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李钺

死亡场景

湖心岛上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徐秀娟同志之墓”，“当时还没有申请下来烈士的称号”，曾经的“徐秀娟烈士事迹展览室”因为保护区的翻新被暂时移出。对于大多数游客来说，来到江苏盐城更具吸引力的，是不远处麋鹿基地和30块钱一斤的当地大闸蟹。“麋鹿繁殖力强，群居更有观赏价值。”丹顶鹤保护区建设最早，因为缺乏人工痕迹，满眼看去只是一片芦苇滩，门庭相当冷落。只有门口小卖部不断地播放着《一个真实的故事》，“这就是那个救丹顶鹤的女孩牺牲的地方”。除此外，保护区并没有让徐秀娟成为旅游卖点，甚至徐秀娟落水地点都没有被标注出来。

歌词里朱哲琴那段长长的对白:“有一个年轻的女孩，为了救一只受伤的丹顶鹤，滑进了沼泽地，再也没有上来。”这样对痛苦的直观描写，然后是大段“呜呜呜”模仿丹顶鹤悲哀叫声的吟唱，几乎感动了所有中国人。来到徐秀娟的尸体发现地，才明白艺术化的力量。那条小河大概不到20米宽，淮河分支的黄绿色河水也并不急，“大概有两米深”，下水打捞徐秀娟的王瑞成说。王瑞成当时是徐秀娟的同事和朋友，“我下水去，第一个摸到她的腿，吓得直哆嗦”。当时徐秀娟的工作服外套扔在河岸上，还有她的自行车也躺在地上。1987年9月18日下午，和同事一起寻找天鹅的徐秀娟被察觉没了人影。

“下午14点多，河对岸有个老百姓朝我们喊，天鹅找到了。”王瑞成当时正和徐秀娟，还有一位男同事一起找天鹅。“我们已经找了两天，特别是徐秀娟，简直不吃不喝了。”中午一起吃饭时，王瑞成觉得徐秀娟一直情绪不好，“自从8月她回了一趟家，好像心情就没好起来。她说是被爸爸赶走的”。两只天鹅脱过了毛，正是要飞的时节。“其实天鹅的翅膀处做了一个截骨手术，用钢丝拧上，天鹅已经不能飞了。”但是徐秀娟不愿意这样做。天鹅跑了以后，徐秀娟一直感到自责。王瑞成让徐秀娟不要去，“我们男人去把天鹅带回来”。徐秀娟同意后，3个人在河边分手。下午16点多，已经抱回天鹅的王瑞成却发现，徐秀娟一直没回来。“我们来到大家分手的地方，发现了她的东西。当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拦了一辆大卡车来河边给照明。保护区没有电。”王瑞成说当时的河水，“刺骨冰冷”。

“我们觉得她还是心急，想游过河去。”徐秀娟只脱了外套，牛仔裤还穿着。“这玩意儿太沉了，把她拖下去了。”保护区人烟稀少，徐秀娟的死亡很快被申报“牺牲”。徐秀娟的主要任务是人工孵化、驯养丹顶鹤。“当时来盐城的丹顶鹤都是从其他的国家飞来过冬的。”作为世界上最大的丹顶鹤越冬地，盐城需要有自己的鹤。而徐秀娟是这里唯一掌握这门手艺的人。徐秀娟在1985年被正式聘用到江苏盐城的丹顶鹤基地，农村户口改为城镇。1987年徐秀娟刚刚转为“干部”。当时的驯化工作并不顺利，天鹅蛋是从内蒙古带来的，异常珍贵，对于刚刚成立不久的盐城自然保护区，人工驯化的珍禽极为稀少，“只有五六只丹顶鹤，2只天鹅，还有一些其他小鸟”。这些鸟都没有进入性成熟期，各方面状况很不稳定。徐秀娟的心血也全在这几只幼鸟身上。鹤场里所有人与鸟类的交流，都是徐秀娟教会的。那时环保单位是冷门，大学毕业生都不愿意去那么艰苦的地方。“进来都是退伍、复员的老兵，为了解决家属的户口问题。”全是盐城人，只有徐秀娟一个来自齐齐哈尔——当时中国第一个丹顶鹤保护区。

那条小河大概不到20米宽，淮河分支的黄绿色河水也并不急，“大概有两米深”。

鹤老头

徐秀娟的父母至今依然住在齐齐哈尔扎龙丹顶鹤保护区的土房子里，整个房子是一间大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徐秀娟的父亲徐铁林和母亲黄瑶珍在炕边上坐下来，徐铁林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排相片中的一张说:“那就是娟子，之前我们家里是不摆她照片的，看了心里难受。这张是前几天她20周年时候拿出来的。”

“扎龙养鹤是有历史的，有很多人鹤养得非常好，但都是无意识驯养。有时候主人要去市里，鹤就会跟着主人一起走，或者自己飞一段，主人发出‘咕——咕——’的声音，鹤就会飞回来。”徐铁林模仿着召唤鹤的声音，好像是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虽然徐铁林当时是中国唯一的驯鹤专家，但和很多媒体报道的养鹤工程师形象完全不同。1975年，嫩江地区成立了两个鹤类调查队，其中一支是在齐齐哈尔地区的鹤类数量调查队。当时徐铁林是农村支部书记，在家种地打鱼。“打鱼时捡到一些鹤蛋，抓到小鹤。鹤养大，送到公园去，公园收了这些鹤可以跟国外以物换物。”于是，在70年代，徐铁林就用一些土办法养鹤。“幼雏在出生之后一个礼拜是危险期，温度要掌握好，过了危险期，基本就不会死了。”齐齐哈尔的扎龙丹顶鹤保护区建立时，徐铁林就开始为保护区工作。

徐铁林对自己的工作有极强的荣誉感，妻子是从江苏逃荒到的东北，家境艰难，这样一份正式工作在他看来“非常有面子”。这样的情感投注在丹顶鹤身上，成了“不能对鹤有一点不周到”。丹顶鹤被徐铁林视作报恩的对象，他也期待着养鹤能改变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鹤一直需要人看着，我走了就没人了。”如果有野兽出现，丹顶鹤受惊，会乱撞以至撞伤，所以必须有人一直看守。徐铁林总让大儿子去给他送饭，自己就住在鹤站里。“鹤拉屎、吃食的味道都特别大，但还是跟它们待在一起，怕出事。”徐铁林让妻子一起来养鹤，黄瑶珍说:“从早上7点上班到晚上22点下班，都不让我休息。我从来没去过保护区的食堂。别人都去吃饭了，得有人看鹤，我都是自己带饭，中午就在鹤笼子旁吃点。要去食堂吃饭就得骂我。”

徐铁林出去找飞走的鹤，经常一去就是几天，“鹤飞走了是大事”，回到家里，嘴里都是上火起的泡。鹤病了，他抱在炕头上照顾。“我4个孩子他都没管过，就照顾这些鹤了。”黄瑶珍很不满意。徐秀娟的弟弟徐建峰说:“给繁殖期间的鹤投食，鹤是要攻击人的。我带着头盔去喂食，但是两只鹤一起攻击我，我往后退，一只鹤就叨了我的左眼角，血直流。我父亲过来，第一句是问我有没有打鹤，都没问我眼睛有没有事。”“鹤打一次就再也不和你亲了。”徐铁林嫌大多养鹤人没有耐心，鹤要是自己飞跑了，徐铁林就大骂人家，“于是我就跟领导说，让娟来帮我养鹤吧，自己家孩子，不怕骂”。但是女儿徐秀娟并没有被扎龙保护区接纳。

徐秀娟的前途

1982年，徐秀娟因为边屯的高中解散而失学在家，此后，她记日记的习惯一直保留到去世。“看到同班同学有的考入高校，我是多么羡慕啊！我想同样的人，为什么得不到同样的待遇？为什么人家能考取而我不能考取？我多么渴望接着过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徐秀娟在父亲的安排下在扎龙开始做临时工。“刚上班，我干零活，修路、抬土，一向实在，不偷懒，手磨起泡不吱一声，晚上回到家中，倒下就睡。我刚步入社会，很正统，很少说话，走路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不愿意接触周围的人，我幻想着有一天，我能继续读高中。”

徐秀娟一直苦闷，她想去齐齐哈尔市内求学，让父母找市里的舅舅帮忙，徐铁林说:“人家也就一铺炕，她去了睡哪儿啊。”徐秀娟更是“没勇气去找只见过几次面的大舅，况且舅妈非常厉害”。失学后，徐秀娟的性格变得很坏，常跟父母顶嘴。“爸爸对我是严厉的，经常指责我，我知道他全是为我好。有时我也想:我⋯⋯为什么偏要喂鹤呢？我热爱学校，热爱文化，学习成绩也不错，我为什么不能继续上学呢？这样就免不了挨打。”父亲骂她是“废品收购站的”，母亲有一次打她把烧火棍都打折了。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哭，我气，更恨自己没能力，恨父母不为我找学校。我那时在家住不下去，便搬到单位的宿舍去住。”在性格上，徐秀娟继承了父亲，“我非常傻，非常单纯，脾气暴躁。但在工作方面，别人找不出毛病。我能吃苦，像个男孩子”。

徐秀娟并不是天生的“鹤仙子”。徐铁林说她“努力地适应这项艰难的工作，努力地去识别某个鹤是几号，哪年生的。喂鹤的第三天，她就能独立把鹤圈起来，并且不会把号弄错”。

同时，她想通过自学考试上学，哪怕是技校。但是工作的压力太大，白天想偷空看点书，但是又怕鹤会出事，总要去看看，于是不得不放下书。“我的责任心太强，干一件事，就力图干好，不让人家说什么。这样学习的时间就太少了。”徐铁林还是找到了东北林业大学的专家，希望女儿能进修，“好解决工作的编制、户口之类的问题”。但是500块钱的学费向扎龙保护区提出后没有得到答复，徐秀娟卖血上了学。这些卖血的记录还是她去世后，大家翻看她日记才知道，上面用英文注出了几次卖血的时间。

1985年，盐城建立了珍禽保护区，想请经验丰富的徐铁林去。“那时候我舍不得走，这边的保护区完全是我一手搞起来的，我不能不管。而且我已经转正了。”正好徐秀娟从东北林业大学进修回家，徐铁林说:“你给爸去。爸在扎龙建立了一个不迁徙种群，你在盐城再建立一个。”尽管盐城保护区更加荒芜，但徐秀娟还是去了。她写道：“家里困难，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我的手脚，想起这些，真不想念书了。我也想混一天少一天，但是一个人活着没有寄托，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工作，怎么能活下去呢？我不敢想进修生结业后能否有工作，虽然这是我最关心的事。进修生成绩再好也没有毕业生一纸文凭有用啊。没有工作，独立奋斗，创一条路吧。”

“在盐城再建一个不迁徙种群”是父母对徐秀娟的希望

鹤仙子

徐秀娟去盐城时候带了三枚鹤卵，经她一路上的细致照顾，三枚鹤卵全都孵化出了幼雏。但是其中两只后来死掉了——一只是触电网而死，一只因为误食寄生虫吐血而死。在这种打击面前，徐秀娟写信向父亲求救，希望徐铁林能到盐城帮帮自己。“但我当时走不开，我告诉娟，你必须把盐城的保护区搞好，搞不好你就不是我女儿。”徐铁林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水。徐秀娟在日记里说:“现在我太需要鼓励了，我多么需要理解，多么需要帮助，哪怕有人能站出来说:我跟你一块办鹤场去，办不好鹤场绝不收兵。”“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事前都没跟我说过。如果你那时候去帮娟一把，我姑娘能没吗？”黄瑶珍说起这些非常激动。

“我盘算着回去后怎样向父母汇报我在南方的工作，也幻想着父亲能同意我不在南方工作——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若提出这个请求，父亲一定会大骂我一场。说我干什么都没有个长性子。”不出所料，徐秀娟回家也没得到父亲的支持。“爸爸刚见我就说:就在家住3天。我知道爸爸是忍痛割爱这么要求我。我也惦念着鹤，既想走，又不愿走。”和父亲一样，徐秀娟也无法容忍同事们对鹤不好。同事说:“只要你诚心工作，对鹤好，她会非常喜欢你。但如果偷懒、打鹤，不管是领导还是普通职工，徐秀娟都会当面翻脸。北方人的心直口快也是有些人不喜欢她的原因。”徐秀娟自己说:“倔强使我吃了很多亏，不会伪装的我得罪了很多人，这就是我——别人永远代替不了的我。”

1987年9月18日，“我正在给鹤搞人工受精，雌的生病了，几天没吃，我在笼舍投食，扔点玉米、小鱼，下午时候小雌鹤吃了几个玉米，我还说这鹤好了，没事了。这时有人来告诉我，徐师傅快下来，娟出事了，病重”。徐铁林告诉妻子女儿病了，要去看看，就踏上了去盐城的火车。“坐车两天一宿什么都没吃，就喝两瓶酒。我去了，主任跟我汇报了情况。我对主任提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我姑娘脾气倔，得罪人，有没有他杀的可能。二是压力大，有没有自杀的可能。”

徐铁林说这话时非常冷静，简直有些冷酷。他毫无要盐城负责的意思。“当时江苏省成立了调查组，说确实是为了抢救天鹅死的。我说为工作死的，没事，江苏对得起她。去了一年多就转正了，还是助理工程师，还让她当鹤场场长。我说明天就给她火化了，我家里还有事，我来的时候鹤还在病着。江苏那边问我骨灰怎么办，我说你们既然承认娟，我就把骨灰留给你们，作为以后工作的动力。”

当时弟弟徐建峰在辽宁当兵，他接到徐秀娟病危的电报，一路站到南京。30多个小时没吃没喝，手里拿着包好的水果，但那是给大姐的，不能动。在南京，他拦了辆车，经过6个小时才到盐城。“到盐城他们说我今天不能见大姐，我说今天一定要见到，我还给大姐带了水果。然后他们才告诉我实情。”同年徐建峰复员，扎龙保护区要为他安排工作。但徐铁林说不能因为女儿出事，就搞特殊。1995年徐铁林退休后，徐建峰顶班当了养鹤人。一家人依然住在几辈子居住的土房子里。徐建峰说:“我大姐给我们留下了光环，但这光环真变成了一种责任。我宁愿大姐活着。”■

（本文图片来自《鹤仙子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