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晶
2018-05-18·阅读时长6分钟
这幅画是元代画家吴镇画的。
吴镇性孤介,一生清贫,曾在村塾教书、并卖卜于武林等地。但他博学多识,工书法,善草书,能诗文,善水墨山水画。
生活中遇到挫折、心情抑郁时就会看吴镇的画。
他的画并非气势雄伟的山山水水,并非大青绿的金碧辉煌,并非闲情雅趣的琴棋书画,仅仅是舟行水上。山不精致也不磅礴,水不浩渺也不辽阔,总有一个渔父,架着普通的小渔船,或捕鱼,或发呆;有时载着三两人无所事事,闲聊,或仅仅吹吹风。
渔父是他画的最多的题材。其他题材中较多的是竹子。他笔下的渔父不像是为生活所迫的劳动者,也不是具有渊然智慧的隐者,他们只是自顾自轻松自在,甚至不急于靠岸,倒暗合了庄子口中那句“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
这幅画里,远山苍茫,芦苇萧萧,一只小舟,游荡于芦苇之间,舟上渔夫抬头远望,既不垂钓,也不摇橹,也不寻找归家之路,就在这无边的水面之上,飘飘摇摇。
他曾作诗有:“目断烟波青有无。霜凋枫叶锦模糊。千尺浪,四腮鲈,诗筒相对酒胡芦。”
他的世界和我们惯常所理解的归隐山林是不同的,它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里千尺浪高,风波险恶,没有归途。然而,渔父无惧,反而自得其乐。为什么我们做不到呢?我常常观看这幅画,每每想到若是自己端坐船头,会恐惧身前,会牵挂身后,万万做不到他这般爵禄无心,烟波自逐。
所以受到挫折,心情抑郁才会总想看他的画。那挈一壶酒,钓一竿风,与群鸥往来,烟云上下的逍遥情怀,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怀,他以举杯自怡鼓枻为韵的态度,直面人生的凶险与艰难——这些种种,都给我力量,并且是伴随着诗意美感的力量。
他曾作有《题大士》偈,他说:“大定光中现自在相,杨柳瓶中,陁罗石上。心如止水,水如心,稽首大观世音。”(《梅花道人遗墨》卷下)。
“心如止水”,是说其不执于一点,于念而不念,也就是渔父艺术的意不在钓。而“水如心”,说的是一波才动万波随。禅家的应无所住的思想,正包含这两方面。心如止水,说的是非有;水如心,说的是非无,既不能执于有,又不能执于无。执着于有,心为物系,便无自在相;执着于无,就会淹没于“空”中,如静坐、洗心等,都是有意的心理隔离,有一个感觉有无分别的心念在,又有一个去除这种执着的心念在,这样的空,还是无自在相。吴镇对南禅不有不无的核心思想理解很细致。心如止水,人多言之。而水如心,却少有人知。
这是吴镇画的一个长卷,《山窗听雨图》,下雨了,小船上的人坐在房间窗前静静听雨,船空泊在岸边。远处小桥上,另一个人撑着伞静静站着。这两个人在想什么?曾经的鲜衣怒马、骑鲸少年?半生的生离死别?得到与失去,喜悦与忧伤……或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望着那雨幕,听着那永恒的雨声。
多少个夜听着窗外的雨声不能入眠。雨声裹挟着有生以来所有与不幸有关的记忆,在相似的日日夜夜里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
儿时草屋漏雨,铁盆接雨,一夜噼噼啪啪,敲打着那个脆弱的小孩不安的神经。父母弟妹却酣然入睡,小孩便体会着奇怪的孤独,像是不明不白的胃痛。
爸爸说我小时候,一旦妈妈不在家,我就站在镜子前面一动不动,执拗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等妈妈回家,这个记忆在我脑海已经消退的一点不剩,想必那是人生最初的孤独,日后这孤独便如谶语追随了我一生。
高中时寄宿,生活费有限,总是在大雨磅礴的夜从噩梦中惊醒,听着肚子咕噜噜的声音,比窗外的雨声还凄凉。
独身在外地工作,无依无傍的脆弱像如影随形的羞耻,我便带上无所畏惧不可一世的面具,仿佛谁也不需要,甚至不需要自己。是的,很多很多年,我不曾在乎过自己。买衣服只买最便宜的,不必好看;吃东西只吃最便宜的,不必有营养;熬夜没关系,只要有加班费;不用护肤品、自己剪头发,省钱……卑贱如野草,竟也活了下来。
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我会看见雨中狼狈的自己,看见那个不曾被爱的女孩。雨水像是从童年千里迢迢赶过来的,熟悉的令人心碎。
从十几岁开始,每当有人表白,我总会莫名厌烦,觉得他们虚伪累赘;他们夸我漂亮,我从来不信,觉得他们愚蠢。可是越来越多的异性喜欢我,有人十年如一日的写情书给我,有人为我流泪,有人一站在我面前就脸红,有摄影师找我当模特拍作品……我才第二次长时间的站在镜子面前,像十几年前等妈妈时一样,仔细端详那个不曾被自己珍惜的、哈哈大笑时眼神也总带着忧伤的女孩。
有多少次,我也像画中那两个人那样,坐在窗前,站在桥上,一任密集的雨声完全占据我的思绪。
如今,我更多的是在身处的深山寺院的客房听雨。雨丝度花穿柳而来,带着半生庞杂的记忆。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我还没老,鬓非星星也。僧庐如另一叶小舟,行进在黑夜雨声的大海,驶向茫然未知的海域。灵魂还年轻,还没玩够爱恨情仇,还能做瑰丽的梦。这样半梦半醒的雨夜,成了我新的起点。我前所未有的看清自己,看明白那颗心,决定以真实活着来求取活着的效率,以直面本质来去除芜杂的虚荣贪婪,以自爱去爱人,以智慧去慈悲。
你听雨时听到了什么?我听到了自己。
普普通通的山、轻轻浅浅的水、一无所有居无定所的渔父,这更像平凡的我们的真实处境。平静无波的水面下经常暗潮汹涌,风和日丽的天气也会说变就变,水能载舟也瞬间覆舟。
平凡的我们总是遭遇惊天动地的痛苦,无关的人却一笑而过。而生活还在波澜不惊的继续,沉舟侧畔千帆过。
如果说生命是一场远航,彼岸在哪里?我们还能回到初心的港湾吗?当风暴来临,哪里可以安心停泊?我们从出生,被抛弃到人间,就一直舟行水上,未雨绸缪,焦虑不安。就连灵魂赤裸相对的亲密关系,我们也不停计算:谁在乎谁多一点。我们要不断的验证存在的价值才能安眠。
我们这辈子,就是等着一个人跟我们说:够了,你可以停下来了。你什么都不用做,都值得被爱被尊重。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做了什么,你身处何时何地,总有一个人,就爱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世间多少人,因为没有这样的承诺,都会不知所终的在汪洋大海中追逐破灭的浪花。当遍体鳞伤地沉入海底之后,才发现,自己依然是没有得到爱的孩子。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屠刀是斩向谁的?自己。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个岸到底是什么?渔父说:是自我的悦纳。
曾读到说吴镇画《渔家傲》八段,俱作篷栊方舫。垂钓者,或幅巾,或唐帽,知是元真、鲁望之流。江面苍山,起伏遮断,大入意象,词亦率真有天趣:
绿杨初睡暖风微,万顷澄波浸落晖。鼓棹去,唱歌归,惊起沙鸥扑鹿飞。
几年情况属鱼船,人在船中酒在前。山兀兀,水涓涓,一曲清歌山月边。
风景长江浪拍空,轻舟荡漾夕阳红。归别浦,系长松,知在风恬浪息中。
一个轻舟力几多,江湖随处载鱼蓑。撑明月,下长波,半夜风生不奈何。
残霞反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阴复晴。风脚动,浪头生,听取虚窗夜雨声。
白头垂钓曲江浔,忆得前生是姓任。随去住,任浮沉,鱼少鱼多不用心。
钓掷萍波绿自开,锦鳞队队逐钓来。消岁月,寄幽怀,恰似严光坐钓台。
桃花水暖五湖春,一个轻舟寄此身。时醉酒,或垂纶,江北江南适意人。
这幅画我无论如何找不到图片。也并不遗憾。日后不其然相遇,定是故知重逢。
随去住,任浮沉。时醉酒,或垂纶……千转百回柔肠寸断之后,会在这样的句子面前泪流满面。
曾为寻找安全感而甘于庸庸碌碌,总是一次次发现,那所谓“岸”,不仅灵魂无法依归,连此身也不可能靠近。
“岸”不是天荒地老等在那里的,而是擅于不告而别的海市蜃楼。
击辑去,未能归。一舸飘然身无寄。
不如乐在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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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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