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明治
2017-10-09·阅读时长12分钟
几年前,我要毕业的时候,选择了一份外派工作。前往马尔代夫的时候我并不高兴,我想去更广阔,更多彩,也更艰苦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度假目的地。
宿舍就在离海几米之外,最浅处有1.5米左右,下水往里一点就是深海,从高处可以明显地看到海水由蒂凡尼蓝急剧加深的变化,每天晚上都听着很大的浪声入睡,早上会被巨大的货轮经过的声音吵醒。
在这印度洋小岛的工地上,我遇到了来自孟加拉的劳工,斯里兰卡的技术工人和文员,还有很多印度商人。住在岛上的时候,我们的生活都乏味极了,哭泣当然是少数的,但快乐也不算多。
Madam,Madam,你为什么不高兴?
基本上,我和大多数下了十几年工地的同事们没有太多共同话题,除了........差一点就想不起那个大高个儿的名字了。
他的孟加拉语名字发音是“Shago”,几个中国同事叫他“杀狗”。
我和杀狗
跟大多数孟加拉工人一样,杀狗的英语很差,但他对我要显得更愿意亲近一些,每天我出去办事,进出营地都要经过他的门卫小屋,躺在垫子上听音乐的他都会起来跟我问好,努力攀谈两句。我脸臭,他常常问我,Madam why not happy?
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没有负责管理工人的劳务关系,只是有一天晚饭前大姐在厨房门口跟我闲聊,说这个傻楞楞的大高个儿在工地上干活笨手笨脚,又派他去给营地打扫卫生,也是笨拙懒散,于是差点被开除,她看一个大高个憋着眼泪的样子可怜,说情给他留了下来。
隔天开始,杀狗就变得特别勤快,五点钟起床干活,有时候一个上午来我办公室打扫两次。
杀狗协助我们的采购师傅去买东西,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利用职务之便,他买整条香烟回来,在工地上做起了散烟生意。
他有一个笔记本,用铅笔划竖线,记录谁买了几根烟,钱一般是月结,本子被小心地藏在床垫下面。那一年杀狗已经29岁了,在孟加拉的穷人中算是比较晚婚的,他说在这边存500美金,就可以回国娶媳妇。
采购师傅的儿子和杀狗身形相仿,他从国内过来玩的那周,杀狗几乎一直跟在左右。临走,杀狗非要去机场相送,采购师傅骂骂咧咧,但又忍不住笑,叫杀狗上了车。
他穿着采购师傅的儿子身上扒下来送给他的那一身衣服,灰色CK短袖,米色大短裤,与穿暗淡的格子纹纱笼时大不一样,有一米八的底子,平日那种傻气全无。
他很爱这身衣服,穿到后来灰色的短袖泛着白,CK的字母也模糊了。
有一次我一大早要带两个工人出去体检,因为开门的问题,与守卫处的人之间闹了点不愉快,那个类似于国内武警角色的人一路凶我,转身前骂道:You Chinese people!So hard!我觉得委屈极了,不顾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哭,喘不上气来。
到下午我办完事回到门口时,杀狗赶紧迎上来,“Madam cry today?You no problem,the person problem。”
在工地上,他们叫我Madam,一方面因为我是女士,另一方面,我并不是他们眼里真正的Boss。
大多数同事,并没有看得上我这种“没吃过什么苦”的刚毕业的“小姑娘”。
工地上一共四个女人,两个跟丈夫住在一起,另外两个就是我和室友,我们都习惯洗完澡裸着从洗手间出来,仔细抹好身体乳,再换上干净的睡衣躺上床吹空调。
这一天我还没洗完澡,就听见她从外面回来,急匆匆敲洗手间的门,“你穿好衣服再出来,”她说,“外面有人在偷看。”出了洗手间,我走到窗前掀开薄薄的玫红色布帘子,沙滩上没有人影,也看不出脚印。如果不是室友和朋友在房子背后聊天,无意中瞥见这边有人影,我们可能还要被偷看很久。
其实我们对这些南亚劳工本来就没有那么信任,劳务中介和在这片混得久的中国人都告诉我们,孟加拉劳工一旦逃跑,很可能会把雇主的电脑等办公设备以及现金全部卷走,比起偷盗,大家也怕两个单身女孩碰到其他危险,没过多久,师傅们就给我们这个房间装上了防盗窗。
公历新年过后,我去了机场的健身房,记得好像只要差不多25元一个月。困扰的是,健身房根本没有女生。我就在一个教室那么大的健身房里胡乱跑跑步,按健身软件上的课程扑腾一下,在他们播放的印巴音乐里大汗淋漓。
健身房里碰到的人多数都会表露出善意与好奇,但也能明显感觉到有些人对女性的不欢迎,我跟一同办了卡的中国男同事说起这种尴尬的感觉,他说我不该穿短裤去跑步,他碰到过别的中国女生在那里锻炼,穿的是长裤,但我根本没有适合跑步的长裤。
“滴答”和“杀狗”,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杀狗话少,沉默得几乎忧郁,我有时在他门前站一会儿,两个人一起丧气,不知道各自丧气些什么。他表达不出来的东西,就让身边英语更好的Dida翻译给我,Dida又把我说了什么翻译给他。
我和"滴答"(左二)
孟加拉工人里,一共有两个人会说比较流利的英语,一个是滴答,一个是去迪拜工作过的Yamin,Yamin聪明,懂得怎么磨洋工,滴答相较而言就幼稚简单一些,他也知道,如果耍小聪明的话很容会被看穿,总体而言就比较诚恳老实。
滴答全名叫Didar Mia。那年26岁,身形瘦小,早年跟随亲戚在新加坡当船员,具体是做体力活还是服务类的活不太清楚,因为心脏不好接受了手术后,他不能再回到新加坡从事船上的工作,便辗转来到这里,却没想到中介给他介绍的活也很考验体力。
滴答作为“工草”被发掘出来前,一直跟其他工人一起做体力活,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本来健康的浅棕色皮肤就被晒得干燥发黑,他把一张纱巾压在帽子底下,从后面围过来,遮住脖颈和半张脸,强光下劳作又不得不戴着墨镜,所以过了好多天,才有人发现他的盛世美颜。
不过很快他就从民工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一名小小的管理员,担任我们与孟加拉工人的翻译工作,还兼任一些跑腿工作,当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而是因为他英语好。
滴答的工作很清闲,基本就是做些通知、翻译沟通工作,偶尔会被采购叫去帮忙,多数时候,杀狗打扫完卫生回到小屋,滴答已经在里面躺着吹风扇听歌了。
滴答用的是一款比较笨拙的智能手机,能上FB,喜欢Po自以为很帅的照片,配文永远是“ME”,非常自恋。熟悉了之后,一直追着我问我的FB叫什么名字,非得要我亲手把名字输入他手机里,Fo了我才罢休。
有事情要汇报的时候,滴答经常打给我们,响两声,然后等我们打回去,一般这种时候,我们就打电话过去,说Didar,come,滴答很快从小屋里翻身起来,小跑到办公室里来。有时候他没事,室友会差他去买点汉堡王,他如果说不清要点什么,会打电话回来,室友在电话里跟店员点单,拿到吃的后给他一点小费。
滴答给中国人当久了翻译和跑腿,同伴们其实有点讨厌他跟我们走得近,有些事情如果派滴答单独去通知,会出现没有人愿意配合的情况,滴答甚至还会被呛几句。其实我能理解这种谴责背叛式的反感和敌意。
杀狗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稳重,他会拉住滴答,拍拍他,劝他不要往心里去。
杀狗要木讷一些,又不会说英语,所以看起来是滴答罩着杀狗,我倒是觉得,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印斯孟三国工人间的鄙视链,杀狗心里都明白着呢,他只是不会说,但是都看见了。
滴答和杀狗这对身材一大一小的孟加拉人,是我在工地的日子里最喜欢交往的两个人。
经过安保小屋的时候,杀狗如往常一样忧郁地坐在那里塞着耳机听歌,而滴答有时候会卧着跟女朋友打电话,“Madam,Girlfriend calling.”他说。生怕我找他布置什么任务,马上就要挂电话样子,而我只是凑过去看一眼而已。
在老家的这个女朋友是个女大学生,根据滴答描述的意思,我推断她应该是学土木工程,今年刚好毕业,要当工程师。滴答给我看过小小的女孩坐在一丛植物间的照片,穿着紫色的纱丽。
而滴答只是一个小小年纪就辍学到新加坡打工的穷小子,这样的感情在任何一片土地上也不容易受到祝福,女孩注定被许配给别的人家。知道消息的滴答很伤心,工作不在状态,差点被凶一顿,杀狗替他说情:“Madam,Didar girlfriend marry,many cry.”
伤心了一段时间之后,滴答又恢复了“笑眯眯,我最帅”的样子,他跟我们说,家里给他物色好了一个女孩,是可以结婚的对象,时机合适,他们会在电话里起誓。
滴答的英语水平没有好到我可以问他关于爱情和婚姻的更多问题,不过看得出来,他至少为自己能取上一个适龄女孩感到高兴,他26岁了,但不用像杀狗一样到29岁还打光棍。
我们每隔一段时间会发一袋水果,我吃的速度慢,天气太热了搁不住,就会趁水果还好的时候,叫滴答来我这儿拿,并嘱咐他一定要分给杀狗。
离开的海外劳工,无法保障的生活
我经常要到劳务公司去拿资料,整个办公室从主管到下属几乎都是妹子,总能叽叽喳喳聊会儿。有一次我剪了头发,过去拿东西,办公室的姐们儿跟我说:“You look different today.”我以为她要夸我呢,正准备说谢谢,她说:“much fatter.”
工签办理的流程基本上是,申请工作签证配额,入境,提交体检报告,购买相应的保险,办理工作签证,拿到工签卡 ,就可以在很多地方享受跟当地人相同的待遇。
我刚来的时候,就在一家破败的私立小诊所里等了很久,接受了基础体检:验尿,抽走两管血。诊所里接待的都是办理工作签证的人,一同等待的,有一个看起来貌似老板的大爷,带着约10个韩国(或朝鲜)船员。
后来移民局不再承认这家体检机构的资质,我们换到了本地一家比较正规的大医院。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后怕了一下,万一这个小诊所针头不干净呢。
他们也经常会离开。那一年公历新年刚过的时候,听人讲起今天有个斯里兰卡工人请假回国的前因后果。在这边,兰卡雇工有十个左右,是相对高素质的技术人员,一般每个人都能说基本的英语。
要走的那个人,老婆在家被蛇咬了,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他想回家看望老婆,照顾孩子。主管本想问他是否还来,如果不再来,要结清所有工资,如果还想来,可能一月份刚出头这几天的工资就先不结。
听说这个情况后,兰卡的工人们背着他来找主管,说他老婆中午已经去世了,但大家还瞒着他,希望Boss理解,尽快批假,并且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几个兰卡男人都哭了。
下午我在厨房门口帮大姐给她的帮工解释考勤问题,正好看见这个兰卡工人穿着干净的新衣服,扛着沙地上拖不了的箱子动身前往机场,听说他回到科伦坡,还要坐一天汽车才能回到北部的老家,工友们送他去机场,浩浩荡荡一队人往外走去。
倒不存在中国人非要为难这些工人,是因为之前有个狡猾的老头刚来工作没两天,就称自己得登革热需要回国治疗,违约一走了之,所以这边的财务结工资的时候一般都要求他们押半个月。
新年之前,一个斯里兰卡的工人要回家探望重病的母亲,因为不愿意押工资,跟财务协商不好,便一直没有去领钱。徘徊在财务室门口,垂头丧气的,拖了一天还没订机票。也是这帮兰卡男人围成一圈来替他说情,他不作声,却急切盼望一个结果。
那天下午,下工后洗好澡穿着纱笼的兰卡男人们又来了,他们请求财务让他领走所有工资给妈妈治病,若他不再回来工作,违约金由大家平摊。
财务跟他们确认,是在这里工作的所有兰卡人平摊,还是来说情的几个人平摊。他们确认所有人都会替他担保,并签下了各自的名字。领导觉得这件事做得仗义,答应给这个男孩出单程机票,若回来工作,就给他报销。
工地上总有意外。 斋月开始前几天我去出差,正想着回去就没吃的了,趁现在多吃点,就突然接到室友的短信,说有一个工人出了点事故,手指被机器碾断了。
回去后听说这人不是技术工,也没有学过操作机械,因为想加班多挣点工钱,所以一直很积极地去帮忙,结果就在主管一转身的瞬间,他上前切割一块材料,手指被割伤了,中指和食指一个割断了一截,另一个也只剩皮肉连在一起。受伤后同伴们全都围在他身边,用穆斯林的方式祈祷平安。
他很快被送进当地最大的医院,但医疗条件实在太差,割飞的手指别说已经找不到了,就是找回来也接不上,另一根手指的第一个指节用钢针固定起来。这是斋月开始的第一天。
我出差回来后去医院看望他,感觉钢针固定起来的那个指节看起来似乎有些坏死了。
滴答和其他的孟加拉人轮流在医院陪护,所有人还在坚持把斋。滴答英文好一些,所以大部分时候是他在那里,一夜夜熬着,挂着两个黑眼圈回来,跟我说病人的情况,噙着眼泪:Madam,finger cut,no work,this man life finish。
马尔代夫:我的禁闭岛
工地上,斯里兰卡工人有的说泰米尔语,多数说僧加罗语,有个印度安全工程师,也说泰米尔语,他和那工人沟通起来就比较容易。斯里兰卡的工人都是技术工,驾驶设备或者修理设备,需要孟加拉劳工帮忙,互相之间的沟通也很困难。
他们的宗教信仰也不一样。斯里兰卡人信佛,或者信基督,孟加拉人信伊斯兰。由于马尔代夫也是伊斯兰国家,所以,孟加拉人在那边的生活就比较容易一些,周五的时候还可以轮流去礼拜,附近就有一座清真寺。
从中国雇过来的建筑工人主要负责直接带工人,教他们做一些技术类的活,每个人带一个斯里兰卡或孟加拉工人班组,也负责他们的考勤。这些中国工人又按工种,分别受中国管理层管理。我和室友开玩笑的时候说起这几个工人,会模仿外国人的感觉说“shifu”。
这几个中国工人都是同一个村过来的,不会说普通话,而我根本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所以我跟他们几乎没有过任何交流。
下班后,他们有时候会打牌,有时候会去首都地区唯一卖酒的一家酒店喝啤酒,都不是我的爱好。他们看起来耿直善良,每次碰到我们都会点头笑一下,算是打招呼。
有个工人曾经做过理发匠,到工地这边自己备了一套理发工具,不仅自己解决问题,也会在休息时间给工友们理发,挣点额外小钱。找他理发费用约一美元一次,在洗剪吹里算是很有良心了。宿舍旁边有个休息棚,他常在那里借地做小生意。
中国师傅和经理们也会找他理发,Boss free,他说,不收中国人的钱。
一个师傅觉得太热了,找这个理发匠过来理发,动手后索性要求他剃了个光头。半天工夫就晒得掉皮,只好天天戴着帽子不敢脱。
更乏味的在于岛上没有娱乐。
没有便宜的酒精,对外酒店的酒水售价也不是我们常去消费得起的。当地人喜欢和能量饮料,这对他们来说是酒精的替代,而我喜欢柠檬苏打水,相当健康了。偶尔奢侈的时候,我和室友去酒店泳池边喝一杯,享受一点点远离工地的时光。
我还从菲律宾服务员那里听说,当地女人不仅会在头纱里垫东西,使头巾更高花样更多,会在裤子穿“假屁股”,还听说女人们会买很性感的衣服,在家哄趴的时候穿得极为性感,很遗憾这些就不能亲眼证实了。
其实这个缺乏娱乐和发泄的小国家,暗潮汹涌,街头会有黑帮捅死少年,机场海关会抓住藏毒的少女。那一年反对党的活动轰轰烈烈,很多人从别的小岛赶到首都来参与游行。
饭后,我会去屋后海边坐一会儿。
营地对面是马尔代夫的看守所,一座小岛,孤零零地在那里,跑完货运公司、海关和移民局的一天,日落之后终于回到住处撒掉憋了很久的尿,我就坐在屋后看着看守所,那是我的禁闭岛。
雨季到来之前的小岛格外闷热,坐渡船经过平常翻涌的海面,连一丝风都感觉不到,忙碌一天回到房间,我赶紧脱光了去洗澡。
回国前,我远远看见杀狗戴着耳机,用老式的砖头手机听歌打扫卫生时,不忍心告诉他这次有去无回。他一直以为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回国休假,托我给他从中国买一款能听歌拍照,能上Facebook的智能手机,不要太贵,五六十美金左右,给我现金。
那时我带了一台备用机在身边,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回国后不知放到了哪里,想起来很后悔没有送给他。
人来人往,我走以后,很快有另一个Madam接手了我的工作。不知道杀狗结婚没有,不知道他们回国还是辗转到别的国家打工,还记不记得我。
■ 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本文编辑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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