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房窗棂上夕阳的残光已经落尽，屋里更加昏暗起来。窦老头眼望窗外，脸上的肌肉抽畜一下说:“那天已经很晚了，应该是三更天了吧。我做豆腐有这个习惯，就是不管多晚，也要把这一屟豆腐做出来，第二天一早就担出去卖。当时豆腐已经做完，我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就听到敲门声。开始我还以为是耳朵有毛病，年岁大了嘛，可敲门连续了四五次。这晚了，谁会来敲门呢？我心里就有点发毛，但又好奇，就先透过门缝看，一看竟是个女子，着装整洁，我还以为是从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妾，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开门问他干什么，他说渴急了要口水喝，说话时嗓音很粗，我心里就起疑，等到进屋他喝着水，灯光下再看，吓了我一大跳，原来这人男扮女妆，还是一张死人脸，像走尸的。我本能地顺手抄起一条扁担就要砸下去，谁知他扑通就跪地上了，求我饶了他，并脱下女装银饰给我，换我一身破旧衣服，我看他并无恶意，身处窘境，又是个和尚，就答应下来，他穿上我的衣服就走了。谁知……唉！”

俞知味听窦老头说完才问:“你说他死人脸，是什么讲说？”窦老头道:“我们这里人死后入殓前，出于对死者尊重，都给死人画妆，在脸上描眉搽粉勾嘴唇，让死相好看些。那晚那和尚就是那一脸打扮，可不像走尸的么。”

从窦老头那儿出来，已是定更时分，俞知味还一直在沉思。孙进提醒说:“大人，您还没用晚膳。”俞知味没理这茬儿，反问孙进:“你相信有走尸么？”孙进想一想:“虽然没亲见，可人都这么说，说是停尸时，如有猫狗在尸身跃过，或说猫在房顶踩着死人心窝，尸体就会僵立走起，直至遇障碍扑倒。据说有人见过。”俞知味笑笑:“我是不大相信呀！不过窦老头这一说，倒让人犯寻思。你说那和尚画一脸死人妆，如若自己画，那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如若不是自愿，则一定有人给他做。相信不论是哪种情况，必有第三者知情，看来咱们又该下去散散心了。”一说散心，孙进就明白，俞知味又要微服私访了，这已成了他为官近六年养成的习惯。

暮春天气，依然是乍暖还寒。近些天，只要没有急办的公务，俞知味就带着孙进，两人一副商人打扮，骑着马或驴在贾庄周遭转悠。这日，他们来到了距贾庄十来里的钱家集，距东州府却有五十余里，是个较大的中心集镇，商贸繁荣。走在镇上，远远见一个店铺前有围观人群，像是发生了纠纷，俞知味和孙进牵着马走过去，拔开人群，见两个人正在店门前激闹不止，便向那二人亮明身份。二人一听是知府大人，马上停止争吵，伏地拜见，一人自称乡民叫石头，一人自称是米店东家钱大户。俞知味叫两人说明情况。石头供述说，因父病来镇上请医生，路经这米店，失足踩死米店的雏鸡，钱大户就向他索赔九百文钱，因囊中羞涩，只有二百文，偿还不起，就犯了争执。俞知味说:“一个鸡雏值几个钱，怎么索赔九百？”石头回道:“店东家说鸡虽小却是好品种，养上几个月可长到九斤，按市价一斤鸡值一百文，当然要九百文了。店东家这么说，我也不知怎么办了。”俞知味瞅着钱大户问:“石头所言实不？”钱大户点点头:“实。”俞知味笑了，转头面对围观人群:“要这么说，索赔九百不算过分，谁让你走路不小心呢，甭说别的，赔钱吧！”石头急得直冒汗:“我不是不赔，是赔不起呀！”俞知味说:“你这样，把你衣服也脱了抵钱，再不够，本官给你凑足。”俞知味话音甫落，人群便一阵嘈杂，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这个说:“真是糊涂官，一鸡雏断赔九百，岂有此理嘛！”那个说:“这世道是有钱就有理。”又有人说:“太偏向这个老吝啬鬼了！”更有人低声议论道:“等着瞧吧，难怪他闺女死后走尸都走丢喽，兴许更大恶报还在后头呢。”但议论归议论，没人敢站出来说话。石头碍于官威，也只得脱衣典卖，卖得三百钱。俞知味果然也掏出三百，凑足九百给了钱大户，一语双关道:“钱先生真是善经营，一鸡雏换九百钱，你家赚这么多钱往哪儿搁啊！”钱大户见钱眼开，连连磕头称谢，之后起身就走。“回来，回来！”没成想俞知味又把他叫住了。“这事还没断完呢，”俞知味说。于是钱大户和石头二人重又跪倒听判。俞知味道:“刚才只判了一半。钱大户说他这鸡雏喂养几个月能长到九斤，实际上并没有喂养至九斤，俗话说斗米斤鸡，就是说鸡长一斤肉须喂一斗米，但如今你的鸡雏已死，岂不是省下九斗米吗？鸡死已得赔尝，又省九斗米，世上哪有这么大便宜可捡？所以钱大户应把九斗米还给石头，这才公允。”钱大户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竟也无话可说，垂头丧气表示服判，取来九斗米给了石头。这判决一出，人群一片哗然，纷纷向俞知味竖大拇指:“妙断妙断！”其中有几个嘎小子，对着钱大户灰溜溜的背影，吐着唾沫喊:“钱抠儿，钱抠儿，舍命不舍财！”

回府的路上，孙进依然兴奋不已，说:“大人，今天这事，您判得太解气了，看来钱大户真不得人心。”俞知味微微一笑:“富贵骄人，富而不仁，这种人哪儿都有，不足为奇。倒是人群中有些议论，我很感兴趣，不知你注意没有。”孙进想了想:“对，有人说钱大户闺女走尸走丢了，这事真新鲜！”俞知味对孙进露出赞许的目光:“嗯，嗅觉很灵敏嘛，有进步。不过我却不相信走尸还能走丢，阴错阳差可也说不定。”孙进仿佛明白了什么，说:“他闺女走尸这事咱得马上找村民核实。”“说得好，一旦核实，即可传讯钱大户。”俞知味非常干脆地说。（请看下一节:智审钱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