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人莲姐

后来证明，“农家乐”这个词低估了“莲姐山庄”。从兴隆镇往北走，背离海的方向行进两公里，沿一条几乎难以会车的山间窄路开到尽头，会在分叉路口看到“莲姐山庄”的指示牌，此后再行一公里就是莲姐的地界。此地占地足有100亩，其中八成的地由16口鱼塘占据，剩下20亩除了餐厅、厨房等，都被莲姐种上了树。参天的椰子树、高耸且笔直的槟榔树、黄金果、火龙果、面包果，都是莲姐种下的。

同样被低估的还有莲姐的年纪和气势——所谓“莲姐”原来已有八十高龄，以至于，像我这样的小辈，与她交谈时在“莲姐”这个江湖名号和“奶奶”这个传统称谓里举棋不定。后来我发现，餐馆里的暑期工、她女儿，都喊她“莲姐”的。莲姐是位个头一米五几的老太太了，但神采与气场倒有一米八，她讲话的时候带有一股华侨特有的韵律，一句话讲到末尾两个字会拉长音调，但莲姐的尾音里似乎有金属音，她讲到激动一点的时候就会梗起脖子——这不是一个平和的老太太。她头发没有全白，“会去做焗油”，眉毛也改造过，皮肤当然挺黑的，但神奇的是脸上挺舒展，她说自己现在还是每天做工10个小时。

种出来的风味

“我们店做马来西亚风味，跟印尼不太一样。”莲姐不仅自己是马来西亚归侨，90年代，有马来西亚外商来兴隆开赌场，二女儿丽唯结识了一位当地人，嫁了过去。现在两个孙辈就在马来西亚上学。这一家人与马来西亚的渊源远未结束。

丽唯喜欢做菜，餐厅里的菜品就由她负责，菜单上不少都是她擅长的。

五香肉卷虽然是丽唯的马来西亚婆婆传授，不过追溯起来是福建人过年过节一定会做的一个菜。肉卷里比较特别的东西是马鲛鱼，这是因为丽唯夫家所在城市是吉打州的一座港口城市，海鲜比较多，这里的人包五香肉卷会用到海鱼。除此之外，还有红萝卜等爽口蔬菜，当然，还有比较重要的五香粉，也是马来西亚进口。豆腐皮包裹后，先蒸再炸，是个挺受欢迎的菜，有福建客人远道而来，会说这个五香卷样式真是很有亲切感。

五香肉卷，假如在马来西亚，蘸料要更辣一些

当然，也有些料理推出后发现不怎么受欢迎。比如马来西亚流行的“乌达”，这是种小吃，由鱼肉泥混合香料，以椰浆拌匀，再包裹上香蕉叶去炸，做法与糯米条其实蛮类似，不同的是，红葱头、辣椒、干香茅这些香料是比较呛的，乌达就不大好卖。现在莲姐山庄上的菜都是十年客人筛选出来的，最近几年很少再更新。

实际上，莲姐山庄推出菜式的方法是就地取材，山庄里养鸡养鸭，鱼塘有鱼，这些可用食材之上，再看兴隆本地是否有配料。

莲姐山庄当然也自制咖喱。马来西亚的咖喱偏红一点，因为里面多一点辣椒，多一点红葱头。莲姐说，除去香茅、黄姜、沙姜等这些常用香料，她的咖喱料里，还有一味别人没有的，名字就叫咖喱叶，这是马来西亚人做咖喱时一定要加的东西。这种植物原产于印度，是种小型乔木，香味挺强烈。有一回有个新加坡客人吃出了咖喱叶的味道，非常惊讶莲姐这里会有这种东西，说这是他在中国第一次吃到。莲姐就挺得意，因为这咖喱叶树是她自己种的，据她所知，整个兴隆除了她的农场，还有一株咖喱叶是在兴隆植物园，“还用铁丝网保护起来了，我去看过”。这几株树苗，是有一年莲姐从马来西亚侥幸带回，现在海关严格，再做这样的事就难了。

往国内带植物苗、种子等是会被海关没收的，外人听来似乎不可思议，但对华侨来说司空见惯，甚至这是整个兴隆农场得以发展的物料基础。50年代，国家百废待兴，兴隆能够建设起来，很大程度上依赖归国华侨一皮箱一皮箱的香料、种子。

莲姐一家第一批归侨。1953年，莲姐9岁，她妈妈带着她与7个兄弟姐妹，从马来西亚来到兴隆，与丈夫汇合。这个家庭是兴隆真正的开荒一代。提起往事，莲姐会历数说：“印尼归侨是1960年，越南（归侨）是1978年，等印尼的来了，我们已经干了快10年了，什么苦都吃过。”她现在仍然每天都去地里种东西，不爱带手机，天黑了才回来，常常餐馆里的人要找她就找寻不着，餐馆里的年轻服务员小伙子用爱惜的口吻说：“奶奶都在地里做工，不好找，总是天黑了才会回来。”我们第一天到访就扑了个空。

有天晚上，从莲姐山庄出来，一转弯看到这个乡野里的咖啡柜台，只有一个小姑娘坐镇，只有这儿亮着灯，很像走进志怪小说

兴隆兴盛往事

90年代，莲姐“下海”创业，那时距离退休不到四年，在兴隆华侨农场当会计，每月工资几百块，有两个女儿要养。话虽如此，莲姐养猪、养鱼，“房地产一起来我们马上就转过去”，借钱买工程车、铲车，搞土方工程。

农场开始搞大开发后，莲姐非常果断地向农场申请承包一块地，她是多年老会计，做事靠得住，农场就同意租给她。那个山头本来种满橡胶树，她花钱一棵棵买下来，砍掉，地方开垦出来后，盖起十几间小木屋。一年后，“兴隆钓鱼台酒店”开业，这个名号很大的酒店打从一开始生意就非常好，莲姐描述当年生意火爆，“周二就把周六的房间都订满了”。400块一间，两个床位，这周来了下周还来，都是兴冲冲从海口过来的客人。

400块一间，那可是90年代，莲姐赚到钱，又投进去，几年时间里，房间数从十几间扩张到130多间，为此盖了5栋楼。生意一直红火到2005年。“风光？有什么好风光的，”莲姐说，“都是一天十几个小时干出来的。”除了旅店生意，莲姐还承包了一个餐厅，算是为今天的莲姐山庄打下过基础。

到2008年，其实生意已经回落，仍能维持，但合伙人坚持要卖，莲姐舍不得，但也只能同意，“钓鱼台酒店”最后作价出售，莲姐分得其中一半。这场生意就此告终，兴隆极为兴盛的时代也在几年后随之落幕。

禁止温泉开发可以称得上是兴隆旅游业走下坡路的标志性事件。最早的温泉酒店甚至可以追溯到五六十年代，那是领导人都会来疗养的基地。全盛时期，兴隆可能是全国都排得上号的旅游目的地。

那时候的小孩子会被家人警告，不要骑自行车去主街，那里车太多，危险。酒吧里有脱衣舞表演，伴生打架斗殴吸毒。几个剧院更是流行人妖表演，其中不少都是“泰国进口”。被问到“人妖”，兴隆人多少都能发表一两句观点，他们的存在是兴隆开放和旅游业兴盛的缩影。90年代到20 世纪初的十多年时间里，兴隆镇以太阳河为界，河东边的温泉地区，开起过几十家酒店，下午三四点钟一定会堵车，因为这个时间点旅游大巴车都来了，一到晚上，当然就更热闹。不过餐饮业当时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推崇东南亚风味，游客来自全国各地，反而都是大众餐饮。

据莲姐说，现在风靡全国的椰子鸡，最早就是她发明的。她也是听一个朋友随口提起说，不如试试用椰子水煮鸡，这道菜一出场就很受欢迎，并且很快就被其他餐馆模仿了去。到现在，莲姐出去旅游，看到别的地方出售椰子鸡火锅，还会带着傲娇的心态，去品尝评判对方的椰水里掺没掺水，“发明椰子鸡”这个小事，莲姐也只是谈到过去时随口提及，真相如何不去深究，倒真是一位“椰子鸡原教旨主义者”。比如，她认为海南的椰子肯定是最好的，椰子鸡用的是半老的椰子，海南本地的椰子两个就能得一桶椰水，而假如使用越南的椰子，需要足足7个才能打出半桶。

等到后来温泉开发因为没有许可证而停止，失去温泉特色后，那六七十家酒店逐渐荒废，成为历史的见证。

我们从不同的人那里截取到兴隆兴盛时期的片段。比如开“伊萨娜”印尼风味餐厅的梁惠贞90年代退休。1995年，存到点钱，开起一家冷饮店。一开场生意就很火爆，都是年轻客人。梁惠贞的总结是，“卖水生意最好做”，“4年就赚了一栋楼”。寥寥数语，听上去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90年代发达故事。90年代末，梁惠贞花7万元，在兴兴街上买了100平方米的地，那是兴隆农场房地产大开发那几年。他们家买完地没钱了，又赚了两年，才盖起房子，成了那条街上最后盖起房子的业主，因为盖得晚，两头的老板盖房子的时候都留了点空间，反倒给他们多赚了20厘米，这件事回忆起来也是得意之事一桩。这栋房子现在是个老爸茶店，老两口每天上午来这里坐上两个小时，与老友们喝一杯咖啡回忆过往。

再回想第一天到兴隆华侨农场工会，采访工会副主席黄金龙，一个小时里反复提到的“衰落”，才有了对比。兴隆能兴起的另一个原因，是过去从海口到三亚，还未通高速，一天之内赶不到，恰好需要到兴隆休息一晚。式微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东南亚出境游兴起，直接挤占了海南的吸引力。莲姐过去将酒店和餐厅做得风声水起，又以折价出售告终，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起伏里的发展与消亡。

做工的人

莲姐12岁就“出道”了，上半天赚工分，下半天上学。一直做到80岁。现在仍然是全家的主心骨。大女儿幽心说，一家人出去旅游，那么多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她，速度还挺快。去游乐园，她要玩刺激项目。山庄里的树都是她种——那是自然的，除了她，年轻人谁也不肯在大太阳底下干农活儿。问她，她就说：“我本来就是做工的人。”

卖掉“钓鱼台”是2008年，第二年，莲姐就花大价钱买下了现在这块地。两个女儿一开始以为她只是买点小地方，回兴隆一看，这么大一块荒地，都傻了眼。丽唯说起莲姐山庄当时的情况，“那时候吓死人，杂草丛生，蚊虫也多，蛇也多，太恐怖”。两个女儿花半年时间帮莲姐开荒，都说这可能是她们这辈子干过最累的事。试图弄过化粪池，用来发电，挖了非常大的排污池，最后却不了了之。

2013年，幽心从广州，丽唯从马来西亚，两姐妹分别回到兴隆，协助莲姐把餐厅开起来。难以想象，莲姐将卖“钓鱼台”的钱全部投在这里，还花掉了此前的积蓄。这仿佛是在说，她舍不得“钓鱼台”，现在她要自己重新做一个。丽唯说，莲姐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要从头开始做起，反而还越做越有劲。所以莲姐山庄最开始是有住宿的，弄了半年，接了一些老年团，发现实在难做，而且人手不够。莲姐这才舍得放手，专心只做餐厅。

但是即便只做餐厅，莲姐也还是在不断投入，她告诉我们说，她在这里几乎投进了1000万元。这些两个女儿都插不上嘴，莲姐在家里有绝对的话语权。女儿想的是，时间就是金钱，还想为下一代多积攒一点。有公司看上莲姐这块地，以及莲姐的品牌，想要合作，女儿们觉得假如餐厅想要发展，大可以接受投资与合作。餐厅虽然生意不错，但赚的钱还是请不起人，所有东西都要他们自己做，两姐妹每天都在店里做10个小时。但想要跟人家合作？莲姐都拒绝了。

莲姐当然也有这个底气，几个孙辈上私立学校，她出钱。女儿需要大项支出，也会跟她写个条子拿钱。她的丈夫没到退休年纪之前，用她的退休金银行卡用了好几年。活到80岁，她一直在做工，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需求，没有爱好，未来或者发展，也已经完全不想那些东西，女儿说她“只是想她的地要怎么整”。

我们离开那天，给莲姐拍照。她坐在餐桌前，没有一点衰老的疲惫，环顾整个山庄，算上食客，她都是最有精气神的那一个，也经常有记者来采访她，莲姐说：“我们马来西亚华侨非常勤劳是真的，这点谁都抹杀不了，我也是靠我的勤劳出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