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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多是一座激情铸就的博物馆

作者:陈赛

2023-11-21·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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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这种艺术收藏方式中蕴含的激情,那么普拉多就是适合你的博物馆。

普拉多是一座激情铸就的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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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多博物馆馆长米格尔·法洛米尔·福斯在他的办公室

米格尔·法洛米尔·福斯(Miguel Falomir Faus)自2017年3月17日起担任普拉多博物馆馆长。他拥有艺术史博士学位,曾是西班牙瓦伦西亚大学的教授。自1997年加入普拉多博物馆后,主要负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收藏。他的办公室位于普拉多博物馆主楼南边的丽池楼,这是当年菲利普四世兴建的丽池宫仅存的两幢建筑之一,另外一幢“王国大厅”正在翻新重建之中,建成之后将为普拉多增添一座全新的画廊。

三联生活周刊:英国作家约翰·伯格曾评价普拉多博物馆是一个独特的聚会点,“这里的展厅就像街道,挤满了生者(访客)与死者(画中人物)”。你在普拉多工作多年,又是这里的馆长,你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法洛米尔:我相信所有的博物馆都是“聚会点”,尤其是那些专注于古典大师作品的博物馆。他们的作品都还挂在博物馆里,而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所以,作品与观者之间必须有情感的触电,才能激活一幅作品。我相信在普拉多,这种相遇每天都在发生。普拉多的建筑对于构建这种关系也很有帮助,旧建筑的部分确实如伯格所说,很像一条条街道,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挂满了画。

在欧洲,很多博物馆都专注于古典大师,而普拉多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不是由艺术史学家根据西方艺术史的学术原则设计的,而是由西班牙王室对于绘画的激情铸就。作为藏家,他们尽可能多地收藏他们热爱的画家和他们的作品,而对于他们不喜欢的画家,他们毫无关心,这意味着博物馆的收藏会有一些断裂和弱点,比如我们只有一幅伦勃朗,一幅卡拉瓦乔,但我们有全世界最大量的提香、最大量的鲁本斯、最大量的委拉斯凯兹、最大量的戈雅……

这是两种不同的收藏立场。在这座博物馆里,你听到的不是学术的声音,我们不会告诉你关于欧洲绘画的年代、学派、主义;但如果你喜欢这种艺术收藏方式中蕴含的激情,那么普拉多就是适合你的博物馆。

普拉多博物馆艺术品处理和存储团队负责人曼努尔·蒙特罗,他是博物馆里唯一“ 触碰”过所有艺术品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如你所说,普拉多博物馆大部分的馆藏,体现的是西班牙王室,尤其是几位国王的品位。你个人觉得他们的品位如何?西班牙国王们对艺术的激情来自哪里?

法洛米尔:菲利普二世和菲利普四世是普拉多收藏史上最有艺术品位的两位国王,他们不仅喜欢艺术,也有很好的顾问团,帮助他们在欧洲各地了解和传递信息,关于哪里又出现了重要的画家或作品。他们虽身在马德里,但对欧洲艺术界的信息了如指掌。

比起菲利普二世和菲利普四世,其他的国王也许没那么热衷于艺术,但至少他们知道艺术很重要。比如查理五世,普拉多的收藏就是从他开始的,但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并不关心艺术,也没有什么个人品位。他第一次见到提香时,对提香毫无兴趣,而那时候提香已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画家,意大利所有人都想要他的画。但三年后,他对提香的态度完全改变,极度温柔,称赞他是最伟大的画家,给他支付很高的薪水。发生了什么?三年里,他突然变成一个热爱提香的艺术爱好者吗?不,是因为他的朝臣告诉他,你可以不喜欢艺术,但所有人都期待君主是一个艺术爱好者,你不能只关心战争,还要关心科学,关心艺术,关心建筑……伟大的国王必须拥有伟大的艺术品。

西班牙国王对艺术的激情,与西班牙的历史有关。西班牙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恰好与欧洲文艺复兴的时间点重合。文艺复兴是欧洲重新发现艺术的价值,也是在那个时候,绘画变成了所有艺术形式中最重要的一种。国王对绘画很感兴趣,积极地收藏他们喜欢的画家的作品,尤其是当他们要装修新宫殿的时候。比如菲利普二世修建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的时候,他在意大利的使臣会为他物色艺术品;当菲利普四世修建丽池宫的时候,也曾委派委拉斯凯兹去意大利采购雕塑和绘画。还有一些藏品来自外交礼物,你很难想象,我们有多少名作是欧洲其他统治者赠送的礼物。

普拉多博物馆的库房里除了大量的绘画之外,还有雕塑、盔甲、金银器等未能展出的藏品,每一个展品都标注有详细的注册信息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在很多场合提到提香是“普拉多之父”,为什么?你曾经是普拉多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的首席策展人,也是研究提香的专家,能否谈一下你对提香的看法,以及为什么他对普拉多来说这么重要?

法洛米尔:提香作为“普拉多之父”这种说法是一位英国作家提出来的,他最早意识到了提香对于西班牙王室收藏的重要性。因为提香是第一个被西班牙王室系统收藏的画家,从查理五世和他的妹妹玛丽开始。

16世纪的欧洲有两个很不一样的画派,佛罗伦萨画派和威尼斯画派,前者以米开朗琪罗为代表,主张造型和设计是绘画的基石,后者则以提香为代表,认为颜色才是最重要的。西班牙国王们很显然选择了威尼斯画派。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从那以后,他们收藏的画家都是追随提香和威尼斯画派传统的,从丁托列托、委罗内塞、鲁本斯、凡·戴克、委拉斯凯兹等。整个王室收藏都是围绕提香以及提香在西方艺术史上意味着什么:重色彩甚于线条(drawing),重感性甚于理性,一种充满激情的绘画方式。普拉多就是那个决定在200多年后结的果实。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西班牙王室选择提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还是偶然?这种选择与西班牙人的精神气质有关吗?

法洛米尔:如果我们从审美价值之外来讨论这个问题,比起米开朗琪罗,提香的优势之一,是他画的是油画,而米开朗琪罗首先是一个雕塑家,虽然他也画画,但主要是画壁画,他的创作有材质和地理空间的限制。而提香可以在威尼斯为西班牙国王画画,很方便地将作品寄给国王。

另外,15世纪是很难讨论西班牙的精神气质或品位的。那是一个非常国际化(cosmopolitan)的时代。查理五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在比利时出生,他统治的疆域非常广阔,他的朝臣来自整个欧洲,但我们可以讨论他的儿子菲利普二世,他是西班牙的首位君主,一生绝大部分时间在西班牙度过,是他选择在马德里定都。

三联生活周刊:菲利普二世拒绝了格列柯,而格列柯被一些评论者认为是西班牙灵魂的画师,这件事情是不是有一点矛盾?

法洛米尔:格列柯是个好画家,菲利普二世买过几幅他的油画,但他当时修建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想要的是壁画。如果你去埃斯科里亚尔,会看到几幅格列柯的油画,但壁画是其他更专业的壁画画家创作的。我说过,西班牙的国王们只收藏自己喜欢的画家。这并不意味着国王没有意识到他的绘画才华。

所谓格列柯画出了西班牙的灵魂,这种说法是19世纪之后才出现的。“民族主义”是一个很19世纪的概念,所谓每个国家有一个特定的灵魂,我不这样认为,国家时刻都在变化,今天的西班牙和50年前或100年前的西班牙完全不同。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在普拉多转转,我们能发现西班牙的灵魂吗?

法洛米尔:我不知道你能否看到西班牙的灵魂,但你确实可以看到西班牙历史的视觉记录。这里有过去500年西班牙历史上许多关键人物的肖像,关于西班牙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的图像,西班牙人在过去500年历史中相信过的东西。自从1819年普拉多博物馆建成以来,这里变成了西班牙人最能找到身份认同的地方。尤其是19世纪以来,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争,唯一留下来的似乎就是普拉多。每个西班牙人都认同普拉多作为国家宝藏的价值。所以,西班牙内战期间,当政府从马德里转移到瓦伦西亚时,他们随身带着普拉多的藏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普拉多对于西班牙作为一个国家的概念确实越来越重要。

几乎每个欧洲国家都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博物馆,但不是所有的博物馆都扮演这样的角色。比如伦敦的国家美术馆,它的建立比普拉多晚了两年,他们的馆藏十分丰富,但不具备像普拉多这样深厚的历史关联;你去柏林或者慕尼黑的博物馆,他们有很好的大师名画,但只有某个历史阶段的;但在普拉多,你看到的是延续的历史,包括那些非西班牙画家,他们也是我们的历史的一部分。比如博斯,他出生在荷兰,但他大部分的作品在西班牙,他有西班牙名字,是西班牙艺术遗产的一部分。他对西班牙的重要性也许超过了他对荷兰人的重要性。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之前拜访的3家博物馆,包括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和卢浮宫,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他们的馆藏覆盖整个人类历史。在普拉多博物馆,我会有一种比较强烈的局外人的感觉。

法洛米尔:是的,我们从来不是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我们的承诺很简单:放轻松,享受艺术。如果你喜欢提香,你去别的博物馆也许能看到两三幅他的作品,但来普拉多,你能看到50幅提香。如果你喜欢鲁本斯,这里有99幅鲁本斯。如果你喜欢戈雅,这里有200多幅戈雅。你拥有的是一种沉浸式的经验。

我喜欢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但在这个一切看起来都一个样儿的世界里,你走到任何一个城市,都看到同样的商场、同样的餐厅、同样的食物,博物馆也越来越相似,所以保持自己的个性很重要。普拉多就很有个性,它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博物馆都不一样。我们有数量惊人的艺术品,而且保存得非常好,我不认为世界上任何地方有保存得如此之好的古典大师作品。在这里,你不仅能领略到西方艺术上举足轻重的绘画大师们的杰作,而且你能看到他们之间的关联和传承。普拉多是一个自我参照的地方:一位艺术家向另外一位艺术家看齐,鲁本斯看向提香,委拉斯凯兹看向鲁本斯,戈雅看向委拉斯凯兹……他们之间都是联结在一起的,你可以轻易地看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三联生活周刊:我在普拉多看到的大部分是绘画,很少有雕塑,这是为什么?

法洛米尔:国王收藏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因为他们需要不同的艺术品来装饰他们的宫殿。西班牙王室收藏世界上数量最多质量也最高的挂毯,而挂毯在16、17世纪是最昂贵的艺术品。我们必须知道,这些艺术品除了审美价值之外,还有功能性。挂毯主要在冬天作为御寒之用,到了夏天就换成绘画。普拉多建立之初的定位就是绘画和雕塑,以绘画为主。如果你去马德里的西班牙皇宫,会看到更多的挂毯和盔甲。

在中世纪,所谓艺术品是指有价值的物品,而且它的价值是与功能挂钩的。比如挂毯比绘画昂贵,因为它耗费的时间更长;一个金罐子比绘画昂贵,因为它是金子做的。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尤其是巴洛克时期,画家的才华和技巧赋予了绘画额外的价值。感谢那些天才的艺术家,让绘画这种从物质角度来说最便宜的艺术变得非常特别。

绘画地位的上升,发生在16世纪和17世纪,这段时间与西班牙作为世界帝国的时间相重合,恰好我们的国王在这个期间热衷于艺术收藏。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17世纪是西方艺术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之一,鲁本斯、委拉斯凯兹、伦勃朗、卡拉瓦乔……是这些伟大的画家推动绘画成为最高的艺术形式。假设历史改变,西班牙不是在16、17世纪,而是12、13世纪称霸,我们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绘画收藏了。我们会有其他的艺术品,但不会是绘画。

三联生活周刊:西班牙文学和艺术的黄金时代恰好出现在西班牙帝国衰落之际,你怎么解释这个现象?

法洛米尔:16世纪,即使在西班牙帝国最强盛的时候,意大利才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整个欧洲,包括西班牙人、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都在向意大利的艺术看齐。绘画唯一的方式就是意大利式的。你可以选择罗马或者威尼斯,但只能在意大利内部选择。那时候的欧洲,就文化而言是非常国际化的,每个人都想像意大利人那样绘画、写作、建筑,直到17世纪,不同的欧洲国家才开始发展出各自对艺术的理解,这是荷兰画派的开始,是法国艺术的开始,西班牙艺术的开始。他们向意大利学习,经过一个世纪之后,学会了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所以,如果你要寻找西班牙式的艺术表达,只能等到17世纪。16世纪的西班牙也有很好的作家和艺术家,但他们太像意大利人了,整个欧洲都是如此。我相信这可以解释为什么17世纪的西班牙出现那么多大画家,比如委拉斯凯兹,如果你不理解意大利,不理解提香,也就无法理解委拉斯凯兹,但你也会发现,委拉斯凯兹是非常独特的,是你在意大利找不到的。就像如果没有意大利作家,你就无法理解塞万提斯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普拉多有很多宗教画,对于非基督教背景的参观者来说,你觉得他们有可能与这些绘画建立真正的联结吗?

法洛米尔:任何艺术都有形式和内容。内容是画家要传递的信息,比如宗教的信息、历史的信息;而形式就是表达这些内容的方法。如果我了解这幅画的历史背景,我可能能欣赏一些你欣赏不了的部分,但我们把这些画挂在博物馆的墙上,不是为了告诉你一些基督的人生片段。当你看一幅卡拉瓦乔的画,你会被画中的光线、对比、角色的表情震动;当你看提香的《查理五世骑马像》,你会惊叹于马,惊叹于晚霞的色彩。这些形式自身蕴含的审美价值是超越内容的。再比如罗希尔·范德维登的《基督下十字架》,这是普拉多非常重要的一幅宗教画,它讲述的是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圣母悲伤到昏厥。但如果你去看画家怎么画她苍白的皮肤,你会知道这是对于痛苦的普世性的描述。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博物馆都在思考如何适应一个快速变化的技术时代,但普拉多却规定不可以拍照。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法洛米尔:这是从我的前任继承下来的政策,是为了让参观者能有最好的观看体验。博物馆正在变得越来越拥挤。在卢浮宫,想要欣赏《蒙娜丽莎》已经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你能看到的是所有人都在拿着手机拍照。

我做普拉多的馆长已经6年了。最开始的时候,我不断接到投诉,“现在是21世纪,你们却是中世纪思维”。但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投诉了,相反的,人们认为在这里看画很安静,不用跟那些手机作战,是在别的博物馆无法获得的体验。我并不反对技术,我们的社交媒体得到很多奖项和赞誉,我们的网站上可以免费下载任何一张高清图片。我认为这是更文明的逛博物馆的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现代博物馆存在的价值,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法洛米尔:普拉多创立至今已经200多年了,我希望还会有很多的200年。我们的工作是保存这些藏品(如果可以,尽量拓展它们),理解它们,以最好的方式呈现给大众,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些东西很重要,并以最好的状态把它们留给下一代。

理解这些艺术品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50年前,人们看待这些艺术品的目光与今天的我们不同。1500年后,人们也会用完全不同的视角看待这些艺术品。重要的是这些艺术品,它们作为守护者,我们必须心怀谦卑,意识到我们对于这些艺术品没有最终发言权。重要的是它们,它们才是会在时间的洪流里留存下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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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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