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你在这里面回收过黄金吗？靠谱吗？”

2024年7月，一个微信名叫“小帅”的人通过某个黄金回收群给林苗发了好友申请，群由深圳水贝市场的一个老板所建。想到自己确实通过群安全地回收过几次黄金，出于善意，林苗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两人偶尔会闲聊几句买金心得，林苗以为小帅和自己一样，都是对买金感兴趣的“普通人”。

8月，小帅在谈话中提到一个叫“麦多多”的APP，“他说这上面金价比大盘价（在国内黄金市场上，以人民币每克计价的交易黄金的价格，通常低于黄金品牌每克的交易价格）要低20元左右，他买了10g的金条，验完是真货，转卖赚了200来元”。在小帅的推荐下，林苗也在手机上下载了麦多多，打开界面，显示在卖的都是一些大牌手表、眼镜、包包等奢侈品。界面最中间则是金条的广告，“限量抢购，送朋友、送礼、收藏，含鉴定证书”，价格确实比大盘价更低。

《旺角黑夜》剧照

从未听说过这个app的林苗还是不放心，她上网查了查，麦多多的公司注册名为上海麦个购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24年4月，注册金额1500万元，并没有其他的负面信息。“他告诉我，之所以卖得比外面便宜是因为app刚推出来，要做推广，做奢侈品的公司本身也比较有钱”，林苗觉得理由合理，决定试试。

小帅表示，黄金并非想买就能买，需要每晚八点抢购。大多数时候，售卖的是1g、2g、5g的金豆，偶尔才会放出10g、20g的金条，3-7天内发货，每次只能抢一条。最初，林苗不算上心，一是抢到的概率不高，在60%左右，二是小金豆就算抢到也赚不了多少钱。8月，她抢到了两单金豆，到货后马上寄给了深圳水贝市场的回收商家，显示的确是真金。

每隔几天，快到抢购的时间点，小帅都会给林苗发消息，“你抢（黄金）了吗”？有时他还会发来截图，告诉林苗自己抢到了多少克。在小帅的好心分享下，林苗也变得更加上心：每天定好闹钟，为了网速更快，会提前把手机后台清空。她发现，10g、20g的金条释出得越来越多，抢到的几率也更高。慢慢地，抢购时间也增加到上午10点和晚上8点两次。

不仅如此，小帅还把林苗拉到了一个黄金交流群，群里有400多人，每天大家都会分享自己的抢购信息，还会讨论怎么抢几率更高，“比如很多人会同时使用好几台手机或者让家人帮忙抢”。在这种氛围下，林苗觉得“抢到了就觉得特别开心，没有抢到就会很失落”。在确定每次收到的都是真金后，林苗直接把收货地址改为回收商的地址，回收商收到货，直接给她转钱。

图｜摄图网

10月31日之前，林苗在里面买了10来万黄金，赚了五六千元。她做的是电商类的工作，这相当于是她一个月的工资。林苗很开心，她想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副业。从10月31日开始，金条的克重变为20g、50g。这时，投入成本大与1g、2g的金条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抢到一条50g的金条，意味着要付款近3万元。但是，收益也变得更大，抢到一条50g的金条意味着可以赚近1000元。如果一天两个时间段都能抢到，就是2000元。

11月7日晚上，黄金交流群突然解散，林苗发现10月31日开始的快递物流单号是虚假单号，app的客服无人回复，小帅不见踪影。那一刻林苗“脑袋里一片空白，感觉天塌了，还很难以置信”。金友们复盘才意识到，大家都是被和“小帅”一样的人拉入局中。

从10月31日到11月7日，林苗共抢了260g，达15万余元。虽然只有短短八天，但在抢购50g黄金的设置下，许多金友的损失都不小。徐晗在其中损失了30多万元，其中大部分来自于信用卡借贷和网络借贷。她回想起那几天的自己感觉“特别上头”，都没有算过具体克数和金额，每抢到一次就会刷出去“3万差几元，感觉都有些麻木”。直到出事后清算，才发现投出去了这么多钱，“心里很不能接受”。

根据多位采访对象表示，维权群里已经有四百多人，来自全国各地，多以年轻女性和宝妈群体为主。虽然没有完整的统计，但每人被骗的金额从几万到上百万不等，“估计有好几千万”。目前，麦多多已经关闭，上海闵行分局正式立案，抓获了公司两名经营人员，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

沈荷今年不到40岁，也是麦多多的受害者，被骗了25万元。沈荷原本就有些金饰，但真正接触黄金是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她从网络上刷到某黄金品牌的广告，才发现“现在黄金的款式太多了，不像原来不好看。原来叫我买也不买，感觉都是老人才戴的。”

《爱情进化论》剧照

沈荷向本刊展示了她2023年购买的金饰，金项链中有的铸成荷花、吊着莲蓬，有的是精巧的小算盘模样。等到2024年，她买的款式更加精致，蝴蝶、玫瑰花、爱心，黄澄澄的项链被妥善地保管在首饰盒里。早在2021年的《中国黄金珠宝消费调查白皮书》就提到，黄金珠宝消费正趋于年轻化，国潮、古法、文化IP等形式的文化黄金成为新风口。年轻多元的样式也促进了大家对黄金的消费，根据世界黄金协会与中国黄金报社联合发表的《2024中国金饰零售市场洞察》显示，黄金理财投资产品在大家的黄金珠宝消费中从2022年的59%增加到了2024年的66%，其中，18 至 34 岁的消费者贡献了超过三分之一的金饰零售额。

在麦多多购买黄金以前，沈荷主要通过各个购物平台如淘宝、京东、拼多多等购买黄金首饰，“很多首饰的价格比大盘价贵二三十每克，但比耳熟能详的大品牌要便宜很多”。原本她只是生日或过节买一买，后来看到活动就会买。

这也是金友们总结出来的“薅金”方式之一，所谓活动是指购物平台定期的购物节，比如熟知的“618”、“双十一”，平台可能会发放如5000-400的大额券，“2023年10月，金价在460元每克，用大额券购买的话算下来能比大盘价再便宜三四十元每克，放在手里等涨价的话还能赚更多”。在某些购物平台上每天准时打卡、玩游戏还会有还有签到金或红包，算下来每个月买1克可以便宜二三十元。

此外，大家通过直播等方式建群，老板会把好看的款式发在群里，“每个（买金的）人都有好几个群，人家天天发好看的款式，买起来都上瘾”。沈荷原本有十来个交易群，出事后慢慢减到了四五个，两年下来她买的黄金近10万。

大规模消费黄金的背后是金价不断上涨给予的信心。根据金投网（综合性金融门户网站）的数据显示，2023年1月，金价为435元/克，12月，涨到了486元/克。上涨以更陡峭的曲线继续，等到2024年6月，金价变为548元/克。在麦多多跑路前的10月，金价达到历史最高，646元/克。沈荷把买来的金子都存在手里，“喜欢的就带着，看着心情也好，不喜欢就卖掉”。

《旺角黑夜》剧照

在本刊采访的多位受害者中，大部分人也是从2023年开始关注黄金。然而，在蓬勃的市场中，也有人瞄准了这次机会谋取不义之财。发现被骗后，林苗才了解到，这不是第一次出现类似的黄金诈骗。2023年9月，一个名叫“蜜堂”的APP以拼单可返20%本金为由头招徕消费者，可以在上面购买电话卡、金条等，后期突然不发货，被当地警方以诈骗罪立案。

同年10月，一个名叫“中鑫金业”的APP和麦多多一样，以低价黄金为噱头，通过“托”四处拉人下载app、引诱购买黄金。前期正常发货，后期突然消失。据媒体报道，受害者超过三百人，其中借贷抢金的情况普遍，有些家庭涉案金额超过了百万元，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

以中鑫金业为例，最终的判决结果为中鑫金业法定代表人范无恒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五万元。但追缴到的违法资金不到30万元，受害者仍在等待警方的继续追缴。诈骗罪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公私财物的行为。广东大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王琦认为，像‘麦多多’这类公司之所以能定性为诈骗，很可能它并未将资金用于购买黄金或者真正有购买黄金的渠道。

他解释，黄金作为贵重金属，在国家层面具有严格的法律法规管理，黄金的销售首先需要取得“黄金经营许可证”，是由国家黄金管理部门或地方的有关部门颁发的许可，证明商家具备合法从事黄金商品交易的资格。除了国家法规要求的资质外，常见的大型电商平台通常也会有自身的审核标准，对入驻的黄金卖家要求提供更加详细的资质文件，并且还可能要求缴纳一定的保证金，以保障消费者的权益。在王琦看来，对于这些特殊行业，国家应该加大动态监察监管的频率和力度，比如定期检查公司的风控措施、对于客户所投诉的标的企业进行调查等等。

《2024中国金饰零售市场洞察》对黄金消费不断提高的解释中提到，消费者对金饰金融价值的认识不断提高，尤其是在近几年本地金价表现强劲的背景下。当经济不确定性持续拖累本地资产（包括房地产、股票和本地货币）时，居民储蓄意愿激增，黄金产品受益。

《欢乐颂》剧照

在沈荷看来，买黄金不像其他消费，“黄金反正到什么时候都是全球硬通货，随时可以变现，就像去银行存钱、取钱一样。也不怕贬值，钱本事也会贬值”。

陷入黄金诈骗局中的受害者大多是年轻女性和希望贴补家用的宝妈群体。她们有“赚一笔外快”的需求，又缺乏投资的知识和经验。

小真今年24岁，2023年10月，她在中鑫金业的app上购买黄金，总共花了88000多元。和其他金友不同，此前她从未接触过黄金，对黄金的印象停留在“金价好像一直在上涨”。小真18岁就从四川老家来到上海，和父母一起租住在上海。在接触中鑫金业之前，小真一直在寻找赚钱的办法。她的梦想是在老家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一方面，小真一直想养猫，但父母不同意。另一方面，父母已经为哥哥在老家置办了房子，又以“女孩不需要有自己的房子”为由拒绝借她首付。

焦虑每天都在小真心里萦绕，“我担心哥哥结婚，回家就没有地方住。当时我也谈了一个男朋友，我又想着如果我和他分手或者离婚，我也没有自己的去处”。小真认真考虑过，房子不用大，两室一厅就可以，最好离商场比较近，等以后回到老家可以和好朋友开个奶茶店或在商场里找份工作。而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首付在10万左右。当时她已经有了8万多的积蓄，她想，自己再努努力就能够到这个目标。

8万多元是小真工作6年来的全部积蓄，和父母住在一起，可以把饭钱和房租省下来。至于衣服，小真一直奉行“不买贵的，夏天几十元的裙子、短袖就可以，冬天买两件羽绒服来回换”。为了赚钱，她除了干着一份前台的正职外，还会在空余去到电影院兼职。

小真也曾考虑过投资理财。但一方面，她能够拿出手的本金太有限。她曾经在一家抓娃娃店工作。老板邀请她一起去成都开家新店，需要投资十多万元，超过小真的承受范围。另一方面，股票、基金的风险也是她承受不起的。最终，为了保险，她把其中的5万买了定期的基金，剩下3万多放在手里用于日常，再慢慢寻找其他机会。

买黄金就是她瞄准的下一个机会。经当时的朋友介绍，小真知道了中鑫金业可以低价购买黄金的信息。对小真来说，这是个难以拒绝的机会：“我想着黄金这个东西只要是真的，就没问题。只需要每天关注金价，等涨价的时候卖出去就可以，不像股票那些我也看不懂”。

和大部分人一样，她先是试着买了几次试水，回收没有问题后，小真开始购买20g、50g的金条。按照比大盘价便宜20元/g左右的价格，一条50g的黄金能赚1000元，而她在电影院的兼职是24元/小时。最后，除了手里的3万多元现金外，她又用信用卡、花呗等付了5万多元。出事后，手里存的5万元定期基金让她免于负债，但买房也变得遥遥无期。

《黄金，人类迷恋6000年的故事》剧照

吴悠原本对于购买黄金的期待是贴补家用，“作为一个生存下去的保障”。她今年30岁，在四川某地级市生活，有一个四岁多的孩子。钱一直是家庭需要面对的问题。吴悠和丈夫结婚后没多久就是疫情，丈夫无法工作，孩子也在疫情中出生，手中几万元的存款很快用完。

孩子体弱、经常感冒，吴悠便一直在家照顾小孩，很难出去找工作。作为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丈夫原本在当地的一家工厂工作，工资三四千元每月。前段时间因为家中老人生病，也不得不辞去工作照顾老人。但是花销并未停下，他们在县城租了房子，加上水电费1500元/月，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也得5000多元每学期。为了维持生计，丈夫又找了一份工作，但工资仍然不够。吴悠说，正是因为收支无法平衡，她才选择去买黄金。

在接触麦多多前，吴悠称自己对黄金并无了解，在她的生活中，黄金出现还是结婚时要买金饰的风俗。然而，赚到的钱是实实在在的。发现买的黄金按时发货且是真金后，吴悠觉得，“好像我们可以脱离这种贫困的生活，小孩日子会好过一点”。她把麦多多也介绍给了自己的姐姐，直到11月7日晚，吴悠还有60多万的黄金没有发货，其中有50来万是各个平台上的借贷，加上姐姐的钱共有一百多万。出事后，吴悠每天都在想该怎么走下一步，怎么把钱拿回来。她准备等待调查结果，然后死磕到底。

（应采访对象要求，除王琦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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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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