伏,有如注入了生命的气息,让围观的村民都有些窃窃私语。
窑洞之中,卧床不起的旺财躺在炕上。头扎黄纸法冠,压住满头白发的“梦仙”毛师父,将他的法器--一柄形如双叶扁铲,另一端缀着几枚粗环的铁镲--“呛喨喨”地摇出节奏,开始高声吟唱他请神的祭辞。老先生信步出门,围着不大的祭坛,按东西南北中的方位遥拜五方诸神,在他的观想里,那都是些顶盔贯甲、跃马横刀的天界武将。
遥祝既毕,神灵到位。旺财的三位亲人各拿着铁锹、菜刀、笸箩和扫把走出院门,先点燃一张黄表纸,再把一撮泥土装进篮里,用笤帚催促着,一唱二和地叫道:“旺财,回来啦!旺财,回来啦!”忙着把走失的魂魄往家中解送。“梦仙”也返身回窑,一边作法让游魂归位,一边挥舞长鞭,驱除附体作祟的妖孽。这些“魍魉魑魅”被他逼入另一组“拉手娃娃”身上,让病人吹几口气,再点火烧化,唤人端出去泼到土地上。毛师父将三支竹筷竖着立在炕沿上,竹筷岿然不倒,意味着法术灵验,家人脸上都有了些笑容。
“呛喨喨”的铁镲声再度摇响,祭坛上所有的纸人、纸絮都被一把火烧光,神仙们也就各自“得胜还朝去者”。至于旺财第二天一早能否病去灾消,那也将是众说纷纭的一桩闲事。毛老先生褪下纸冠,收起法器,恢复了普通的乡民打扮。据说他在“文革”的时候曾经是本县造反派里有名的“司令”,还为此遭过两年牢狱之灾。但“毛司令”如何竟成了“毛梦仙”,老先生微微一笑,不作一声。头顶上一轮西北的大月亮,圆得更让人无话可说。
-剪花娘子-
虽然这些年来,随着民俗工艺品的流行,西北县乡里剪纸卖花的汉子也日渐多了起来,但传统上“剪花”还是妇人们操持的手艺。你无法胜数那些散布在黄土窑洞里生就一双巧手的“剪花娘子”,正如你无法唱遍每一首信天游,无法穷尽每一种刺绣的纹样一般。
在晋陕两省的乡村里,剪纸与绣花一样,曾经是每一个女子自幼修习的功课。心思的纤巧,手足的伶俐,都能从窗花或纸样的精粗、文野里看出个一二。岁月凋零了野花的芬芳,而红纸剪出来的生命记忆,还在广袤深厚的黄土地上绵延不绝地流淌与积存。
陕北安塞县的井坪河村,如它的名字所勾画的那样,朴实而宁静。村中最有名气的剪纸能手潘常旺大娘,和她的老伴杨猎户,住在这山沟沟里已有六七十年的光景。潘大娘十七岁嫁到这村子里,那时方圆几十里的山上还是莽莽苍苍的大林子。她围着炉台操持家事,杨猎户就拎起《水浒传》里解珍、解宝们惯用的三股叉,在山间逡巡游猎。
“早年打死过几十只狼,还有三头豹子。”早已经老糊涂了的杨猎户坐在小院里,整日里讷讷无语,只有在提起打猎的时候,他混浊的双眼才忽然泛起了精光。手中的旱烟管也微微抬起来,像是要刺入豹子的喉咙。但如今这黄土满面的荒山秃岭,别说豹子,连个野鸡都未必藏得住。杨猎户的时代早已湮灭在历史的荒诞剧里--从“大炼钢铁”到“农业学大寨”,他曾仰赖半生的森林就这么成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直到上世纪80年代,足不出户半辈子的潘大娘才算有了一点“名声”。安塞县文化馆派人下乡普查全县妇女的剪纸花样,井坪河村这位农妇的“剜花”手艺,让县里的文化人赞不绝口。一问姓名,却发现除了娘家姓潘,嫁给了老杨家,年过半百的女子竟然没有个名字。文化馆主任朱笔一挥,于是“常旺”这个官名才算扣在了潘大娘的头上,又随着她的剪纸载入图册,渐渐传出了陕北的深沟大壑。
在冬日午后的太阳底下,潘常旺和杨猎户并排坐在窑洞门外的小板凳上,像一幅木版年画。老先生“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心思或许还在六十年前那三头豹子的身上。潘大娘低头剜着红纸,剪出些“抓髻娃娃”、“麒麟送子”的样子来。虽然村里逢年过节贴窗花的人家越来越少了,但托人拿到县上,或许还能卖给外地来看安塞腰鼓的游客。三两只鸡在他们身前来回地踱着步子,因着阳光映照而澄黄一片的土窑顶上,几枝枯萎的蒿草在湛蓝的天色里瑟瑟地摇摆。
有时一幅画面竟成了记忆的终点。我离开井坪河村五天之后,潘常旺大娘便悄然辞世。陕北乡间的“剪花娘子”又走了一个,还没有剪成的红纸早晚也将褪尽颜色,正如她几十年的生命一样,归于尘土,湮没无闻。只剩下杨猎户一个人,呆坐在空寂的院子里,吧嗒着那根旱烟袋,追想他壮年时代打死的三只豹子,娶过的一个巧手婆姨。
-陇东皮影-
村口的小路上黑生生地晃过几条人影,摸进一房庄户人家的庭院里。窑洞的门扇敞开着,大人矜持地招呼着客人,娃娃们蹿进跃出,等待即将开场的好戏。一张白色的帐幕(行话称作“亮子”)在窑洞的土炕上撑开,麻油灯点亮,箱子盖掀开,艺人们躲在幕后各安其位,五彩斑斓的文官武将排成几列,吊在随手可及的绳子上。随着一声渔鼓砰然开场,“亮子”的正面幻化出一堂金銮宝殿,几个乱世英雄。一口沙哑粗豪的嗓子,在影人的舞蹈下高亢地唱念着:“家住山东,济南府……”
这是甘肃东部环县乡间的一个寻常夜晚,或许是才散了红白喜事的流水筵席。向晚无事,主人家照例要请四乡最红的皮影艺人来演几出神戏。如果是城关的“史家班”,曾经在意大利展露过绝活的史成林就会唱些谐趣的“相公招姑娘”、“八戒背媳妇”;如果是陈旗塬的“敬家班”,当家的敬登歧一把四胡拉得炉火纯青,称得上是陇东第一把胡琴;如果是县上“谢家班”,幕布后面明明灭灭的一盏电射灯,就更有些高科技的气息,不但武打出众,班子里还有皮影界极罕见的一两个女艺人,不时为女将、娘娘们佐唱发声。
环县地处陕、甘、宁交界的深沟大塬上,因其偏远,红军曾经在这里建立过革命根据地。而境内兴隆山又以道教圣地名动西北五省,每年农历三月三,来此烧香赶会的信众数以万计。相传“道情皮影”,正是此间道人以幻像喻尘世,以说唱渡众生的一道法门。清末民间大师解长春将这门“电影先声”发扬光大,不但把道家渔鼓、简板的粗陋形制改造成吹拉弹唱、五音交响的“光影大戏”,更在陇东八坡九峁的村寨里,点燃了道情皮影荧荧不灭的火种。
皮影一艺,全靠挑线的先生在幕后比手划脚,操练那些牛皮雕镂的小人。一会儿是登台拜将,一会儿是疆场厮杀,单人双手一卷台本,就可意态酣畅地“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而班子里伴奏的伙计们,击鼓拉琴之余,乘着逸兴,在先生耍到动情发力的时候,便一哄而起,合着调子高声唱和一番,是为助兴的“嘛簧”。看皮影的人若是对戏文烂熟于胸,也会相跟着抖一嗓“嘛簧”过瘾。都是粗声大气的农人,放开喉咙一通宣泄,戏场里有如滚过一阵惊雷。所以“道情皮影”又有个诨名,叫“吼塌窑”。其质朴粗犷,由此可见一斑。
文革一劫,陇东的老皮影箱子大都被小将们付之一炬。如今残存的几副,大半也流落在古董贩子的货柜里。皮影偶人烧了还可以再刻,但一路涤荡的经济大潮却彻底动摇了中国乡土文明的根脉,偏僻如甘肃环县,也逐渐少了皮影戏班四外游方的身影,让鱼骨刺一样林立的电视天线,接驳起大都市里喧腾浮躁的娱乐气息。
“从空中飞下了一群古雁,苦苦叫啼是:国泰民安哪啊……”那神采飞扬的影人,吼塌窑洞的合唱、千军万马的征杀,随着油灯吹灭那一缕青烟散去,终于与我们的时代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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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人类学者,民族志电影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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