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冬婷
2018-04-27·阅读时长2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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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2日,杭州连绵了几天的阴雨终于散去,一出门马上感觉到了暖意。茶馆老板庞颖在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欢欣:“跟我去梅家坞!今天可以‘大采’了。”所谓“大采”,是指大规模的龙井采摘。人人都想尝鲜,尤其是“贵如金”的明前龙井。于是,从春分到谷雨的杭州春天,就沉浸在龙井茶的清香里了。这样的乐趣自明人高濂开始延续:“谷雨前采茶旋焙,时激虎跑泉烹享,香清味冽,凉沁诗脾。每春当高卧山中,沉酣新茗一月。”
与诸多名茶隐逸山林不同,龙井是大隐隐于市,出自西湖周边繁盛的人间烟火之中。杭州人早有排序,传统核心产区依次是“狮”——狮峰、“龙”——龙井、“云”——云栖、“虎”——虎跑、“梅”——梅家坞,五大字号都在西湖周边,最远也不过半个多小时车程。正如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里所说:“山中仅一二家,炒法甚精。近有山僧焙者,亦妙。但出龙井者方妙,而龙井之山,不过十数亩。”离开西湖,就只能叫“杭州龙井”,甚至“浙江龙井”了。
梅家坞与西湖隔山相望,穿出梅灵隧道,就看到一家家边炒茶边卖茶的茶叶店,沿途三三两两背着竹篓的采茶工,还有兴致勃勃踏青问茶的游人,让人感染上雀跃的春游心情。主干道旁边就有茶山,但因为隧道的影响,要找到更好的茶还得往山坳里走。庞颖的茶园就在更深处的朱家里,要经过村庄走进去。进村的路窄,急着采茶、收茶的车拥堵得越来越多,得等一辆开出来,另一辆才能再开进去。天天跑茶山的庞颖早已习惯,她告诉我们,占据龙井“梅”字号的梅家坞,是在民国后期从“云(栖)”中分出来的,很快成为后起之秀。虽然梅家坞位列五大字号之末,但茶山面积最大,茶叶产量居首,占西湖龙井总产量的30%,采茶季的热闹场面是可想而知的。
龙井风土,得西湖山水之灵秀,深入梅家坞便可体会到。和几大龙井核心区一样,梅家坞也窝在植被丰富的山丘坡地之中,三面环山,一面缓缓伸向钱塘江与西湖,形成滋养茶树的大环境。庞颖说,北部的山脉形成天然屏障,阻挡了寒流的侵袭。而南部受钱塘江湿润季风气候的调节,雨量充沛,光照充足,茶园白天土层受热,晚上热量又能很快散发,形成茶树生长最适合的“昼夜温差”条件。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土壤。陆羽在《茶经》里说,茶“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烂石”是一种风化比较完全的砂质土。龙井茶树就生长在典型的“白砂土”上,矿物质吸收多,微量元素丰富,自然出好茶。我们继续攀爬到梅家坞东北方绵延的“十里琅珰”,就可以眺望狮峰了,那是公认的龙井最好产区,从其地貌也可以想象,正如明代俞思冲所说:“狮子峰,在一片云之上,高出群岫,可瞰江浒。北望天竺,诸峰叠秀如画。”
层层叠叠的绿色山坡上,跃动着一群群采茶工的鲜艳身影,真是一幅天然胜景。其实现在采摘的都是后来培植的新品种“龙井43号”,叶形漂亮,产量大,生长快,已经占据了茶园的大半江山。而传统的老龙井“群体种”,长得没那么规整,但是老茶客公认味道更醇厚,要再等几天才能出芽。庞颖告诉我,其实看茶树的形状就能分辨出来,那些齐齐整整排布成条的茶树是“43号”,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那些一团团的成簇茶树才是“群体种”,大小不一,但更自然。庞颖指给我看茶园上废弃的几个大木架,是生产队时期合作采摘时留下来的,当时采好的茶叶就从上面“坐滑梯”滑下来,省时省力。后来包产到户,家家户户靠自己,不得不回归原始的手工采摘。而且再开垦后,茶园面积扩大了三倍以上,人手更不够,所以现在一到采茶季,每户都得从安徽、江西雇十几个采茶工。
我们遇上几个采茶工下山吃午饭,每人竹篓里都有半筐鲜叶,是一大早到中午的成果。她们从安徽来,在这一个月里,每天都要早6点天刚蒙蒙亮开始采,一直采到晚6点太阳落山,几乎不怎么休息。她们把几片叶子摊开给我们看,是嫩绿的芽头,人称“莲心”,闻起来一股清香,嚼一嚼还有些涩。她们说,昨天采了第一茬,天阴,有风,手都冻伤了。今天一放晴,温度提高了好几度,芽叶长得很快,必须得争分夺秒,因为必须要在一芽一叶时采摘,否则会炒出“冬味”。
西湖龙井盛名400年,也在于独特的炒制工艺。与大多数绿茶呈芒针状不同,龙井茶是独特的扁平条索状,让人不禁想起苏东坡的形容,“从来佳茗似佳人”。龙井改条索状始自清末,也是由于皇家对于贡茶的苛求,迫使其制法创新。绿茶是一种不发酵茶,为了防止发酵,有各种不同的杀青方法,如“烘青”“蒸青”,龙井则是“炒青”,而且为了呈现扁形,需要用手不断压实。庞颖说,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全手工炒茶了,都被机器取代了,“手放进250度高温的锅里,一不小心全是水泡,那真是酷刑”。只有两个跟她合作多年的村民还在坚守,帮她手炒一些,“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是这么多年收茶的情谊”。她拿上一袋昨天采的鲜叶,带我去找其中一户茶农陈一鸣。这袋鲜叶一打开,散发出饱满的清香,陈一鸣薄摊在竹筛上,还需要经过几小时萎凋。他告诉我,萎凋之后的炒制还有几道工序,首先是“青锅”,放在高温铁锅里进行杀青,在这个阶段就要初步压扁塑性,炒至七八成干时起锅;之后是“回潮”,将青锅后的茶叶摊凉筛分;最后是“辉锅”,几乎要将茶叶的水分全部炒干,断绝它外部发酵的可能。陈一鸣将手边已经回潮的一竹筛青叶放入热好的锅中,准备最后一道“辉锅”翻炒。锅内温度已经80度,但他下手果断,“越犹豫越容易烫伤”,然后用手将茶叶按在锅内,抓住叶子翻转掌心,再扬起手掌抖落,如此抓、按、捺、抖循环往复十几分钟,锅温已经逐渐升高到150多度,一直要“茶不离锅,手不离茶”,直到叶片变得紧实深沉。这样下来,12斤鲜叶,手炒10个小时,才能炒出3斤干茶。而这样的手法,是多年吃苦练就的功力,所谓“三年青锅,五年辉锅”,陈一鸣还记得,他18岁第一天学的时候,手上起了36个泡,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碰锅了。庞颖感叹,江南是个人多地少的地方,古时候这个地方的茶农除了茶叶,祖祖辈辈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去炒茶,龙井才在这么多茶中独占魁首。“乾隆六下江南,写了七首赞龙井的诗,因为只有这么趁着手感炒出来的茶,才不苦不涩,没有刺激性。但现在都机器炒了,看似卖相更好,但茶叶的味道总是释放不透彻,没味道。”
陈一鸣的祖辈留下了10亩茶园,算是梅家坞村的大户。对他来说,一年的辛劳都要看从明前到雨前一个月的收成,一个月亩产能到120多斤鲜叶,相当于30斤干茶,10亩300斤干茶。但是眼见着价格一天天在降,刚上市的明前西湖龙井售价动辄上万,在农户这里的每斤干茶收购价3800元,之后不断下降,从3000多元到2000多元,到临近谷雨时就降到不足1000元了,时间不等人。人人都抢着要喝第一口明前龙井,哪怕叶子里的鞣酸火气还没褪掉,入口还有点生涩。陈一鸣挑拣几片刚炒好的茶叶沏上一杯新茶,叶片很快在水中舒展开来,沁人心脾的香气飘出,像一缕春天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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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主编助理、三联人文城市奖总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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