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作谢幕，火了30年的“顶流”终于要退休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6-09·阅读时长26分钟
“跳下去？所以你要我骑着摩托冲出一千多米高的悬崖，然后用降落伞准确地跳到一辆全速前进的火车上面？”
这是《碟中谍7：致命清算》（2023）中关键时刻的一段台词，任务的惊险程度，已经变成它自己吐糟的对象。而最终，阿汤哥照例还是不用替身，经过数千次艰苦训练，亲自完成了这场戏。
《碟中谍》系列不同于007，它不过分卖弄香车、美女、高科技，而是主打阿汤哥“朴实无华”的搏命演出。时间倒退将近三十年，没有人会料到这个系列竟能跌跌撞撞一路拍到第八部。而第八部或许的确是这个系列的极限了。
在《碟中谍8：最后清算》里，我们看到62岁的阿汤哥虽然脸蛋不再是鲜肉，身体却还是彪悍依旧，还能亲自入深海、上高空。然而不论是故事内部对于主人公的身心挑战，还是电影外部的票房压力，都已经构成一种不能承受之重。此片总成本大约是4至6亿美元（换算成人民币超过30亿元），已是当今一般所谓“大片”的两倍之多。
而不管它最终票房成绩如何，这都是一个极具意义的告别：不仅是告别一个电影系列，甚至也是告别一个电影种类。以后当然还会夺人眼球的动作片，但我们未必还能等来下一个敢于亲自搏命的阿汤哥。就像以前那些时代里敢于独自完成危险特技的巴斯特·基顿和成龙一样，阿汤哥是难以复刻的动作巨星。我们不必沉湎于告别的伤感，而应该庆幸于曾经的陪伴。
“一切早已写好”
众所周知，这套电影片名直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港式魔改翻译反而让“碟中谍”深入人心。相信有不少人曾和我一样，误以为那是“间谍中的间谍”之意。而这个容易让人误解的“碟”字，带有明显时代印记：现在不论是磁碟还是光碟，都早已绝迹。
而有意思的是，《碟中谍》系列也还是保留了与“碟”有关的特色。情节层面，阿汤哥扮演的主角伊森·亨特每次接受任务还是通过“会在五秒后自我销毁”的老式磁带光碟之类，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固定仪式，不受时代变迁影响。而叙事层面，每集电影片头都会来一段极速走马观花的闪进，提前把整部电影剧透（尽管观众来不及看明白），就好像一切都早已预先录好一样。
《碟中谍1》剧照
而在最终章的第七、八集里，由于对手变成了失控的人工AI（“智体”），“一切早已写好”（这成了每个反派的口头禅）更有了一层宿命论的含义。伊森的反抗也拔高到类似希腊悲剧的高度：在提前得知命运的情况下，继续反抗命运——这就是最终极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后清算》的故事相对第七集更为简单粗放：“智体”接管了全世界各核大国的控制系统，准备灭绝人类文明，而主角团必须在此之前毁灭它，方法是找到上一集片头沉没的俄罗斯潜艇里的程序源代码——他们只有不到72个小时时间。
尽管设定非常紧张，但电影前面将近一个小时有大段文戏。很多观众都诟病，闪回前作用掉太多篇幅。但这些“往事盘点”并不纯是煽动一下情怀，同时也为主角补全一个完整的灵魂，也算是为整个系列建立一种连贯性——那种“一切早已写好”的必然性。
《碟中谍8》剧照
这种宿命感和必然性，原本并不存在。因为在漫长的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它一直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而主角伊森也没有太清晰的性格和背景，我们记得他徒手爬高山、爬高楼、扒飞机，而不是他的某句妙语或者某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从一个有些粗暴的意义上来说：观众看的更像是惊险的马戏，而不是人物之间的戏剧。
而在最终章，那些闪回特意告诉我们，原来伊森的故事是连贯的，并不是发生在各种不同的平行宇宙里。原来他记得所有逝去的队友和爱人，原来他一直默默背负着所有的血债和愧疚。这一下子让伊森迥异于007：他不是换一部电影就可以重新开始人生，也不是像换一辆跑车那样就可以换一个漂亮的女明星当情人。
当往事一一串起，我们不仅发现世界的危局原来早由伊森亲手（在第三集）埋下祸根，同时会感叹伊森这一生的巨大悲剧意味。他虽然可以一次次完成“不可能的任务”，但代价却是一次次失去挚爱的亲友。任务带给他的不是一个个闪耀的军功章，而是无数的人生黑洞。
《碟中谍1》剧照
这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串联是，早在1996年公映的第一集里，阿汤哥水平降落、密室盗宝的那场戏里，掉落在办公桌上的那把刀，居然在近三十年后又被编剧想起、又被一个人物捡起：此人本是设计安全系统的精英，因为伊森的那次盗窃成功而被贬到南极。
第八集里，早已须发皆白的老专家又把刀还给了伊森。伊森抱歉：对不起，毁了你的一生。老人笑笑：如果不是被贬到南极，我不会遇到自己的真爱，不是你欠我一辈子，而是我欠你一辈子。
正是最终章里很多诸如此类看似与主线剧情无关的扣子，构成了一张富有人情味的大网，让往事没有随着任务而消逝，让故人不再仅仅当做背景板无人问津。所谓的“最终清算”，算的其实也是一笔人情账。
《碟中谍8》剧照
在全片的末尾，伊森在片头战死的老队友卢瑟（文·瑞姆斯 饰）最后又玩了一次“一切早已写好”的花招，通过预制留言的方式与伊森再语重心长地唠一番，也是对于全系列的总结陈词，但观众这回却不嫌烦了。这不是因为当时地球已经得救，而是因为我们知道这回系列马上就要结束。时间的魔力只有在临别时分才会爆发。如果说第八集的情节有点单薄，那么三十年的情怀却已经足够厚重。这是只有一个长寿系列才能享受到的感动和释然。
“那家伙真的做到了”
不少观众都感叹：伊森·亨特绝对是最苦的特工，永远在奔跑，不时要跳楼，最后甚至都没时间接一个吻——爱情太耗费时间精力了！第七集里，他和伊尔莎（瑞贝卡·弗格森 饰）久别重逢，感情戏也止步于在洒满落日余晖的阳台上相视一笑。他跟新一代的女主格蕾丝（海莉·阿特维尔 饰）之间也是如此，不是止乎礼，而是都没什么机会发乎情。
第八集里，没有了白寡妇（凡妮莎·柯比 饰）的搅局，也就几乎没有什么尔虞我诈的斗智戏。系列标志性的人皮面具只在片头用了一次，自我致敬的搞笑成分大于令观众惊叹的意图。
最终章的商业看点，可以说完全由两大块动作戏支撑。
一场发生在深海潜艇里，另一场发生在高空飞机上。
《碟中谍8》剧照
深海戏是讲伊森潜入沉没的俄罗斯潜艇拿回可以击败“智体”的源代码。这场戏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纯粹是主角一个人的冒险。他的敌人是自然环境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反派。整场戏时间很长，巨细无靡地展示了潜水的原理和装备、伊森的热身运动，然后是他缓慢而艰难地在潜艇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漫游。
当然，这场戏照例也是耗费巨资的实拍，由阿汤哥亲自完成。其效果有时候似乎更接近于深海纪录片，而不是商业动作片。它对观众的心理影响也的确与一般的“紧张刺激”有所不同，
我们感受到的主要不是一种危急，反而是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幽闭恐惧。在漫长的没有任何台词的漫游时间里，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非常原始的无助，和具体剧情无关。
《碟中谍8》剧照
由于脱离了剧情，最终这场戏就难免会把观众的注意力从主角伊森，转移到演员阿汤哥身上。这是此系列的特殊之处：正是角色的“出戏”，会反过来转化为对主演的认同。因为阿汤哥不仅是在扮演英雄，实际上他的以身犯险、不用替身，已经几乎和人物本身同等英勇。
而另一场动作戏，高空飞机之战里，惊险性更加直观。我们看到高空的风把阿汤哥的脸都吹得滑稽变形了：肉像水波一样剧烈的吹皱、翻腾。而在惊险刺激之余，这场空战似乎有意提示一种怀旧。不同于高科技潜艇，空战的双翼飞机似乎是从上个世纪老电影里飞出来的。
《碟中谍》系列本来是一个六十年代的电视剧，当时背景是冷战、谍战的高峰。而电影系列的最后一集，也让人多少梦回那个年代，老派的飞机、核大战威胁等等，只不过加上了“人工智能”的最新浇头。这更多是一种形式上的回归，而未必有什么内容上的深意。
《碟中谍8》剧照
结尾处，当一切危机骤然解除，一个将军高呼：“那家伙真的做到了！”观众还是不禁会想到“真的”二字的弦外之音，它指向阿汤哥“真的”不用替身完成了所有高难度的动作戏。三十年的艰苦拼搏，终于把一时的奇观升级为一种精神。
其实我曾经对“不用替身”这件事颇不以为然，以为只是一种宣传的噱头，甚至只是明星的逞强——片场肯定保护得很好，还真能让大明星受伤吗？但随着我对电影制作了解的深入，就明白事情并非如此。阿汤哥就曾在一次“普通的”跳楼戏中骨折，导致电影停拍数月。
我想真正让人感动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你可以得过且过，也可以精益求精。在国内流量明星最被人诟病的那段时间，某些演员甚至可以用1234567来代替台词，用换头来缩减拍摄档期。做到这个地步，的确破绽百出、影响观感。然而，像《碟中谍》里面的很多动作场景，其实都可以用替身和剪接做到大差不差。像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骑着摩托冲出悬崖跳伞的镜头，其实拍出来也不过是那么几秒钟，但为了这短短几秒的效果，阿汤哥却必须反复演练千百次、以身犯险。
《碟中谍8》剧照
正如第八集里反复强调的一句台词：“一切尽在眨眼之间”，就是那些短短的瞬间，区分了庸人与英雄。
这整个碟中谍系列最终见证的不是技术的升级，而是一种不变的勇气。很少有一种动作片能给人以这样的感动。一般来说电影是光影的魔法，但像阿汤哥（以及之前的成龙、巴斯特·基顿等等）却告诉我们，真正创造出奇迹的不是魔法，而是敬业、是勇敢。
动作片的未来
“我们生和死都在暗处，为了亲密的人，也为了素未谋面的人。”
这是碟中谍系列主角团队的口号。动作片也是要讲精神的，不同的精神内核，会呈现出不同的打斗美学。
《碟中谍》的精神是一种非常老派的、理想化的“世界警察”。它虽然每次都打个天翻地覆，但主角团却强调悄悄把世界救了——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碟中谍8》剧照
但当代观众的审美已经发生变化。就大的外部环境而言，近十年来美国政策的反复动荡，令全球广大观众不再相信“世界警察”叙事。而从小的方面来说，动作英雄本身的目的，也不再那么伟光正，而是变得非常私人化。以当下最成功的动作系列《疾速追杀》为例，主角的复仇动机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狗被人杀了。
《碟中谍》的伊森是世界秩序的维护者，只是办事不守规章流程罢了。而《疾速追杀》的约翰·维克却是要推翻以“高桌子”为代表的阶层秩序。可以说：一个更自我的英雄，就必然更为叛逆。
《疾速追杀4》剧照
我们应该注意到，约翰·维克要推翻的秩序，不再以国家和民族为区隔，而是一种阶级斗争。它实际上更符合全球化时代资本自由流动的现实背景，而不再老把反派设置为冷战思维里的俄国人。《疾速追杀》系列正是以打俄国黑帮为起点，但最终却杀向了法国贵族，一种革命意味呼之欲出。
而《碟中谍》和《疾速追杀》这两套系列的动作风格也是截然相反的。《碟中谍》停留在以前的硬桥硬马、飞机大炮，这次甚至动用了航母实拍。而《疾速追杀》则主打奇技淫巧，有时近乎荒诞（比如防弹西装、盲人比枪法等等）。它的武打近乎舞蹈，好看第一，实用第二。《疾速追杀》最近推出的衍生电影，名叫《芭蕾杀姬》，也就不足为怪了。
有消息称，老牌谍战动作系列007也把版权以天价卖给了亚马逊，原制片人不再把控其风格。可以想见，其风格必然大变，也许我们会看到一个特工身份更淡而江湖气息更重的詹姆斯·邦德，他的打斗风格也可能变得更加天马行空、无视物理法则。
《碟中谍8》剧照
在此大胆预测一下：未来的动作片，趋势应该是主角更加个性化——就像漫威的钢铁侠等等不会再隐瞒自己的身份，“活在暗处”。英雄的动机也会变得更加私人化，不再是拯救世界的宏大叙事（《碟中谍》的终章已经有意让整个任务尽可能多地带上私人恩怨）。动作戏则会更多地用“奇奇怪怪”的创意，来替代单纯的高危惊险场面：不跳崖了，改跳舞了。
总而言之，未来的动作片不一定不好看，但像《碟中谍》这样的拍法，确实有可能变成绝唱。
《碟中谍8》剧照
阿汤哥最近自己表示，尽管伊森的故事结束了，但他自己并不打算停止拍摄动作电影。如果有一天阿汤式的高投入高风险式动作片终于变成吃力不讨好，乃至从勉强回本变成巨额亏损，那么他也可以援引《日落大道》里的经典台词聊以自慰：
“我从来没变，是银幕变小了。”
排版：小雅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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