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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外国人沪语大赛”冠军爱文用上海话嘎讪胡 | 世界药丸

作者:三明治

2017-10-09·阅读时长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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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年轻人大多已经习惯了讲普通话和英语,用爱文的话说,他们觉得和一个外国人讲上海话“老刮散额”(尴尬的意思)。


      





文 | 龚晗倩





大海没有时间,

与沙子交谈,

它永远忙于谱写浪涛。


如果大海是森林,

那么词语便是飞鸟。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什么是语言?列车,同时又是道路,旅程和抵达。

1


爱文出生在美国,父亲是白人,母亲8岁从叙利亚移民到美国。1982年穆斯林兄弟会起义遭到阿萨德军队镇压,造成数万平民死亡。近30年,叙利亚身陷战火。



图片来自爪游控



由于家中从来只讲英语,爱文说,自己完全不会讲阿拉伯语,或许未来有一天,他将重新拾起母亲的母语。


15岁那年,学校安排每五个星期学习一门外语,于是爱文在一年之内学了中文日文法语西班牙语。


2011年夏天,爱文参加了孔子学院的中文项目,在北京本地人家里住了一个月,每天除了上课,就是逛街窜胡同、寻觅街头小吃和四处游玩。


至于为什么选择继续学习中文,他开玩笑道:“那时以为中国的军队会打进美国,如果我学会中文,就可以请求中国人不要攻打我们。”


爱文第一次听到上海方言,是在纽约的一节中文课上。


老师接了个远洋电话,是女儿打来的。爱文被这个听不懂的语言一下子吸引了过去。


“他怎么讲得那么好听!”这才知道老师是上海人,而他讲的上海方言,竟然和普通话大相径庭。从那时起,爱文便兴起了学上海话的念头。


“上海话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以前宋庆龄、宋美龄在国外演讲,用的都是上海话。上海话有入声和浊辅音,说起来很有美感。”上海大学的丁迪蒙教授在接受采访时曾这样介绍。


他曾于2016年担任上海新闻广播和外语频道主办的“爱上海,大声说”第二届外国人沪语大赛总决赛的评委。


来自美国的爱文,是这一届比赛的冠军,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会讲上海话的外国人。


事实上,同济大学早在1994年就开始教留学生上海话,上海大学于2002年开设了学说上海话班,华师大等院校也有。但这些学生毕业后不知去向何方,除了留在上海,他们所学的语言没有任何用处。


我好奇这些年轻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跑来遥远的东方国度学习一门根本无法在整个国家通行的方言呢?


爱文对父亲提出要来上海读书,父亲说:“爱文,你看,中国现在发展得很好,他们很有钱。你学会中文以后,可以去上海人家里做保姆。”他学父亲一本正经的口气把我逗得笑出了声。


爱文的父母都是纽约大学毕业,当纽约大学上海校区开始招生时,爱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来上海。只有来到这里,才能真正开始学习上海话这门方言。虽然在纽约生活的中国人很多,但他们大多来自广东和浙江。


2013年,爱文来到上海纽约大学,学习全球文化研究。


在上海的四年里,每一天都对爱文弥足珍贵,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语言的机会。

2


来上海前,爱文已经学了一些简单的上海话。他下载了两个APP,“Shanghainese”是英语教学,外国人用得比较多。“学说上海话”则没有英语翻译,只有普通话和沪语,幸好他学的中文得以所用。


他在YouTube学习上海话小视频《闲话上海滩》里的上海文化,里边讲到许多有趣的冷知识,比如什么叫“红头阿三”(租界时期的印度警察,因他们包起红头布,皮肤上长着红毛。警察称为“阿三”,源自阿Sir)。


这个合集共有74个小视频,非常受欢迎。《上海人都拎不清的上海话》被6.1万次观看,《洋囡囡来教你说上海话》高达31.9万次观看记录,《不嗲不女人》有24.1万次。


爱文最喜欢做的,是“嘎讪胡”(聊天的意思)。他没事儿就找出租车司机、学校保安、餐厅服务员用上海话“吹牛屄”(吹牛的意思)。


最初的交流异常艰难,他常常什么都听不懂,聊了半小时,钻进耳朵里的只有一两个熟悉的词,那时他总是很尴尬,但还是会请对方写下来那些听不明白的词,再“百度”一下。


一紧张爱文还口吃,加上口音不标准,别人听得更是云里雾里。那段时期,他一直处于一种不由自主地失落又暗暗咬牙的状态,但并非挫败,他强调,因为从未想过放弃。


爱文认为,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在一开始就成功。对语言学习者来说,最怕的是担心讲错,以至于羞于启齿。曾经有人嘘他:“侬讲得一天世界,侬弗要讲了。(你讲得一塌糊涂,你不要讲了)”他不理会,仍然一遍一遍地开口。一句话没听懂,便立即追问。


“不要‘澥撘搭’(做事没劲,态度消极、不爽快的意思),不能捣糨糊,要直接问,每个机会都要抓住。”


他花很长时间“偷听”别人谈话。在餐厅听到隔壁桌的客人说上海话,他竖起手指:“嘘,我要听一下。”他听的是人们讲话时的腔调,暗自模仿,他想像自己是老电影里的上海男人,斯文谦逊,口吐莲花。


爱文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


虽然在语言学习上极具天赋,但他仍逐日练习,直到能和本地人一样流利地表达。但经过暑期两个月,他自谦说没有以前讲得流畅了,毕竟在纽约,没有人能和他天天用沪语对话。“语言,就是要每天说,不说就会慢慢忘掉,还给老师了。”


在他眼里,愿意和他聊天的人,是最好的老师。


比如出租车司机,很多乘客不喜欢和他们交流,而他则形容自己有点话痨,还问上海话中的“话痨”怎么讲。


司机一见到喜欢聊天的人,就打开了话匣子,见到会讲上海话的外国人,更是滔滔不绝。司机最喜欢问的是:“侬晓得XX是什么意思伐?”爱文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师傅唾沫横飞地一番解释,他迅速地在手机Note里记下来。


爱文至今还记得师傅教的“洋火”、“洋钉”、“洋伞”。这些词出自租界时期。


上海的“洋泾浜”语曾一度闻名于世。


“洋泾浜”,原是上海县城北面的一条自西向东流的小河。1914年填河筑路,命名爱多亚路,即今延安东路。

在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前期,这里成为上海的中外通商要地,由于商务需要,通行着一种上海化的英语,“洋泾浜”语。


外国人到上海来做生意也得买本洋泾浜语手册学习。那些夹杂着手势磕磕绊绊中诞生的中西结合的零星俗语,在口语中保留了下来,成为今天有特色的音译词。


沙发sofa、马达motor、麦克风microphone、马赛克mosiac、课程course、台头title、水门汀cement.......


这些西方音译词最早出现在外商开埠的上海,被汇集在上海出版的报纸小说中,渐渐成为整个中国的日常语言。


如今的上海,繁华远甚租界时期。

据中国移民局2014年报道,每年成为新上海人的外籍人士超过7000人,并成正比往上递增,预计2020年上海外籍移民将达到80万人。


今天,人们不再说“洋泾浜”语,沪语也悄无声息地被普通话和英语的浪潮冲上滩涂,化为星星点点的细碎泡沫,稍纵即逝。


爱文却独独喜欢那些上海话中的俚语。


像“一天世界”(形容到处都是,一塌糊涂的意思)、“掼浪头”(说大话,显示自己有能耐的意思)“豁胖”(吹牛,说大话的意思)。这些词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对于10岁来上海的我来说,每天讲的也不过是“上海普通话”,身边的同龄人也不会讲这些老派的语言。


爱文还来了一句:“侬只面孔哪能像黄梅天一样”(形容脸色像黄梅天一样变化无常)。天晓得!这句话我是第一次听到。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上海话语境是如此的匮乏。


为了证明我也是一个地道的上海人,我特意甩出了一个冷门词“包脚布”(1、旧时的裹脚布,2、又薄又大的蛋饼),爱文果然没听到过。他喊道:“等一下,让我写下来。”便拿起一支笔,窸窸窣窣地记下来。


3


海伦是爱文的学妹。她第一次见到爱文,是在公寓宿舍电梯里,她住11层,他住18层。


2014年9月刚开学,正巧是中秋前夕,她带了些月饼给室友吃,有五仁馅的,绿豆馅的,花生馅的。海伦走进电梯,见到爱文,就问:“Do you want moon cake?(你想吃月饼吗?)”没想到他直接用中文回答说,自己吃过月饼,便不客气地随手从一大袋月饼里捞出一个。


过了一个多月,海伦在电梯里第二次碰到爱文,他激动地指着她:“你你你......”


原来,上次爱文拿的月饼是五仁馅的,馅里有少许芝麻,而他恰巧对芝麻过敏,他感到嗓子急剧萎缩,赶忙去医院挂了盐水,再迟一些就窒息了。两人就此结识,成了“生死之交”的朋友。


“他中文说得太好,特别讨厌。”海伦是北京人,说一口京味的普通话。


“一见面他会用上海话来嘲讽我。我就回一句英语,证明我的英语进步了。”爱文讲的上海话海伦基本听不懂。但她在上海的这几年,也学会一些词。最近刚学了一个新词“伊讲”(1、他说,2、口头语),她觉得特别逗。


她用软糯的音调念给我听一句电影台词:“侬是吾额心,侬是吾额肝,侬是吾额宝贝甜面酱。”还嘚瑟地唱起上海方言的歌。


“阿拉欢喜讲上海闲话,

弗怪是洋泾浜本地话,

学起来有点难学会了弗舍得掼,

从侬好谢谢讲起来,

......”


这首歌的词曲作者和原唱是上海本土歌手张志林,也是爱文教她唱的第一首沪语歌。


海伦能帮爱文的,便是把关他每周800字的中文论文了。爱文读鲁迅、胡适、郭沫若,但并不能完全读懂,也时常抓耳挠腮。


4


刚来上海时,纽约大学在世纪大道的校区还未完全建设好,学生只得在华师大上课,爱文也自然而然地住在了附近。


“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90年代前的一句话响彻上海滩,年轻的爱文竟也习惯了住在浦西的普陀区。他了解这片土地,这里是他在上海扎的根,像“屋里厢”(家里的意思)一样。


“我今年22岁,打交道的朋友都差不多同龄,在一起基本上讲普通话,不讲方言。”上海的年轻人大多已经习惯了讲普通话和英语,用爱文的话说,他们觉得和一个外国人讲上海话“老刮散额”(尴尬的意思)。


住在曹杨新村的爱文,常常逮着机会就和小区里的爷叔阿姨嘎讪胡。


对于爱文来说,真正让他着迷的是和当地上海人交流。


比起闷在房间里看书,他更乐于走出家门,在邻居家,小区花园,菜市场这些市井的地方,和他的年长朋友们聊天,他认为这是最自然也是最好的学习方式。


“噢哟,今朝额天气哪能嘎老卵额啦!”


“爷叔,侬今朝‘头势’(1、头路,2、思路)老清爽额!”


他惯用这种搞笑的开场白先让他们笑起来。“哎哟!外国人讲上海话讲得老好额!”


遇到陌生人,通常爱文会先用普通话交流,确认他们是上海人后,才讲上海话。看到踢毽子的阿姨,散步的爷叔,他也会“看山水、噶苗头(看情况再做决定)”,对不同的人说不一样的话。


老上海人的上海话更标准,对外国人也热情,尤其是会讲上海话的老外。而且上海老人十分空闲,不介意停下脚步和爱文聊些有的没的。

张先生是爱文在上海的房东。他们已经相处了一年。


“爱文这个美国小伙子不错,好学,尤其是学上海话的过程中。我们平时都用上海话交流,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培养语感。”张先生对爱文的印象是好相处,待人接物随和,没有架子。


爱文第一天到张先生家里是来看房子,他主动用上海话喊“爷叔”,喊张先生的爱人“阿姨”,态度诚恳。张先生回忆:“我一看他,胖乎乎的,肚皮凸出来,像屋里厢(家里)油水老足的样子。”


阿姨家常菜烧得好,爱文便常向阿姨请教,已经学会炒蕹菜和鸡毛菜,他最爱吃的还是红烧带鱼,但阿姨告诫他胆固醇太高不能多吃。


去年爱文参加上海话比赛,与张叔叔约好提前练习。他事先准备了一篇发言稿,大致是对上海的印象、感受和对未来的希冀。他用上海话读一遍,张叔叔在一旁纠正发音,循环往复,直到两人都满意为止。


爱文说,学会沪语以后,上海人对他的态度不一样了。


上海的外籍人口越来越多,他感觉到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有些上海人觉得外国人来这里抢“饭碗头”(工作的意思)。


“我希望他们听到我说上海话时,会有这样的反应:哇!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学上海话,太不容易了!现在我们自己的小孩上海话都不会说。他竟然说得这么好,请小孩‘吃生活’(挨打的意思)!”


学说上海话,对爱文而言,是对上海人的一种尊重,是站在他们的立场,努力融入城市文化的一种方式。


他认为,想在中国做任何事情,都必须从文化历史和语言开始,学习中国的根本。


但爱文并不推荐其他外国人也像他一样一头扎进去学习上海话,他认为外国人必须先把普通话学好,毕竟普通话对他们来说已经很难了。“如果你有兴趣有时间,打算长期住在上海,或是很认真地想娶一个上海老婆的话,那你可以去学习上海话了。”


很多人以为语言只是工具,爱文觉得工具这个词太过表面。


语言,其实让我们走得更远。


它是一股来自思想深处的声音,嗡嗡地冒出来,钻进皮肤,在血液汩汩中直达心底,随心跳砰砰作响。当人们心里的声音被聆听和理解时,便是这样一种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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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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