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春夏之交的野地里，低唤一声“小菊”，应该会得到一堆的回应：蒲公英、苦卖菜、花叶滇苦苣菜、野苦苣菜、黄鹌菜、假还阳参……这些隶属菊科家族的家伙们都开小朵钱币状黄菊，一幅天真灿烂的样子。特别是立夏至小满时节，黄花一蓬蓬与我们觌面相逢。这类植物特别擅长见缝扎针，所以常集聚在我们身边：地坪上、砖缝里、墙角边……你不注意它们时，它们就是其貌不扬无名无姓的杂草，你若细赏，又有特别的情趣甚至深厚的文化内涵。

春夏相交小黄花支棱的蒲公英、苦卖菜、花叶滇苦苣菜、野苦苣菜、黄鹌菜、假还阳参等同属菊科菊苣族植物。它们共同点还包括掐断其叶，会流出奶白色的浆汁；有苦涩之味。菊苣家族偏苦，我们爱吃的菊苣族蔬菜菊苣、苦菊之类都有清苦味。只是它们一个在田，一个在野。在田的蔬菜负责肥美，在野的苦菜则一身清逸的流浪的气质。

小满三候一候苦菜秀。一般却认为此苦菜为“苦卖菜”，其实小满时节，遍地苦菜同秀黄花。何以认定为苦卖菜？我想大约因其足迹遍地，开花繁密，姿容楚楚清秀，口感要尤于其它同类，知名度较高，所以做了典型代表的缘故。历史上的苦卖菜可药可食，在民间颇有口碑。

在我的家乡，苦卖菜生下来就有一个天生的对手：蒲公英。外形上，苦卖菜清瘦单薄，无论是它的花朵还是叶棵，都比不得蒲公英厚实丰满。蒲公英的花朵盛时象一元钱币，色黄偏金，花瓣层次丰密，苦卖菜的花朵如五毛钱币，淡鹅黄色，花瓣菲薄。蒲公英苦涩中含着清香气，性味平和，苦卖菜以苦著称，偏于苦寒。所以药食，我乡人都会弃苦卖菜取蒲公英。不过春野里，苦卖菜苗紧追不舍的跟着蒲公英苗，苗期的苦卖菜与蒲公英长相近似，很难分辨。每每都要细辨苦卖菜的叶子偏灰绿，像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粉，蒲公英的叶子是翠绿色。还有苦卖菜的那种清苦相。没有眼力见儿的人往往会错辨。当然我国的有些地区却十分偏爱食用苦卖菜，这应该和气候水土饮食习惯关联。

网上有人发苦卖菜的图片，说不知道它的学名，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兔莴苣”，因为他的兔子格外钟情这种野菜。“兔莴苣”这个称呼形象，苗期的苦卖菜，象一窝微型的莴苣，叶子极娇嫩。苦卖菜的另一个名字就叫“多头莴苣”，且大宜家畜。在我乡，苦卖菜的大用是用来养小鸡的。初春，刚出生的小鸡娇嫩，田里只有极娇嫩的苦卖菜适合它。我们要专门挑苦卖菜给小鸡。如果此时食用其它杂草，小鸡很容易因为它们娇弱的肠胃消化系统而承受不住，患起拉肚子或消化不良的疾病。所以我乡对于苦卖菜还是看中的，要用它们来养活一茬一茬的小鸡。至春深，苦卖菜开出一朵朵鹅黄色小花，嫩茸茸的也像小鸡雏那么天真稚气。这时候小鸡长成一捧大，有食百草香的口福了。

到了立夏小满时节，苦卖菜与一众苦菜姊妹如假还阳参等使出洪荒之力全身心抽葶开花，细长的花葶分叉良多，造型别致，花骨朵缀满身，腋间不断鼓出花苞，抵死开花一直到一蓬蓬繁花满头，看上去有了一种伶仃清瘦楚楚动人的韵致。这时候，它们终于pk掉蒲公英占了上风，成为季节的主角。因为春天里爆发着开花的蒲公英也乏累了，放慢了速度，开始一朵两朵的开花。

当然苦菜们独居风头成为此时的主角，还有一个原因：蘼草死。中国的先民，一直忙着采蘩、采芹、采茆、采蘋、采苤莒、采卷耳……一部食草史，养育了中华民族。苦菜在古书中被称为“荼”，“谁为荼苦，其甘如荠”。《春秋繁露》说荠菜是冬天的一缕水汽。所以滋味鲜美。郑玄注：“旧说云靡草，荠、亭历之属。” 孔颖达 疏：“以其枝叶靡细，故云靡草。“小满二候靡草死”，一般笼统的认为蘼草为荠菜、葶苈之属，细察之下，不少越冬小草至夏初都有一个与季节挥别的宿命。如荠菜、葶苈、野油菜、猪秧秧、附地菜、阿拉伯婆婆纳、无心菜、点地梅、碎米荠、米米蒿、小花糖芥、麦瓶草、田紫草、繁缕、卷耳、菥蓂等。这些柔弱小草一般冬天紧贴着大地妈妈的肚皮而生，春天是它们的戏台，遍开灿烂耀眼的小花，以陌生上花开缓缓归牵绊人的目光与脚步。春夏之交，“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似乎是对它们最自然的表达与祝福。野油菜、米米蒿、小花糖芥、葶苈之类缀一身角果，无心菜种子细小而繁多，“蚤缀”这个称呼真是形象；附地菜的种子被一个个小包袱包裹着；菥蓂椭圆小鼓型的种荚发出重金属音乐般的节奏；猪秧秧，阿拉伯婆婆纳、小窃衣之类的种子密集如子弹，盯准过路人……

繁华过后，终究涅槃。我曾看过荠菜用尽全身力气开花结果的过程，看到当串串心形小果荚快乐的在风中摇曳，伴随的就是荠叶的枯萎。荠叶化入泥土，阳光、微风、空气里的微弱对流，小虫的一阵摩擦，都能令成熟的心果爆裂，弹射出种籽。最后，一尾枯萎的荠葶缀着通身空掉的碎果荚在风中打着纤秀优美的手势，有点木质化了，呈现出亮金碎银的光泽。这就是蘼草之亡。这也是春天轰轰烈烈开花结果的柔蘼小草们的终极宿命。以小满为界，祖宗诚不欺我也。

季节里包含着一个个轮回。荠菜与苦菜有着苦尽甘来，甘尽苦至的深意。春天，荠菜携冬天甘美的水汽来滋润我们，入夏苦菜花秀，你看苦夏跟着来了，苦瓜也来了，苦味植物此时意味着一种平衡。

小满三候麦秋至。麦子犹如一位古人推崇的仁义君子诚心正义、目不斜视、一心不乱的奔赴向自己的目标。它们跨越四季，历经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十八个节气，一生经历发芽、出苗、分蘖、越冬、返青、起身、拔节、挑旗、抽穗、开花、灌浆、成熟的过程，这些过程都伴随着炎热酷寒风霜雨雪的磨砺。小满，一定是麦子最谦虚的时间，唯如此它们才能灌浆饱满，迎来光芒四射的自己。麦子九死一生，只为人类的口粮。

其实，伴随着蘼草亡、麦秋至，苦菜花秀过后，也结出绒绒白球的种子。蒲公英的白球是用三维图案累叠而出的，枝繁花密的假还阳参、黄鹌菜、苦卖菜结出众多剔透的小绒球，滇苦苣菜象带了顶白绒帽。它们又空又轻又灵，随意而散，种子飞散后，苦菜也将走向销声匿迹。

这时候象征着夏天的禾本科杂草登场了：棒头草、小鸡草、白羊草、黑麦草、看麦娘、野燕麦、画眉草、狗尾巴草、马唐草、雀麦、稗草还有河边的白茅草、灯芯草……春天里它们以浓浓淡淡的绿藏身在春天杂草丛中，夏初它们扬起一尾尾毛绒绒纺椎状、椭圆状、芒状、尾巴状的花穗，万千细子藏纳其中。小满，不仅是麦子的小满，也是杂草的小满。麦子养育人类，这些与麦子同宗的禾本杂草，养育着鸟雀虫蚁等生灵。小鸡羽毛渐丰，它们的肠胃也强大得可以消化坚硬的果实。在它们的一生中，既有鲜嫩的草芽，又有甘美的籽粒享用。由苦菜秀、蘼草亡，麦秋至穿插起来的小满，其实是万物的小满。此刻，自然的生灵都以小满的形态与心情，歌咏、祝福着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