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没有一只鸡,能活着逃出这个小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2-11·阅读时长20分钟

38人看过
大吉大利,怡保吃鸡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最开始关注到怡保这个城市,是因为马来西亚华语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


文|驳静
图 | 于楚众

从吉隆坡驾车往北,三个小时后就到了怡保(Ipoh),这座马来西亚华裔重镇,华人以广府和客家为主,而当年成千上万的华人移民跋涉至此,与它急速发展的锡矿产业关联紧密。我最初关注到这个城市,是因为看了马来西亚华语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故事就发生在她的家乡怡保。小说写的就是三代南洋华人的故事,它讲到了怡保近打河畔20层楼的“组屋”,讲到女主人公银霞为朋友饯别,去吃炒粉的姚德胜街,讲到旧街场的鸿图酒楼,以上这些,都比怡保旅游力推的“二奶巷”更值得去。

到怡保后发现,这座城市的市区很小,由近打河(Kinta River)区隔为旧街场和新街场两个部分。河的左岸是旧街场,锡矿博物馆等建筑遗产都在此处,也包括了游客如织的南香茶餐室,不在于东西多好吃,而在于它的南洋风情;河右岸的新街场,缘起则是1894年的一场大火。正是这场火让当时英国殖民政府意识到,需要另辟地方开发新怡保。矿场主姚德胜可以说是赌对了,他响应号召,投入巨资,在河对岸新建起350多间店屋,其中包括一个市场、一所华文学校和一个剧院,由此新街场形成气候,姚德胜也从此成为怡保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今天的新街场,为了纪念这位有功者,有条街就以他命名,姚德胜街(Jalan Yau Tet Shin)与戏院街(Jalan Theatre)平行,这两条街正是本文两家主角饭馆的所在地。

买了“宴琼林”的盐焗鸡带回吉隆坡的客人也挺多(于楚众 摄)
我是从宴琼林老板小林的口中得知,20世纪80年代,戏院街也发生过一场大火,烧掉了其中最大一间戏院,从此之后,这条街的店铺生意大不如从前。也正是在火灾之后,宴琼林从茶餐室转型,做成了今天的盐焗鸡专卖店。
宴琼林门脸红彤彤的,客人络绎不绝,看上去实在像一个卖特产的游客店,我几次路过都匆匆走过。直到有天晚上,同事老于从那儿买了半只鸡回酒店,我过去一尝,已经冷了,味道依然不错,有种很古朴入味的盐焗香气。后来我又想起,早在到马来西亚第二天,就有米其林二星大厨张达伦(Darren Teoh)向我推荐过这家店,他提到的口吻是,“去怡保的话,宴琼林当然是要去的”。
盐焗鸡(图|视觉中国)
离开怡保前一天,我见识到了宴琼林的盐焗现场,其实就在它门店的隔壁。这间约20平方米的屋子里,有14口大精钢锅,架在火上,锅里都是粗颗粒海盐,一位外来劳工在高温室里辛苦劳作。小林告诉我,他和这位尼泊尔人是同期跟他父亲林明德学的技术,到今天小哥已经是十年的老师傅,是他们店里最能干的一位。他能干在手脚快,14口锅,每口锅里有8包鸡,半个小时需要将它们每一个都翻一个面,从第一口锅开始,翻到最后一口锅的时候,第一口锅里的鸡就已经可以出锅了。换句话说,一个小时,14口锅就要进行一次出锅和入锅。这中间尼泊尔小哥是没有一刻停歇的,而且是高温环境里作业,“这个岗位几乎招不到本国人”。盐焗作业一天要进行8个小时,所以4个小时后就有另一个人来换班。
宴琼林的工人正在制作盐焗鸡于楚众 摄
这可能是整组马来西亚报道里,唯一一次正面提到“外籍劳工”,在整个18天行程中,他们实际上无处不在。浮罗山背榴莲园的老板需要外籍劳工爬树,美食城里老板需要他们上菜,酒店里老板需要他们收拾房间。这个岗位,小林支付的工钱是约3000林吉特一个月,因为技术含量高,也因为高温作业环境,这个薪水大大超出平均水平。
另一间屋里,还有5位工人在做入锅前的腌制工作,主要工序就是往鸡身体里塞入当归,这是林家这味盐焗鸡重要的香气来源。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整个怡保只有他们家卖这一味盐焗鸡,现在也有别的档口卖所谓“虫草盐焗鸡”,小林也试图尝试比如黄姜盐焗鸡,但没有成功,后来他就想,那不如,以后就专精这一样。不过在我看来,比起口味,这里面最令人惊叹的其实是它流程优化的程度。
之所以设定为14口锅一天运作8个小时,是因为这恰好是耗尽一桶天然气的时长。而一只鸡在盐锅里头焖足1个小时,是最佳火候,这也是小林的父亲林明德屡次实验得出来的方案。我听完小林讲解生产过程,不由得对林明德心生敬意,这个优化到极致的流程,当年不知试验了多长时间。
算下来,一天最多能做800多只鸡,虽然不至于每天都是火力全开烧完一桶天然气,但小林说,他总能保证每天都能卖完当天焗的鸡。
怡保有数量不少的茶餐室非常热闹于楚众 摄
在做盐焗鸡之前,林明德从他父亲那里接手的是一间海南茶餐室,主要出售粉面和海南式西餐,怡保当年几乎所有的茶餐室都是海南人开的。宴琼林所在的铺面位置极好,每天晚上戏院散场,店里总是食客成群,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好光景。而与戏院街交界的安德申路(Jalan Anderson)也是热闹异常。1983年,京都戏院发生火灾,之后又将小吃摊集中迁移,戏院街的热闹从此成为过去时。
但林明德没有放弃。1988年,他决定赌一把,开始尝试做盐焗鸡,没有人教,全靠自己摸索。起初也只是对茶餐室的客人兜售,偶尔也会有酒吧的客人找他订一只,一边做一边改良,依靠口口相传,一点一点打开了市场。
盐焗鸡驳静 摄
林明德转型初期,殚精竭虑推广盐焗鸡的故事,我还是听“安记芽菜鸡”的老板陈生提到的。
安记芽菜鸡和黄记芽菜鸡隔着姚德胜街相望,不仅如此,“安记”还在“黄记”隔壁同时开一间门面,这使得你假如站在姚德胜街和Tahwil Azar街的十字路口,似乎朝哪儿看都是“芽菜鸡”。是去明黄色那家呢,还是去亮绿色那家?这大概是每个到怡保的游客都需要做出的人生选择——美食记者则早就决定,两家都去。
去过之后第二天,在我们住的MU Hotel早餐厅碰到酒店经理陈宣昱。他说自己工作多年的鞋厂因为疫情倒闭之前,他一直负责跑业务,为此经常来中国,每次出差回怡保,他都会去吃芽菜鸡。这一味菜和它的前身鸡丝河粉,是怡保人人爱吃的东西。过去,他是看哪家人少去哪家,但最近,黄记的创始人老黄不知何故不在店里了,而在安记——这个时候我插话了,“在安记,你能看到老板在档口用热鸡汤浇灌鸡肉”。
这天晚上,我们又去了一趟安记,这回是去找老板聊天的。
从MU Hotel去往姚德胜街,只需步行,新街场以住宅区为主,但当年姚德胜一手新建的街区与房屋,也有百年历史,比如MU Hotel就是推倒老屋盖起来的现代建筑,而它周围还基本都是两层的骑楼建筑。走过五个路口,就能看到刷得绿油油的“安记”。这个醒目的颜色,仿佛是在跟黄色的“黄记”分庭抗礼。
“安记”芽菜鸡沙河粉(驳静 摄)
1966年,陈生的妈妈在姚德胜街马路边开始摆小吃摊,卖鸡丝河粉和咖喱面,下午4点出摊,卖到天亮。等到20世纪70年代末,陈生也长成少年,他负责给客人上菜。现在回想,那时做档口真是有意思,经常有老板带着漂亮小姐,后半夜从酒吧出来,到夜市吃一碗热乎乎的鸡丝河粉。女孩子嘴刁,跟他说不喜欢吃一碗一碗的鸡丝河粉,要给她单烫一份芽菜,另外再砍半只鸡给她,“反正也不用她给(钱)嘛,老板给嘛”。鸡丝河粉就这样被小姐们吃成了更精致的版本,吃成了“芽菜鸡”。
陈生和他妈妈的档口跟老黄的档口互相挨着,两家生意谁也不输谁。“黄记”当时是兄弟俩,都是20多岁,陈生妈妈这边,是夫妻档又带着儿子。十几岁的少年,对漂亮小姐当然印象很深,“女孩子穿得跟别人也不一样,喝得醉醉的,后来在其他地方碰到,还认得我,叫我小子”。
火热的锡市场带动的余温一直持续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1985年,国际锡价暴跌,直接导致怡保锡矿大量倒闭。这次锡危机之后,怡保经济发展陷入停滞,大量年轻人不得不出走,跑去英国等地打黑工谋生,怡保人管这个叫“跳飞机”。到了1986年,路边摊也不让摆了,整条街的小吃摊主有的撤了,有的租了门脸继续做生意。老陈家选择赌一把,租了个铺面维系生意,尽管那几年的生意很难做,锡矿多数倒闭了,老板和小姐也散了,华人大量离开怡保,整个城市的人气都很差。直到上世纪90年代,当年出走的那批人赚到钱又回来了,怡保的人气回升,饭馆生意才又有了起色。老陈的爸爸陈秀安看准时机,买下一块铺面,就是“黄记”边上那间铺。而“黄记”对面这间现在刷成绿色的铺面,老陈后来再想买,房东就不愿出售了。
安记的老客人很多于楚众 摄
再后来又逐渐有了游客,从本国游客,发展到外国游客,马来西亚对中国施行免签政策后,中国游客一下变多了。他现在一天能卖出100公斤的鸡,主要生意来自游客。
当然,熟客也还是有不少,而且他们总是嘴很刁。就说酱油,原来陈生用的也是普通酱油,有客人跟他说不够香,他找到本地兰花酱油厂,调制了一款更香而且偏甜一点的酱油。过段时间还真有其他客人问,“老陈,你转酱油了?”不管是过去嘴刁的小姐,还是今天嘴刁的年长熟客,倒是为游客慕名去吃一口芽菜鸡保证了水准。
怡保周边都是石灰岩山丘,导致金宝谷一带的水质富含矿物质,种出来的芽菜果真是不同于别处,看上去圆滚滚的,吃起来也脆甜肥嫩。客人要是不提生熟度的要求,老陈一般就烫10秒钟。至于每天早上煮整只鸡的功课,老陈也是自己在做。生鸡拿过来,在开水里七入七出,充分舒缓肉质,然后才浸没到开水里煮20分钟,先是大火,过半后转成小火。时间到了,鸡拎出来泡个冰水澡,大约半个钟头后,这白斩鸡的前序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通常来讲,清早煮一批,到了下午,两个饭点中间的时间,还会再煮一批。晚上9点收了摊,还要熬第二天用的鸡汤。这锅汤得熬足五个小时,老陈总是头天夜里先熬到11点钟,第二天一早再补一两个钟头,“汤上面浮着厚厚一层油,这汤第二天早上都还是滚烫的”。骨原汤热乎乎地浇淋到冰过的鸡上,往复几次,再端给客人。这样客人吃到嘴里的白斩鸡,既是温热的,又是嫩滑紧致的。
老陈说他上到初中一年级,就休学出来做事,做到现在快有50年了,也想退休。他头发蛮稀疏的了,整体往后梳成背头,但也掩盖不住白头发。头一回到“安记”的时候挺有意思,我跟老于观察店里的情况,讨论说,在档口给鸡浇热汤、梳着背头的肯定是老板没错,另一个嗓门大如铜锣的必定是老板他爸,而那个穿便装没穿制服的年轻人,多半就是儿子。我选了最年轻的这位上前搭话,结果小伙子连连摆手说“我不是不是,我只是打工的”,“你去找老板”。
“安记”芽菜鸡的生意相当好于楚众 摄)
那天晚上收了摊,我跟老陈提到这个小伙儿,并表示说:“怎么你儿子不肯承认是你儿子?”他表情复杂,说:“他啊,又想做又不想做的样子。”
一味盐焗鸡,一味芽菜鸡,到怡保必吃的两味,我心想,原本在吉隆坡和槟城之间,我很犹豫要不要在行程中间塞进怡保,这两种鸡一吃,就觉得不虚此行。特别是吃完鸡听老板讲历史,不由感慨,小饭馆的命运起落,怎么也像在赌场上,全由骰子决定。2025年,希望每个普通人,大吉大利,能将这骰子掷出好点数。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3/4期美食合刊)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图片






 排版:初初 / 审核:雅婷
图片

招聘|实习生、撰稿人

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实习生、撰稿人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
图片

大家都在看


图片

图片

图片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图片

0人推荐

文章作者

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发表文章526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5905人

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中读签约机构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0)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