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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博拉病毒,不仅是健康威胁

作者:邹珊

2022-03-07·阅读时长1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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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病毒的蔓延,在一个国与国交往日深的网状结构里,它的影响所致,不仅仅只是非洲几个国家,也不仅仅只是健康问题。

8月3日,几内亚一位当地村民在感染了埃博拉病毒后去世,处理完尸体的志愿者正在接受消毒

因感染埃博拉病毒去世的美国人帕特里克·索耶的妻子德孔蒂·索耶

蔓延

8月2日,首位确诊感染埃博拉病毒的美国公民被护送回国。这位名叫肯特·布兰特利的男子是一名医生,供职于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的一个国际基督教救援组织——撒玛利亚救援会。去年10月,布兰特利随救援会来到西非国家利比里亚的首都蒙罗维亚工作。发病之前,他护理埃博拉病毒感染者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布兰特利的同事南希·怀特博尔也不幸感染了病毒。怀特博尔也是美国人,受雇于国际事工差会,是一名传教士。被感染之前,她与来自撒玛利亚救援会的同事一道在蒙罗维亚的医院工作,任务是为进出隔离区的医护人员消毒防护服。

首位因埃博拉病毒丧命的美国公民名叫帕特里克·索耶,是利比里亚财政部的一位高级官员。7月20日,索耶乘飞机前往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市参加会议,并准备在会议结束后立刻飞回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家里为女儿庆祝生日。可一到拉各斯,他就病倒了,并被诊断为埃博拉病毒感染。在一家当地医院接受了仅5天的隔离治疗后,他便离开了人世。此前,索耶一直在利比里亚照看感染了同种病毒的姐姐,但当时他并不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

埃博拉病毒病是世界上最致命的传染性疾病之一,病死率可高达90%。如果治疗及时,这个惊人的概率可被降至60%,但也不能改变一个残酷的事实——尚未找到可以抵御或治疗该病毒的有效疫苗。目前,埃博拉已在三个西非国家中蔓延开来:从几内亚开始,随后是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根据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和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数据,截至8月4日,全球已有累计2711人被感染,932人死亡。历史上,埃博拉病毒曾数次爆发,但无论从感染人数、死亡人数、影响范围还是蔓延速度上来看,均不及此次严重。早在今年3月,埃博拉病例就已在几内亚出现;6月份,病毒的传播更是达到了危险的规模。但直到7月份,美国公民被感染和致死的事件相继发生后,国际媒体与政治领导人才开始对此予以重视。而美国境内的人们也因此陷入了恐慌。因为看起来,这种致命病毒距离自己的国家俨然只有“一班飞机”的距离。

不过,对于应对埃博拉的传播,美国仍然充满自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例确诊的埃博拉病例通过自然传播的方式进入任何一个发达国家。”无国界医生组织(MSF)的流行病学家卡米莉妮·卡莱恩(Kamiliny Kalahne)说,“这是因为,病毒的传播通常在人们的病情进入严重阶段、发高烧和出现大量其他病症时才会发生,而实际上在这些情况下,病人们不会出远门。就算他们在病重之时来到了一个发达国家,也会被送往条件先进的医院接受感染控制和治疗,不太可能传染给其他人。”日前,布兰特利和怀特博尔正在亚特兰大埃默里大学医院(美国隔离治疗经验最丰富的医院之一)的隔离区内接受治疗。虽然病症尚未完全消退,但病情稳定。

然而,对于被困在疫区的人们来说,情况则要悲观得多。塞拉利昂、几内亚和利比里亚均属世界上最贫瘠的国家之列,医疗条件十分恶劣。根据美国非盈利组织“凯撒家庭基金会”的统计,在塞内加尔,人均每年的医疗费用(个人出资加政府拨款)仅为171美元;利比里亚和几内亚分别为88美元和67美元。该地区医疗系统的人力短缺问题也很严重。在利比里亚,每1000个人只能分到0.014个医生;塞拉利昂的医患比例也只有0.022,几内亚为0.1。而对比之下,发达国家则要优越得多。在美国,每1000个人可以分到2.5个医生。

近日,三国元首都在采取果断的措施以期减慢这种出血性疾病的传播速度:禁止公众集会、关闭学校、部署军队去保护医疗工作者和隔离区。但病毒的传播面却一再扩大。就感染人数来看,塞拉利昂的情况最为严重。

这对于该国的医疗系统而言无疑是一份难以承受的重负。几天前,塞拉利昂政府刚刚授予了本土医生舍克·汗(Sheik Umar Khan)“民族英雄”的称号,因为这位医生在救治了100余名埃博拉病患之后,自己却染病身亡了。在他之前,塞拉利昂已经因同一原因而牺牲了数十名本土医疗工作者。安雅·沃尔滋(Anja Wolz)是受“无国界医生”组织指派来到塞拉利昂的凯拉洪区的突发事件协调者,经过数日观察,他认为塞拉利昂的政府和卫生部门并不具备独立应对这次病毒爆发的能力。“我们需要国际组织更多的帮助——世界卫生组织、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以及其他机构——来协助这个政府。”

但是,即使外国救援队伍投入当地,也很难立刻实施有效的传播控制方案。奥利弗·约翰逊(Oliver Johnson)博士来自伦敦国王学院,埃博拉病毒爆发时,正在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的康诺特医院参加志愿者项目的他也参与到了救治工作当中。他这样描述在当地的工作情况:“大家的工作环境非常具有挑战性。在塞拉利昂,追踪与埃博拉病患有接触史的人本身就很不容易,而破旧的公路和过于拥挤的居住条件又让这项工作变得难上加难。而且,民众中充斥着不信任——许多人都认为埃博拉病毒只是政府捏造的传言,目的是抢走他们的身体器官与钱财。还有人认为,如果他们去医院,就会被杀掉。所以,许多人躲在家里,且不让已经生病的亲人就医。还有一些病人在亲属的帮助下从医院逃走……”

这三个西非国家面临的困局十分相似。“这些国家不仅正面临着埃博拉的威胁,同时也在与另一种出血性疾病——拉沙热病毒做斗争。当地,蚊子携带着黄热病和疟疾病毒四处飞舞,而热带雨林中也潜伏着各种危险的微生物。”美国外交关系协会世界卫生项目的高级研究员劳里·加勒特(Laurie Garrett)说,“在病毒向全球蔓延的恐惧面前,这三个国家很可能会被邻国孤立起来。而这种方式会进一步伤害它们本已支离破碎的经济状况,并继续加深当地民众的医疗困境。”

临界线

最急需将塞拉利昂等三国孤立起来的,应当是尼日利亚。因为埃博拉病毒眼看已随着旅客的流动进入其境内。在索耶去世三周之后,一位给他看过病的尼日利亚医生也被确诊感染了病毒。据尼日利亚卫生部称,该国目前还有另外8人正在隔离阶段,等待埃博拉病毒的测试结果。8月8日,尼日利亚总统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呼吁国内民众团结起来、提高警戒,尽自己所能去阻止埃博拉病毒的蔓延。

许多专家认为,埃博拉在尼日利亚的现身,意味着病毒已经达到了大面积扩散的临界线。这首先是因为,尼日利亚的医疗条件也并不理想,但却是非洲人口最稠密的国家,与塞拉利昂等国相比,病毒防范难度陡然增大了许多。另一方面,现任总统古德勒克·乔纳森所领导的政府目前正在为明年2月的总统和议会大选而忙碌,让这个本身就不够强势的政府分散了许多注意力。与此同时,其国内形势又是危机四伏,该国的“博科圣地”伊斯兰民兵组织的恐怖活动最近异常猖獗。近6个月中,几百名尼日利亚女孩被该组织绑架,但在政府的协调下,并无一人成功逃离。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远离国家政治和商业中心的北部活动,忙碌于经济建设的尼日利亚政府对“博科圣地”采取了忽视的政策,使得这支恐怖组织变得越来越厚颜无耻。目前,来自他们的恐怖主义威胁仍在发酵,但却没有任何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出台。部分评论甚至担心,照此发展下去,该组织将与在马里、尼日尔、喀麦隆、乍得和索马里的圣战组织结成网络,进一步对政府构成威胁,削弱其运作能力。

尼日利亚同时还因宗教矛盾而呈南北分裂状态,穆斯林多分布在北部,基督徒则集中在南部,而北边的伊斯兰主义者向来不信任西方医学。他们反对为儿童接种小儿麻痹症疫苗,还会对为中央政府提供医疗帮助的志愿者们发动攻击。

不过,政治实力虽然薄弱,经济发展却颇为出色。尼日利亚素有非洲大陆的“政治与经济发动机”,以及西非地区的“商业枢纽”之称,这几年,该国经济发展迅猛。今年4月,它超越南非成为非洲的最大经济体。最近,其政府还向全球投资方发行了10亿美元的政府债券,许多海外投资商都十分看重尼日利亚的市场潜力。其中,中国不仅在当地开展了多个基建项目,还设有经贸合作区;南非的工商界和银行界也一直视尼日利亚为本国利益的重要市场;美国领头企业对尼日利亚的投资也在增长之中——通用电气和Symbion Power电力公司对当地发电厂投入了大量资金,宝洁公司则看中了其制造业市场,而IBM、微软和甲骨文软件公司等IT界巨头也正在加大对尼日利亚的投入。近阶段,大约有130亿美元的直接或有价证券境外投资正在涌向尼日利亚。

这样的经济背景下,尼日利亚的精英阶层队伍十分庞大,流动性也很高。该国各个国际机场常年人潮涌动,其公民不仅在非洲内部飞来飞去,还大量前往欧洲和北非求学,或在伦敦、纽约、多伦多等国际化大城市安下第二个家。国际商贸舞台上也不乏尼日利亚人的身影,所以,一旦病毒在该国蔓延开来,不仅将更难控制,还会即刻加快传播速度。而所有地区中,首先将随之失控的就是非洲大陆。

与尼日利亚的蓬勃发展相似,非洲的经济增长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也经历了一个明显的提速阶段。1999至2008年,非洲经济年均增长率为4.9%,是此前10年的两倍;2009年增速降为2.7%,但2010年很快恢复至4.7%;2011年,因北非政治动荡和世界经济低迷的叠加效应,经济增速骤降至1.1%。尽管如此,非洲经济仍表现出了良好的抗冲击弹性。2012年,在全球经济形势低迷的背景下,非洲经济增速达到了5.0%,远超世界平均水平(2.2%),也高于发展中国家(4.7%),46个非洲国家经济增长率超过世界平均水平,全球增长最快的30个经济体中有16个在非洲。

目前,非洲正在依托全球资本市场推进产业结构升级。近一年多来,非洲国家政府发行了100亿美元的政府债券。同时,包括Hopstop.com(位于纽约的在线导航服务公司)的创始人在内,非洲企业家队伍也正在发展壮大。那些在发达国家接受了高等教育并定居国外的非洲移民正在离开高盛投资公司等企业,回到非洲做生意,或者在当地公司或政府担任高级职务。而非洲的新投资者——从中国到巴西,从土耳其到马来西亚——也都在非洲市场看到了高额的回报。

可一旦埃博拉爆发,这一切都将中止。“病毒的扩散势必将影响到当地商品流动和商业活动的开展。如果埃博拉在非洲蔓延开来,不论对于人民健康还是地区发展而言,都是灾难性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非洲研究室主任贺文萍对本刊评价说。“对投资国而言,非洲若整体沦为疫区,也无异于一场战略性灾难的来临。”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非洲政治学教授伊恩·泰勒(Ian Taylor)也对本刊说。

所以,尼日利亚疫情状况受到了密切关注。“国际社会必须严肃面对尼日利亚沦为疫区的可能性,并且制定出应对计划。在激烈的恐慌下,这个世界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纠结是否要封锁其国际机场、撤离外国石油工人、与北部伊斯兰组织领袖商量病毒应对措施、对上千所医院和诊所进行全面感染控制培训,以及为了加快诊断和实验速度、应对各种突发事件而派遣国际援助队伍进入。”劳里·加勒特说。

较量

不过,若能保持当下的经济增速,在人口迅猛增长、城镇化进程不断深入和收入水平持续上涨的驱动之下,非洲的消费者队伍也会继续壮大,而市场对外国投资的需求则将随之增加——预计将在2020年达到1.4万亿美元。

对于这个蕴藏着大量出口和就业机会的海外市场,美国正在积极准备着。8月4日至6日,规模巨大的美非峰会在华盛顿举行,近50位非洲国家元首与会。5日,白宫宣布与非洲签署了总价值超过330亿美元的经贸合作计划,涉及领域包括建筑、清洁能源、银行业和信息技术工程等。“美国没有忘记继续对非打造自己的强项。会议的前两天,奥巴马一直在谈经贸合作,但在闭幕的时候,他还是把军事、安全等美国的‘传统优势’搬了出来。”贺文萍说。

这些年,面对非洲经济图景的变化,美国的对非政策也经历了相应的调整。其实,在美国的现代对外战略中,非洲(特别是撒哈拉以南非洲)一向不占据优先或主导地位。“冷战”时期,为了防止“共产主义渗透”和“遏制苏联扩张”,美国曾把非洲视为较量的重要战场。除了颠覆亲苏或反美政权外,还有选择地对部分非洲国家提供大量经济和军事援助。但“冷战”结束以后,美国对非援助便急剧减少了。直到“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非洲才又作为推行全球反恐战略的重点地区而再度受到了美国的重视。

而2012年6月,奥巴马却在第一个任期将尽之时推出了《美国对撒哈拉以南非洲新战略》,并大力赞颂了非洲经济成长的潜力,认为“非洲是一个机遇和希望日益增多的地区,相信世界下一个重大经济成功事例将会发生在非洲”。这一政策在其第二任期也得到了延续。“奥巴马任职期间,美国对非政策经历了多重调整,但均秉持一个坚定的新方向:加强对非洲大陆的经济与商贸往来。”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的非洲项目组在今年2月发表的研究报告中指出。

多种原因促成了这次转向。一方面,美国国会债务压身,这迫使政府对传统的对非策略进行了重新审视。传统观念认为,发展援助可以对非洲经济增长起到全方位的刺激作用,是协助其脱离贫困的最好方式。但如今的美国政府已经意识到,对非洲的私营企业、贸易等领域的投入不仅成本没有那么昂贵,收益还更加持久,也更具潜质。而另一方面,非洲经济的快速发展所带来的大量机遇正在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海外投资商,竞争也随之加剧。而对于非洲人来说,就业和经济机遇是当下的优先选择。非洲多国政府也感到,自己投入到全球经济中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真实。于是,传统的援助供受关系开始为更为成熟的合作关系让路,美国在非曾有的影响力也开始消退——这是美国转变对非策略的最主要原因。“目前,亚太地区有问题,中东地区也有问题,乌克兰那边还有跟俄罗斯的较量。相较于这些地区,非洲在美国外交政策领域的地位依然靠后,但毕竟非洲大陆现在展现出了这样的发展机遇,加上中国这样的新兴国家又都非常积极地前去开展经贸合作,美国是不会甘心被甩到后面的。”贺文萍说。

然而,美国虽然不断完善和延长《非洲增长与机会法案》,利用政府资源,积极支持本国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赴非投资经商,但美国却并未在这场“影响力博弈中”占据优势。“北美洲在‘水平井钻井技术’和‘水力压裂法’上经历了技术革新,并由此带来了‘能源革命’。美国能源部门预测,美国的原油和其他液态碳氢化合物的产量在今年将达到平均每天1140万桶,若以2013年的数据与之进行对比,这个水平仅次于沙特阿拉伯。国际能源署甚至预测,美国将取代沙特成为世界最大的能源生产商。所以,美非的石油合作已大不如前。”伊恩·泰勒告诉本刊,“贸易合作额也有所减少。2013年,尼日利亚与美国之间贸易额达到了182亿美元,与中国只有130亿美元。但同一年,美国与非洲的货物贸易额却从2011年的1250亿美元下降到了850亿美元。2014年的头5个月里,美非货物贸易额约为310亿美元。照这样下去,今年的贸易总额将达不到800亿美元,一切都在持续下滑中。相比之下,倒是中非贸易额在2013年超过了2000亿美元。”

“美国和非洲的经济结构相差较大,所以,与非洲合作较多的还是新兴国家,比如中国。我们是制造业大国,产品与非洲衔接得比较紧。”中国社科院西亚与非洲研究所副研究员袁武对本刊说,“不过,美国目前尚处于对非战略布局的阶段,还没有开始实质性对抗。并且,中国这几年在非影响力虽然在增长,但基本发生在政治、政府层面,底子相对较薄。而由于双方间存在的语言、文化和制度等纽带,西方国家对非洲在社会层面上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所以最近我们也一直在说要提高中国软实力。”

“而这一次,埃博拉病毒给美国带来了挑战,也带来了契机。”贺文萍说,“美国研发了抑制病毒的试验性新药,虽然还没有正式经过世界卫生组织批准用于人,但政府已经给正在接受治疗的那两个美国病人使用了,效果也不错。在医疗技术方面,美国本身就是领先的。如果他们研发的新药的确在抑制埃博拉上发挥了很大的功效,那么从人道主义角度来讲,这种救死扶伤的行为是有利于增强非洲民众对于美国的信任的。而无论是冠以‘灾难外交’还是‘医疗外交’的名号,美国软实力一定会有所提升。这对于美国扩大在非影响力也很有帮助。”

许多人说,尼日利亚是当前时代最具代表性的非洲国家,因为这块大陆“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混杂状态,在这个国家的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而埃博拉病毒的爆发则进一步证实,与所有正在经历巨变的地区一样,非洲经济发展的潜力与环境十分复杂。眼下,这块土地上影响力较量仍在继续,并且正如其变幻莫测的政治与经济景观一样,充满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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