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怡
2019-04-11·阅读时长3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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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续4年对叙利亚内战和中东事务的报道经历中,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第一个“伊斯兰国”武装人员。此刻他就盘腿坐在刚刚被沙尘暴席卷过的枯萎草地上,默默摆弄着一团用来包裹受伤小腿的绛紫色破布。丰田Hilux型皮卡货车的前灯在他身旁投下一个巨大的光斑,库尔德族“人民保卫军”战士的军靴和各国记者的采访话筒已经探到距离他只有十几厘米处;可他依然面无表情,眼神仿佛被锁定在了两只缠满肮脏绷带的赤脚上。罩在阿拉伯式长袍外的多口袋马甲和横放在两腿之间的单肩包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名摄影记者,而不是刚刚放下武器几个小时的恐怖分子。与此同时,侧卧在他身后的中年人扯过一条毯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这是个英国人。”路透社记者洛迪·赛义德(Rodi Said)在我身后小声嘟囔着,“刚刚被赶下卡车时,他曾经向我透露过他的国籍,并且辩解说自己不是恐怖分子。”但在战事已经持续将近7年之久的代尔祖尔,显然不会有哪位外国观光客突然出现在底格里斯河包围圈附近的受降场。“最近几个月,几乎所有投降的武装分子都会这么说,”洛迪总结道,“到了这种时候,他们终于明白自己要为曾经的选择承担代价了。”
这一天是2019年3月9日。距离库尔德武装对“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境内最后的据点——位于代尔祖尔省东南部的阿尔-巴古兹·法卡尼镇(Al-Baghuz Fawqani,下文简称巴古兹)发起总攻还剩下不到24小时。根据库尔德武装与被围者达成的第二次临时停火协议,任何放下武器的“伊斯兰国”人员及其家属都可以步行穿过从包围圈向北延伸的两条“人道主义走廊”,乘坐十多辆斯卡尼亚型载重卡车疏散到艾什沙法赫丘陵(Ash Sha’Fah)附近的一片空地。库尔德武装也敦促顽抗者尽早释放被当作“人肉盾牌”圈禁在镇内的数千名平民,以减少最后一战面临的困难。在艾什沙法赫丘陵,卡车上的所有男性会被单独领出来,经过长达数小时、甚至数日的视网膜扫描和指纹采集甄别,分辨出其中的恐怖分子,随后将其羁押到单独的战俘营。这通常并不十分困难:真正的本地平民往往是体弱多病的老年人,习惯用发圈压住红白格的阿拉伯头巾,大部分彼此相熟。而来自不同国家的“圣战士”并非个个精通阿拉伯语,多数风尘仆仆,周身带有作战留下的伤痕。
“刘,到这边来,有几个亚洲妇女你或许会想见一见。”穆斯塔法·巴里(Mustafa Bali)一把抓过我的手臂。内战爆发之前,面庞浑圆的穆斯塔法曾是阿勒颇省的一名中学教师,如今担任着库尔德人武装“叙利亚民主军”(SDF)的新闻发言人兼前线媒体中心主管。在深沉的夜色中,他领着我穿过正在和战俘们对话的外国记者群以及四处查看形势的巡逻队,来到几名用黑色尼卡布(Niqāb)头巾遮住面庞的年轻妇女跟前。通常只有最保守的老年阿拉伯妇女以及厉行严苛教法的“伊斯兰国”分子家属会采取如此醒目的打扮,本地库尔德女性和雅兹迪人所戴的是露出面颊、额头的希贾布(Hijab)头巾。“我们会对走出包围圈的女性进行防爆检查,但不会强迫她们掀开头巾。”穆斯塔法告诉我,“因此在最初几个星期,总有恐怖分子想混在女人堆里。”
面前的尼卡布头巾动了一下,传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我叫法蒂玛,今年29岁,有三个孩子。”
透过头巾和面罩之间那一小道缝隙,投射过来的是一种茫然而空洞的眼神。这个名叫法蒂玛的女子反反复复地用英语、阿拉伯语和母语向我絮叨着:“我随丈夫来到这里。丈夫死了,孩子还小。”库尔德女兵从她随身携带的行李里翻出了毛巾、药盒以及来路不明的小零碎,其中甚至有一把未拆封的酒瓶起子,完完全全折射出了包围圈中的混乱。“在巴古兹,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领到伙食配给了。”法蒂玛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孩子需要食物,帮帮我。”在库尔德武装对“伊斯兰国”的最后控制区形成合围之后,数千名像她这样被毙命的丈夫抛弃的“圣战者”眷属依靠从废墟里扒拉出的“战利品”又挨了几个星期,随后才和被释放的性奴隶以及在交战中失去儿女的库尔德族老妪挤上同一辆卡车,出现在艾什沙法赫丘陵旁的这片旷野中。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很少会有家庭成员从国外赶来认领,这些追随已死的丈夫远道前来叙利亚的年轻妇女及其子女将在库尔德武装的拘留营里度过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漫长时间,直至国际社会拿出最终处置方案。
自从2019年2月9日“叙利亚民主军”及其盟友对代尔祖尔省的最后攻势正式开始以来,曾经猖獗一时的恐怖组织“伊斯兰国”自称的“哈里发国”的领土面积已经缩小到巴古兹镇周边不足0.5平方公里的范围。尽管在叙利亚沙漠深处还存在数百名漏网之鱼,尽管臭名昭著的恐怖主义“哈里发”(政教合一领袖)巴格达迪依然在逃,但“伊斯兰国”作为一个政权和领土实体的覆灭,已经成为事实。不过在结束对代尔祖尔省东南部将近一个星期的探访后,时时在我脑海中回荡的,依然是艾什沙法赫旷野上那个混乱嘈杂的夜晚:汽车灯在黑暗中仅能射出几道窄窄的光束,来自十多个不同国家的记者和同样来自世界各地的“伊斯兰国”分子混坐在一起,儿童凄厉的尖叫声不时从各个角落传出,盖过了头顶美军侦察机发动机的轰鸣。这个21世纪为害最烈的恐怖主义团体以2014年一场精心矫饰的集会作为开场,却在2019年的叙利亚沙漠边缘戛然而止。
从艾什沙法赫丘陵回到最近的绿村兵营,皮卡车需要在沙漠和农田中穿行近两个小时。初春的叙利亚夜间寒意盎然,我和向导兼翻译索兰、洛迪以及一位法新社记者蜷缩在车斗里,各自裹紧避寒用的毯子。在漫长而无预兆的颠簸以及呼啸的大风声中,没有人有兴趣攀谈。大家不约而同地仰起了脖子,注视着天空。
整整8年的内战过后,叙利亚大部分城市的供电设备已经遭到严重破坏。加上百万级规模的难民外流,意外造成了毫无背景光掺杂、星光格外灿烂的夜空。过去4年中,我曾三度见到如此夺目的星斗,其中两次是在叙利亚:它们分别出现在2019年1月的阿勒颇,以及3月的代尔祖尔。在曾经的“哈里发国”上空。
坐在我对面的洛迪酝酿了很久,终于憋出了一句毫无抒情色彩的评论:“见鬼。这星空,真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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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与名俱灭、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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