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8-05·阅读时长21分钟
7月29日,一名外籍人士在上海某餐厅就餐时,劝阻顾客铁某某不要吸烟,导致双方发生肢体冲突。近年来因为劝阻吸烟而产生冲突的新闻屡见不鲜。但在深圳,这十年间,控烟慢慢变成一场“全民运动”的。
打开“别抽啦”小程序,左边是“我要投诉”,右边是“我要戒烟”,登记在册的控烟志愿者,共有8845名。“别抽啦”是2023年,深圳市控烟办主导开发的小程序。自2014年3月1日,修订后的《深圳经济特区控制吸烟条例》正式施行后至今,深圳市15岁及以上人群吸烟率下降到了17.4%,提前实现了健康中国行动控烟行动2030年的目标。今年6月,深圳《无烟场所建设规范》条例正式实施,这成为全国首个无烟场所建设地方标准。
在控烟这个“老大难”问题上,谁来参与控烟?志愿者能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志愿者
对许多控烟志愿者来说,参与这件事儿,都有些偶然。
颜玲珠做公益20年了。退休前,她在一家幼儿园做老师。那时智能手机不流行,她又不会打牌,每周末只能待在家里看看电视,日子久了难免生出些无聊。2005年,同住一个院里的大哥大姐陆续开始做公益志愿者,每周末都往外跑,去老人院做服务,她就跟着一起,一下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2015年,颜玲珠听说新出了个“控烟协会”招志愿者。她当时对控烟压根没概念,但她父亲以前是长途司机,吸了一辈子烟,70岁那年因为得肠癌戒掉了。“我想,他几十年烟龄都能戒掉,我用这样的‘实例’去给大家宣传一下吸烟危害,鼓励戒烟,不是挺好吗?”就这样,靠大伙儿推举,颜玲珠成了福田区控烟志愿者监督大队副大队。
万事开头难,一开始,大家都没有控烟意识,她们上前劝阻时候,经常有人说:“有没有搞错,为什么不能抽烟?”那时志愿者能做的,就是在各处宣传,普及“吸烟有害健康”的概念。搞活动时,颜玲珠拿着宣传资料,见人就说:“哎,你了不了解,现在深圳开始控烟啦。”有人说,我不抽烟的,她就表扬对方一下:你不抽烟很棒,但你回去可以跟你身边的朋友都说一下我们的控烟知识。有些抽烟的,她就给对方塞宣传册:这个小册子你要看一下,不然以后违反了可能会罚钱。
她发现,随着志愿者们广撒网的宣传普及,大家都知道了控烟这回事儿,随处吸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这几年上去劝阻吸烟时,对方态度明显变好。现在,颜玲珠在路上看到违规吸烟的人,都会上前去说一下。她所在小区的党委书记经常在办公室里吸烟,颜玲珠每回看到都劝:“哪一天有人投诉,执法部门要来罚你款的!”有时看到他给别人发烟,她还上前开玩笑:“张总,你不要发烟了,发点人民币好不好?”
在她身边,许多来做控烟志愿者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禁烟斗士”。她的团队里就有人吸烟多年的志愿者。“他自己也知道烟不是个好东西,参与控烟之后被我们氛围感染,以前一天一两包,现在一天一两根。”控烟十年,她的团队从一两百人发展到四五百人。颜玲珠今年64岁,她身边志愿者的平均年龄在60岁左右,以退休的人为主,有些从外地老家来深圳给儿女带孩子的,平时没什么事做,都会愿意来。
控烟协会的工作人员霍慧莲也是做志愿者出身。她告诉我,想来做控烟志愿者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儿,几乎没有任何门槛:先是在“别抽啦”小程序上报名,先学些习控烟知识再考核,里面有20题,答对了就算通过。志愿者定位在哪个街道,街道组长的名字、联系方式都会在小程序上跳出来。志愿者不存在强制参加活动的限制。加入群之后,群通知哪里有活动,时间地点都适合,就可以报名去。如果有新人加入,活动前会简单做个10分钟的岗前培训。
控烟志愿者也形成了严密的管理体系。控烟协会会在各个区成立控烟监督大队。龙岗区控烟监督大队副大队长刘伟健告诉我,以龙岗区为例,志愿者五六百人,有1个大队长2个副大队长。大队下面,有11个街道,每个街道有1个组长2个副组长,再去管理组员。每个街道平时会发展些新的志愿者加入,做志愿者会有积分,有些街道办可能会联合企业给发些福利,比如积分到100分,能换花生油或大米,这样的激励会让更多人愿意参与进来。
“别抽啦”
在刘伟健印象里,控烟的一个转折点是在2023年,“别抽啦”小程序上线之后。作为控烟志愿者,除了日常宣传之外,就多了一份“工作”,开始处理“工单”。有人在小程序上投诉,街道就会派出两名志愿者过去。上门后,首先是找场所负责人,请他们配合带路,还要给他们宣传深圳控烟法规,要他们日常多注意控烟,再找到当事人进行宣传和劝导。尽管志愿者没有执法权,但去3次以上劝阻无效的话,可以请执法队来协助。
“其实99%的人都比较配合,只有个别‘顽固’的人才会到需要执法这一步。”刘伟健印象最深的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住一个非常高档的小区,天天都在小区室内吸烟,邻居们总是投诉。志愿者足足去了5次,苦口婆心劝说“室内公共场所禁止吸烟”,但对方不听,坚持认为“这是我家门口凭什么管我”。第5次,刘伟健带着执法大队去,罚了他50元钱,告诉他下次如果还被投诉,“屡教不改”最高会罚到500元。50元虽然不多,但对方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是有后果的,那之后,控烟志愿者再也没收到过对他的投诉了。
劝阻吸烟,志愿者的经验智慧也很重要。霍慧莲觉得,最“难搞”的,莫过于私人的饭店、写字楼,有些老板会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地盘”。
霍慧莲记得之前去过一家小餐馆,她进去刚说一句开场白:“靓仔,我们是控烟协会的,上周你这里有人抽烟,有人投诉给我们了”,对方眼睛一瞪,表情像是想要骂人。
霍慧莲一看情形不对,没等他说话,马上扭转话头:“哎,我看你这里没有控烟标识呀。来,来,来我们免费送你两个贴上。你看,我们帮你贴上控烟标识,证明你已经做到位了,再有人投诉,市场监管局他们来检查,你也好说你有劝阻的动作,他们就不会处罚你了,对不对?”
这一连串话说下来,老板的态度缓和了不少。霍慧莲又拉了几句家常,夸老板生意这么好,味道肯定不错,这才开始下一步劝导:“你看,之后有人在店里抽烟,你叫他们去外面抽,就跟店里没关系了,是不是?”于是,控烟标识也贴上了,老板也高高兴兴的,这任务顺利完成。
也有些经验是从失败教训中积攒起来的。霍慧莲记得,有个3平米大小的私人商铺被投诉,她第一次上门也是各种陪笑脸,但老板不买账,把她们赶了出来。隔了一个多月之后,这个店又被投诉,又得去,她就开始“复盘”:“上去就说‘你被投诉了’,说的再委婉人家也不愿意听,得换种方式,先跟他聊家常,聊生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再慢慢讲到控烟。”果然,这次虽然老板还是不情愿,嘟囔着“自己家怎么都要管”,但还是同意她们贴上控烟标识,还撤掉了屋子里的烟灰缸。
颜玲珠也发现,有些管理不好的地方以前并不重视控烟,但志愿者要处理“工单”,一收到投诉就会出动,有时同一个地方,三天两头派志愿者去,每次都先找场所负责人,一去打招呼就是:“哎呀班长过来过来,又有人投诉啦!”次数多了,负责人也会不好意思。
很多时候,会有许多场所主动希望“合作”,让志愿者们来宣讲,有时是写字楼、有时是商场。颜玲珠带的小队,和深圳一家医院就合作了好几年。最开始去做宣传活动,医院的人过来问:哎,你们是来干嘛的?她说来宣传控烟,医院不但没有赶她们走,反而很热情:“我们也可以参加吗?咱们联合搞。”医院其实也被困扰很久,志愿者去做活动时,都能看到有病人穿着病服跑到角落里偷偷抽,管也管不住。现在,医院工作人员抽被发现要罚钱,每天还有专门人去巡查,抓有没有人在医院里吸烟、地上有没有烟头。
“别抽啦”小程序“蓝黑榜”页面
比起针对个人的控烟,刘伟健觉得,在执法的配合下,对公开经营场所的控烟更加容易。他介绍,“别抽啦”上有一个公开的“蓝黑榜”,投诉工单超过5次是黑榜,超过3次是蓝榜,如果被投诉的次数多,就会成为重点监控对象,执法大队等各部门有时会去暗访。市控烟办还会不定期组织开展控烟执法“车轮战”,联合多个执法部门,不打招呼,突击行动。“所以他们是有控烟的动力的,真拖到这时候,谁都走不了,都害怕自己‘被盯上’”。
控烟的边界
开始,控烟条例规定的范围并没有那么广泛,到底哪些地方不能抽烟,很多时候颜玲珠自己都犯迷糊。她只知道,机场、车站的候车室、医院、学校这些地方不行,还有卖烟不能打广告,比如买烟送赠品。那段时间,她在劝阻吸烟时,有人反问:这里不能抽,那哪里能抽?颜玲珠一时都答不上来。
2025年6月1日,深圳市地方标准《无烟场所建设规范》正式实施,标志着全国首个无烟场所建设地方标准在深圳诞生。
深圳市的控烟法规在这些年里不断完善,每次新规定下来,都会一层层培训下去。像公园的非吸烟点区域不能吸烟,还有室内公共场所、工作场所,公交站台等都是不能吸烟的,小卖店卖烟要离学校门口50米以外这些知识,颜玲珠都是后来慢慢知道的。有些情况她自己拿不定主意,还会先问一下控烟协会的人。她发现,还是有些界定比较模糊的地方,比如头顶有盖的地方不能抽,那酒吧晚上在外面搭的棚子算不算?大商圈门边的走廊上面也有顶,摆几个桌子抽烟行不行?在实际操作中,颜玲珠都把它们涵盖在控烟范围内。
前段时间,她去深圳某口岸,看到出口岸有个50米左右人行通道上,就有设置可盛放烟灰烟蒂的垃圾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无意中引导大家认为这个地方可以吸烟吗?”为此,颜玲珠找了相关区域的工作人员,问他们愿不愿意合作,联手做一个控烟宣传。工作人员告诉她,还是要一步步来,他们也有难处:“意思是旅客出关以后吸烟很难杜绝,没有垃圾桶大家就随地丢弃烟头了,要先解决这个问题。”最后,颜玲珠还把这个“不合理情况”向上反映给了相关部门。这段时间,她发现口岸控烟工作已经有了改善,禁烟区域张贴了明显的控烟标识,增加了控烟巡查员,还设置了专门的吸烟点。
作为一个外来人口众多的城市,深圳这套“史上最严控烟令”的边界,有时不被“新客人”所理解。颜玲珠记得,有次在莲花山公园搞“车轮战”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从外地来的游客在抽烟,被罚了50元。对方争辩:“我们那边的公园没有禁烟。”
“在香港,控烟做了很久,而且长期都是执法部门在管,有很完善的法律制度,看到就重罚好几千元,不需要控烟志愿者。深圳不一样,主打‘来了就是深圳人’,没有那么强硬,以志愿者劝阻为主,罚款的情况不多见,力度也不大”。霍慧莲介绍,她此前在香港生活过十几年,回到深圳做控烟,能够明显发现二者的不同。
但依靠志愿者的“人海战术”,还是有效果。霍慧莲记得,最开始她在深圳北站劝阻人不要吸烟时,因为许多人是外地来的旅客,对控烟没概念,态度都不太好,还遇到几次旅客报警抓她的尴尬情况。但现在,她明显感受到大家多了一重“深圳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控烟很严格”的意识,“不知道是大家素质提高了,还有宣传到位大家认知度上来了,现在基本你一劝他就走了,比以前容易多了。”
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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