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有独属于它的味道，它的颜色，它的声音。而家门口的春天，就是延续故乡这一地理标志，这一专属名词。这个在人们的脑中甫一浮现，便由它的声形色味构建出一个统一的整体。

2019年的头两个月，整日淹没在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时而风雨交加，时而雷霆大作的雨水里。春雨贵如油，不知是天上哪个油田泄露了。

我的故乡在湖南省韶山市的一个小山村里，这里原本隶属湘乡。是一个多山多池塘多稻田的小村落。如果沿着自家屋后的小路登上后山，只需十分钟，便可登上一座小山峰的半山腰。你站在山腰上俯瞰自家所在的小屋，发现它跟你看到的所有房屋一样，安安稳稳地靠着一座小山立着。面前是一湾不浅的水塘，水塘前头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这样的小屋有多少座呢，你沿着水泥路笔走龙蛇的方向往前看，看到道路延伸到山与山的连接处，路上的小汽车一往无前地冲向山外的世界.

在后山俯瞰下方村落   图：无忌

事有凑巧，今年我的生日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因为喜欢看武侠小说，便痴迷于彼岸花。恰好曾在村子下游的水坝旁偶然间看到过一株，从此便念念不忘。说花叶两不相见的它会在春分与秋分时节降临人间。每次路过大坝，总寻宝似的在杂草间探查一番，每每失望，每每又怀揣希望。

某一天的白日，我抬头看到池塘边的树丛中闪过几点粉色，疑心是桃花开了，便凑近细瞧。果然是记忆中铺展开来的样子。曾在一篇随笔中把村里的女孩子比作兀自在山间“灼灼其华”的桃花。在豆蔻年华里不自知地灼了过路人的眼。年青时爱一切美好的事物，看到满树繁花，一心要折最美的一枝，在手中把玩不过片刻，便任其零落成泥。如今是会提醒自个儿了：天高所以任鸟飞，海阔所以凭鱼跃，桃花还是开在枝头最美。

然而，不过十来日的光景，花骨朵们在小蜜蜂的嗡嗡声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鼓起的小果果。后山有一果园，园里有十来棵比我年纪还大的桃树。幼时，和小伙伴们一到桃儿快熟的时节，就如猴儿般在枝桠间搜寻大个儿的桃，用衣袖蹭蹭桃儿身上的白毛，便迫不及待地往口里塞。回到家如果不走运闹了肚子，大人们就一副“瞧这孩子不听老人言”的模样。语重心长地把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吃桃子之前一定要把上边的毛给洗掉啊。”

一排香樟树中间的矮个子桃树   图：无忌

老妈在家时，曾做过几顿地木耳吃，那滋味，下至八岁孩童上至八十老妪，尝之当魂牵梦萦。其滋味，鲜不可言。这地木耳，顾名思义，是长在地上的，其形似木耳，但比木耳要薄。地木耳往往与苔藓相伴而生。要雨水充足的那几日，它才会蓬蓬勃勃地冒出地面。而当太阳一出来，地面上水分不足时，它又会变成一片风干的树叶模样。

邻居邀我一同去捡地木耳，我欣然前往小河边。它们长的还不够大，但也够我吃一顿。地木耳的旁边长着些野葱。那日傍晚，我见灿姐随手从池塘边拔起一把野葱，说这东西炒鸡蛋吃很香。我心里想着：地木耳汤里撒上一把野葱，它们既是相伴而生，说不准便是什么最佳拍档呢。这汤，不知是怎样的鲜香呢。

当天却并没有吃成这地木耳，因为光是要把它弄干净，就相当的繁琐。你想想，光是要把它身上的苔藓弄下来，就破费一番功夫呢。把地木耳摘干净在盆里泡了一整天之后，我准备吃它了。这算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煮地木耳啦。于是赶紧给老妈去了个电话。看不出来这煮地木耳还要事先把它在沸水中煮一遍啊，涨知识了。我煮出来的味道怎么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虽则能入口，但是没有老妈煮时能鲜掉舌头的感觉。

田里的白菜和油菜们都开出了黄色的花。一直从村里往县城的方向绵延成一条黄色的线。在有太阳的时候，猛一看，还是有点儿意思的。有爱美的小姑娘，往田里深处钻，找准角度，和菜花们来张自拍。过年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少不了一碗白菜心，像我们家这样的菜大王，则是两碗。辽宁的小姨和小姨夫来南方过年。小姨说，我可得可劲儿吃这白菜心，回了家就吃不着了。

菜心见了大太阳，长成了菜花，给田野刷了一层明艳艳的黄。餐桌上的主角退了场，我准备上山里头去瞅瞅。

每当我要上山去干点儿什么的时候，总会有一只好奇的狗子，抖动着它的鼻子。用它那懵懵懂懂的大眼睛望着我。然后心满意足地跟在后头，去探寻大山里的秘密。以前是一只叫“黑鼻子”的土狗，现在是它的继任者“包子”生下不到一年的孩子“细包子”。

“细包子”跟我一起上山   图：无忌

刚上山不久，就在灌木丛的枯叶堆里闻到一股浓郁的菌子味，味道这东西是最不可言说的，它蛰伏在你的记忆深处。只要当你又闻到这味道的时候，所有关于它的一切便被唤醒。

说实话，如果我不是从小在这山头行走，我是不敢孤身一人往山的深处去的。随着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以前每家每户上山砍柴烧菜做饭的局面也改变了，大家跟城里人一样用起了煤气。山里的灌木因为没了人类的打扰，简直跟见风长似的，居然比我这个一米六的人类还要高出一大截。记忆中能担着一旦柴过身的小路也只能看到一点依稀的痕迹。终于走到一处长了一小片竹子的地方，我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朝下走去。

吾村人称“雁来蕈”为“雁鹅菌”。说这菌子是大雁过身时才生长。此菌味甚美，美到一说这三字儿便忍不住咽口水。牛栏冲后有一山丘，是此菌的栖身之地。年年到了时节，老饕们便拿起毛镰或小号二齿耙去山间的灌木丛中搜寻此物。此菌念栈，去年在哪块儿曾采得此菌，今年您便还上那儿，总不会错。

我因为记不大清此菌生长的时间，便疑心正好赶上雁鹅菌破土而出的日子。赶忙扶正眼镜，睁大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在棕褐色的松针和灰色的枯叶堆积成的腐质层里扫描。果然发现一只圆圆的菌盖，却是红色，红蘑菇在吾乡的蘑菇排行榜上排在最末。但因为是开春头一茬，还是带给我不少惊喜。还有一个好消息是蕨菜也开始冒头了。

老妈听说我上山采了蘑菇，特意叮嘱我一定要拿蒜头和瓦片跟蘑菇一起煮，把第一遍的水倒掉之后，才能跟肉一起炒。蒜头能祛毒我知道，瓦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既是吾乡传统，从小到大，老妈煮蘑菇都是如此，想必其中定然有什么玄机。听说云南有一种蘑菇，吃了之后能让人产生幻觉，大自然可真是奇妙啊。吾乡因为地方小，蘑菇的种类屈指可数，功能也没有别人家的那么天马行空。

吾乡有一句俗语“三月三，蕨开lan”。这个“lan”字是“篮”吗？意思是到了农历三月初三，蕨菜放肆长，长到篮子都满了。抑或是形容蕨菜顶上开花的。这句俗语虽然经常从我或者别人嘴里蹦出来，至今我还不知道最后一个字咋写，也是不求甚解的典范了。

蕨菜跟菌子一样，有它自己爱呆的山头。吾乡人称采蘑菇为“捡菌子”，采蕨菜叫“打蕨”。听上去就够霸气，完全能够想象出一地的蕨菜躺在那里，任君采撷的模样。至今我只见过两种颜色的蕨菜，市面上常见的棕色，还有一种就是我这次上山的目标—绿色的蕨菜。对于蕨菜，我完全没有颜色歧视。这绿色的蕨菜是从哪儿来的，我也完全没有想过。对于我们来说，山里头有这些生灵，完全就是上天的恩赐，我们只管怀着感恩的心情大快朵颐就是。人类一旦开始思考，上帝便要发笑。

后山绿色的蕨           图：无忌

有一个小山坡，上头是整片的栀子花树。花开的时候，白色的花朵，清新的花香。重点是花儿可以吃，记得把细长的黄色的花芯去掉，否则会有苦味。此花炒肉吃，脆脆的，还有花朵的清新，回味无穷。也只能回味了。常年不在牛栏冲，不知道山坡上的栀子花可还在开。

春天没有栀子花，却在打蕨的时候看到成丛的“老虫花”。小时候被这个名字唬了一跳，远远地看到它在枝头摇曳，便害怕不久就有一只精神抖擞的吊睛大虎跳将出来。有好几次夜里做梦，梦到一只老虎从山上追我追到山下，还好我身姿矫健，抢在老虎捉住我之前躲进了家里。那只老虎在围墙外不甘心地上蹿下跳一阵，终于悻悻地回山上去了。

如今再见“老虫花”，没了加诸在它身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说。自然能发现它热烈张扬的美，像盛开在山间一轮轮璀璨的小太阳。说不出的光彩照人。后来我百度了一下，发现“老虫花”跟我们在山间随处可见的映山红同属杜鹃。没文化真可怕呀，竟然被一株杜鹃吓唬了这么多年。

雨后的老虫花           图：无忌

每天，叫醒我的不是梦想，而是仿佛近在耳边的鸟鸣声。作为一个习惯了熬夜的人，是可以根据当天醒来时枝头鸟儿们的忙碌程度来判断这一时刻是属于一天当中的哪个时段的。早晨五、六点钟，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是鸟儿们最为活跃的交换情报时间，叽叽喳喳，片刻不息。随着时间向后推移，任是再饶舌的鸟儿，也会在吃饱喝足之后，各回各家。对面山头有时会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还真的像在说：“布—谷，布—谷”。后山有猫头鹰，它喜欢在黄昏时分亮嗓子，大概是在为晚间的狩猎做准备。鹭鸶的叫声我好像真的没听到过，撞见它最多的是走在田间的时候，猛的从一块水田里飞出来，像仓皇逃走的小贼。我反正是没准备将它捉拿归案。“一行白鹭上青天”里的白鹭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它。

晚间，陪伴我入眠的是不知名的虫子和呱呱叫的青蛙。毛爷爷曾经说过：“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虫儿和蛙一起作声，和着那固有的频率，还是很有催眠效果的。万籁俱寂，此刻的田野是千万只爬虫的天下，它们的每一声鸣叫在月光下都分外清晰。到了秋天，还会有无数只萤火虫沉默着加入它们的阵营，只有尾部的萤火昭示着它们的快活。

牛栏冲的春天，跟世间任何一个小小村落的春天一样，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牛栏冲的春天，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来说，它每个水塘，每座山头，每块菜地里的变化都已经在我的眼前上演过无数遍。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有当它又一次在我们的眼前徐徐展开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