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怡
2019-04-11·阅读时长1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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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您已购买,请登录身着棕色皮夹克的情报官员态度显得很客气。这个40多岁的中年人没有穿制服,肩膀上也没有佩戴军衔或者其他识别符号,乍一看倒像是哈米迪耶市集(Al-Hamidiyah Souq)附近一个最普通的出租车司机。简陋的临时办公室并没有安装取暖设备,因此多少还有些寒意。他从小火炉上提起刚刚煮过的咖啡壶,又拿来两只杯子放在我们跟前。
“土耳其咖啡?”我指了指被倾倒在粗糙浅口杯里的深褐色液体。残渣很多,微苦,是典型的本地咖啡。
“不要再说‘土耳其’了,这是阿拉伯咖啡!阿拉伯!”中年人的脸上隐隐有愠色泛出。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就恢复了平静,并且欢快地拍了一下手中的咖啡壶:“中国进口!我们终归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不对?”
事件是2019年1月1日下午两点,我和摄影师李亚楠带着窘态坐在大马士革(Damascus)东郊小城杜马(Douma)的巡逻队指挥部里,等待接受面前这位名叫法耶德的中年官员的盘问。当我们从老城附近坐上出租车、刚刚靠近杜马城外侧的古塔(Ghouta)郊野时,一名挎着步枪的警戒士兵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将我们当场截住,用摩托车送进位于杜马城深处的办公室。随后赶来的法耶德悠悠地开了腔:“说说看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儿吧。”
原因并没有多么不可告人:在持续8年的叙利亚内战中,对首都大马士革构成过最直接威胁的便是反政府武装在东古塔地区,特别是其核心城镇杜马控制的“飞地”。自从2011年部分首都卫戍部队宣布兵变开始,东古塔就成为反政府武装向大马士革发射大口径炮弹并截断首都东面交通的主要根据地。由于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也处在东古塔远程火力的覆盖范围内,大马士革的民航交通一度中断近5年之久。不定时地向首都中心尤其是老城附近发射冷炮,甚至成为反政府武装向国际社会宣示抵抗意志的重要渠道。而在高峰期,这片“飞地”的常住居民一度超过20万人,人们就在两军交火的间歇期穿过战线、购买食物和饮水。直到2018年4月一次疑窦重重的化学武器袭击事件后,政府军才顺势收复东古塔,这已经是8个多月前的事了。
2017年9月,我曾经冒险乘车接近东古塔,近距离观察过这里的交火情况。一路上那些被火药燃烧的浓烟熏黑、所有门窗处都堆满沙袋的残破建筑,正是内战进入中后期的真实写照:精疲力竭,但又无人甘心后退。这一次重返故地,则是为了观察包围圈内的实际破坏状况,以及当地重建过程的进度。不过法耶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阻止了我:“朋友,也许你的确没有恶意。但杜马并不适合外国人观光,你必须回城。”
即使只能在进出指挥部的间隙稍微一瞥前“飞地”的内情,我也能明白法耶德的意思。和8个多月前刚刚收复时的情形相比,这里的景象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巡逻队正带着爆炸品检测装置在小路上谨慎地移动,试图找到瓦砾堆里残留的炮弹和地雷。对建筑废墟和作为路障的汽车、树木的清理尚未正式开始,此前留在“飞地”内的居民已被疏散至大马士革市区,仅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和情报人员还在进进出出。对一贯重视外部形象的叙利亚政府来说,将绵延数公里之长的战争废墟暴露在两个外来者面前无疑是不妙的。
不过,这毕竟是战争爆发以来第一个长达7天的新年假期。随着大马士革周边以及代尔祖尔省的军事行动以政府军一方宣布胜利而告终,反政府武装在整个叙利亚的控制区已经缩小到伊德利卜省以及霍姆斯省南部的两小块“飞地”。胜利在望的放松气氛使得法耶德的态度变得空前和蔼,在确认我们愿意尽快回城之后,他甚至主动聊起了自己对中国商品的看法,并转述了一则在叙利亚人当中广为流传、带有典型阿拉伯式自我神化色彩的流言:“中国的经济建设搞得很好。据说在40年之前,你们聘请了一位牛津大学的阿拉伯经济学家当政府顾问,他为中国制定了第一份经济改革方案。阿拉伯世界有许多杰出人才,但缺乏用武之地……”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坐在了返回大马士革的出租车上。而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在阿勒颇、哈马和霍姆斯,我们还将无数次被阻挡在进入战争废墟或者某处居民社区之间。在今天的叙利亚,有太多需要隐藏的秘密无法向外来的观察者显露。但在2017年和2019年进行的三次叙利亚之行,依然使我有足够的机会接触到战时叙利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在大马士革,这座全世界人类定居历史最漫长的古城。
沙姆宫的日子
沙姆宫(Cham Palace)旅馆斑驳的外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经过维护了。30年之前,它曾是大马士革装潢最豪华的本土顶级酒店,现在依然悬挂在大门口的铜质五星标识象征着它的过往历史。然而远在内战开始之前,往一个标准间里塞进两张或更多的床铺就已经成为日常操作了。大堂里黯淡的水晶吊灯和堆砌如空中花园一般的绿色植物代表了上世纪80年代中东设计师的审美品位,却也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更复杂的信息——即使是茁壮的爬山虎和玻璃穹顶上方堆积的厚厚灰尘,也遮挡不住迫击炮弹爆炸震出的一条又一条裂缝。在2012年夏天首都巷战最激烈的阶段,与沙姆宫旅馆仅有一街之隔的叙利亚人民议会大厦和贸易部办公楼一度成为反政府武装重点攻击的目标,82毫米迫击炮弹、RPG火箭弹和汽车炸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大堂穹顶上留下的裂缝便是彼时的见证:在这个平均年降水量不足130毫米的城市,人们暂时还顾不上对它进行整修。
和2017年秋天第一次入住时的情形相比,16个月过后,大堂里来往的客人略微多了一些。前台经理阿比尔(Abir)抱歉地告知我,由于前来洽谈重建业务的阿拉伯商人为数不少,标准客房的预订价格相较2017年时上涨了1/3。这在今天的大马士革并不是新鲜事:随着中西部的军事行动接近结束,陆陆续续已有数十万难民从黎巴嫩经30M号公路返回大马士革,加上东古塔地区的幸存者也被迁入城内,供水、供电状况和物价相比两年前甚至出现了进一步恶化。越来越多红蓝两色的光点出现在了从高处鸟瞰全城的视野里:红色是由中国等友好国家捐赠的临时储水罐,蓝色是印有联合国难民署(UNHCR)标志的防雨布。在这个社会和经济资源因为战争濒临枯竭的国家,一切应对困难的办法都只能是临时性的:没有人顾得上去考虑遥远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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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与名俱灭、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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