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成国
2020-02-19·阅读时长10分钟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谁塑造了我们·第二季》音频课,我是刘成国。上节中我们聊了聊王安石的一个对手司马光,本节中我们要谈一谈王安石的另外一个对手,苏轼。
苏轼出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7年),去世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是四川眉山人,就是今天四川省的眉山市,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进士及第;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又考中制科。神宗熙宁初,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外出通判杭州,后来在密州、徐州、湖州等地担任知州。元丰三年(1080年),因乌台诗案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哲宗继位后,苏轼任翰林学士、礼部尚书等,后来又出知杭州、颖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为新党执政,苏轼被贬惠州、海南等地。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他获赦北还,途中病逝于常州。宋高宗时,苏轼被追赠为太师,谥号“文忠”。
苏轼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诗歌方面,他与黄庭坚并称为“苏黄”;词作方面,与辛弃疾并称为“苏辛”;散文方面与欧阳修并称为“欧苏”;他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并列唐宋八大家;书法方面又是所谓的宋四家之一。他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他和王安石的关系一直就比较纠结。
他比王安石年轻十几岁,他的官位也远远不如王安石。可是他对王安石的激烈的批评,却丝毫不逊于司马光,而形式上则丰富多样。在他的诸多的奏章、诗歌、散文、笔记,还有对儒家经典的注解中,时时可以看到,他对王安石及王安石学术思想的批评。在嘉祐二年至嘉祐七年期间,苏轼写下了多篇的策论。在这些文章中,已经呈现出他和王安石之间政见的不同。比如王安石特别强调制度,特别强调变革制度的重要性;苏轼对此则不以为然,他针锋相对地提出:
臣窃以为当今之患,虽法令有所未安,而天下之所以大不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
在《上仁宗皇帝万言书》中,王安石指出当今社会的所有的弊端归结起来,它的根源就在于法度不力,制度方面出了很大的问题。而苏轼则针锋相对地指出,当今的法令虽然有点未妥,但是根本的问题并不在于法制,而在于任人。各级官吏不称职,这是最大的问题,而不是国家的制度出了问题。他还说:“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
王安石认为要治理好国家,要治理好王朝,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有好的制度,要有好的法制。而苏轼就说:法者,末也。法制,根本没那么重要,天下的人很头疼法制。苏轼还说:
夫法之于人,犹五声六律之于乐也。法之不能无奸,犹五声六律之不能无淫乐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略,而付之于人,苟不至于害人,而不可强去者,皆不变也。
什么意思呢?苏轼认为,法律、法制、制度,这些东西难免会出错的。古代的先王知道是这样,所以他们就把法制交给人去处理去推行,只要不至于害人,没有必要去变法。由此可知,在对于北宋社会弊端的认识上,王安石和苏轼都认为社会出了问题,需要改,但是二人的变革的思路却大相径庭,甚至说有点针锋相对。
王安石认为,要想解决当前的问题,必须要建法立制,必须要改革制度,要学习儒家经典中的制度。而苏轼却认为制度没那么重要,无所谓的,只要不至于害人,没有必要去改变它,最重要的还是任人,要选择称职的官吏,要提拔真正的人才,这才是解决王朝弊端最重要的。所以我们不难理解,在王安石推行变法的时候,他极力地反对宋神宗重用苏轼。熙宁二年,宋神宗想提拔苏轼修中书条例,王安石反对,他说:“轼与臣所学及议论皆异,别试其事可也。
苏轼《枯木怪石图》(图片来自网络)
王安石说,你不要重用他,你现在让我来推行改革,但是却让苏轼到我的手下来起草一些改革的规章制度。苏轼,他的学问和我的学术,还有平时的政见都不一样,你不要让他担任这个职务。而苏轼也不遗余力地抨击新法,熙宁二年,苏轼给神宗上万言书(《上神宗皇帝万言书》),他提出当务之急,在于“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当务之急,你要团结人,不要轻易地改变先朝的法度。对于新法当时出台的各项措施,比如说青苗法、方田均税法、均输法等等,苏轼都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他指出,“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什么意思呢?苏轼认为国家兴盛衰亡,它的关键在于道德的浅与深,并不在于你国家的强与弱;国家能够统治多长时间,在于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于你是富一点,还是贫困一点。
这些批评,它立论的基点,与苏轼在嘉祐年间所撰写的各篇策论一脉相承,体现出苏轼“论政之观点既根本合于传统儒家”,“较为守旧”。这些观点充斥着对王安石“富国强兵”主张的针对性批判,体现出了重视道德教化与注重功利的两种儒家政治思想之间的分歧。
熙宁四年(1071年),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外出通判杭州。那么在具体的政见之外,王安石、苏轼彼此之间真正的对峙是什么呢?苏轼有两封书信,书信中说:“士之不能自成,其患在于俗学。”什么是俗学呢?俗学就是王安石的新学。
俗学之患,枉人之材,窒人耳目,诵其师傅造字之语,从俗之文,才数万言,其为士之业尽此矣……王氏之学,正如脱椠,案其型模而出之,不待修饰而成器耳,求为桓璧彝器,其可乎?
苏轼说,现在的士人都不是真正的人才,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都是由王安石的新学培养出来的。王安石的新学就好比是脱椠,案其型模而出之。王安石的新学在培养人才的时候,就好比是从雕版印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一模一样,没有个性,没有创新性。你想期待这样的模式出来的士人,想成为人才根本不可能的。他还说: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
苏轼说,现在士人写文章,写得是非常的糟糕,根源是由于王安石。王安石本人的文章写得未必不好,但是他最大的祸患就是,他让所有的人都学习自己的文章和学术风格。王安石要把他自己的学问,要把他自己的思想,列为科举考试的标准,强迫天下的人来学习它。这样最后只能够导致“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
从上可见,苏轼其实是以一种多元性、个体性来反对王安石的所谓“一道德而同风俗”。在熙宁以后,王安石的《三经新义》被奉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的教材,士人们要想做官,就得通过科举考试。科举考试考儒家的经典,而对儒家经典的解释,就必须以王安石的解释作为考试的标准,这其实是用王安石的一家之言来强行地教导天下的读书人。
对此苏轼是深恶痛绝。苏轼更加强调的是一种多元性,一种个体性。他的哲学可以称之为水的哲学。在《灔澦堆赋》中,苏轼说:“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他还说,“天下之理未尝不一,而一不可执。知其未尝不一而莫之执,则几矣。”
苏轼承认,在万事万物的背后存在着那种必然性的、一致性的、共同的一种理,这种理可以称之为道。可是这个理,这个道,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规律和教条,而是一种共性与个性的统一。这种共性要在具体的个体身上,要在具体的特殊的背景中,呈现出不同的具体的形态。就比如说普遍的规律,必须要同不同的具体的实控的背景相结合。
苏轼《江上帖》(图片来自网络)
那么士人如何去认识普遍性的道呢?苏轼在承认这种“道”的普遍性的同时,他非常地强调每一个个体,对儒家之道的一种独特的真切的感知和体悟。他反对把这种“道”设为一种教条,通过官方的力量来强迫每个士人去学习。他有一篇文章《日喻》,文章中说,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逺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逹也无以异于眇。逹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自槃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这里面用了一个比喻“瞎子”,天生的瞎子,他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样的,他去问人,别人就告诉他,太阳的形状像一个铜盘,他用手去敲击铜盘,知道铜盘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了。改天他听到钟的声音,他以为这就是太阳。又有人告诉这个瞎子,太阳的光像烛,他就摸一下蜡烛,知道蜡烛是个什么样的形状。改天他又摸到蘥,籥的形状跟竹的形状有点相近,他以为籥这种乐器就是太阳。
苏轼用这个例子来说明,王安石的新学被朝廷封为正统的意识形态,朝廷以此来强行地要求天下的士人去学习新学,以为学习新学就可以了解儒家之道,就可以掌握治国平天下的一些道理和规则。苏轼认为,这种做法就好比是眇者识日,他们这些学生们,这些士人们对于儒家之道并没有真切的体验,自己的真切的感知,而仅仅是凭着朝廷强行约束他去学一些教条。
这样的话,他们当然不会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儒家之道,就好比是这位眇者,仅仅凭借着铜盘的声音,仅仅凭借着籥的形状,他们也绝对不会知道太阳是什么样的。苏轼进一步提出了另外一个比喻,他说: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茍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
这是一个游泳的例子,苏轼说南方有很多会潜水的人,这些人每天和水打交道,7岁的时候就能够过河,10岁的时候就能够游泳,15岁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能会潜水了。这些人不需要别人去教导他潜水的道理,他自然而然地就会潜水了。可是北方的人,他没有这种真切的体验,没有和水打交道的这种经历。他想学游泳,想学潜水,他就问南方的人,南方的人告诉他潜水的一些道理,北方的人听了这些道理之后,以为他就会潜水了,于是就去尝试着潜水,结果就被淹死。
苏轼用这个比喻来说明,对道的认识,必须要结合不同的个体,要结合不同的具体的人,要对“道”有真切的领悟才行,而不能够依靠别人教给你的教条,以为别人给你的教条,这就是真正的儒家之道了。他所说的北方之勇者,当然我想应该就是隐喻那些希望通过学习王安石的新学,就能够掌握儒家之道的那些士人们。
以上,我们对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的思想略做讲解。在我们今天的哲学史的教材中,还有哲学史的叙述框架、视野中,他们三位都是处在比较边缘的位置。但是在北宋当时,他们却是占据着学术思想舞台的核心的人物,他们的思想也深刻地影响了北宋,以至于南宋的学术思想界。只不过南宋以后,理学逐渐兴起,成为元明清社会的主流的意识形态。
苏轼《一夜帖》(图片来自网络)
理学家看不起欧阳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欧阳修对于心性的问题是避而不谈的。王安石其实是北宋的思想家中最先参与到心性问题讨论中的,而且他是引领了心性问题讨论的潮流的。因为他比二程都要年长,而且政治地位也高,成名也早。所以蔡卞的《王安石传》中说,自从王安石写下了《淮南杂说》之后,天下的人才开始学习王安石来讨论儒家的心性的问题。这个说法当然有所夸张,但是基本上也还符合事实的。
那么理学家为什么看不上他们?原因当然有很多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他们认为,王安石和苏轼在探讨心性问题的时候,并没有自己的创见,他们只是借鉴了佛教中的一些学说,来讨论儒家中的心性的问题。理学家自己以为,他们在心性方面的讨论,体系性更加完整,更加精深,情况也的确是如此。
但问题是王和苏,在他们的学术思想体系中,心性只占了一小部分,他们学术思想的主流的发展的方向和理学家是不一样的。所以理学家是凭着自己最擅长的心性方面的这种建构,来批评王安石和苏轼,说他们的心性问题的讨论很浅,而且很杂。
而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特别是王安石、苏轼的学术思想,由于在北宋的时候曾经是理学的对立面,所以后来随着理学的兴起,他们就被边缘化了。在《宋元学案》中,我们看到王安石和苏轼的学术思想都是被当作异端置于全书的末尾,这与北宋学术思想的史实是不相吻合的。
好的,到这儿关于王安石和他的对手们的内容就讲完了。在本次音频课的最后,我也为大家准备了一份书单,以供大家延伸阅读。我是刘成国,感谢您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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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宋代文学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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