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9-10·阅读时长2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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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演员上台」
2025年夏天,由于两档脱口秀综艺的热播,一些女性脱口秀新人进入公众视野。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演员,在节目里讲述女性处境,拓宽脱口秀女性表达的边界,同时又受制于新的限制。她们在“真实”与“好笑”,“复杂”与“正确”之间,努力又小心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火热的女性议题
2025年8月10日,距离《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以下简称《脱友2》)决赛录制还有两天。晚上6点,我来到上海静安区襄阳北路山羊GOAT俱乐部(以下简称“山羊”)看开放麦。喜欢脱口秀的观众很可能知道山羊,它是上海笑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笑果”)的喜剧厂牌之一,线上节目录制期间,去山羊看开放麦,几乎百分之百能碰到选手在这里试段子。《脱友2》比赛期间,山羊一天要开三场开放麦,一场六七十名观众的开放麦,报名人数平均有近千人,老观众比例相当高。按照山羊主理人张燃的观察,比赛期间,女观众的比例甚至能超过七成,她们几乎都集中在20〜40岁之间。
不仅是观众,这个夏天越来越多的新人女演员“上桌”也成了脱口秀一景。被推送到我信息流里的第一个切片是小帕,一位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姑娘,讲脱口秀五年,今年第一次参加线上节目。她讲她爸结过很多次婚,经常跟几个女人纠缠不清,“我今年33岁了,依旧见不得那种楼下两个老太太抢矿泉水瓶子的场景,我会应激,朋友们,我只要一看到就是,完了完了,又是两个女人抢一个——垃圾”。
另一个脱口秀节目《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以下简称《喜单2》)也在不久后播出,最先脱颖而出的是50岁的房主任,这位从山东临沂农村走出来的女演员,也成了今年夏天两个节目播出以来最出圈的新人之一。
5月份,我作为观众去上海参加了《喜单2》的第一次录制,提前看到了房主任的第一段表演。看哭的不仅有台上的嘉宾杨天真,坐在我前排的几位女观众也看得又哭又笑。早在节目播出前,房主任的成功就有所预见。签她的俱乐部老板,在节目播出前就资助她购买了一套一百多万元的房子,这位老板当然很有魄力,但同时也意味着,她非常看好房主任。
另一位赛前就被普遍看好的新人女演员是嘻哈。她曾经是一名空乘,前运动员,性格开朗,能量很足。不止一位从业者告诉我,嘻哈不仅是黑马,还很有冠军相。她讽刺空姐高空作业却要穿裙子丝袜高跟鞋,讲她如何反击不讲理的乘客,又如何帮女性好友痛斥性骚扰犯——假如用一个词概括她的脱口秀风格,是“侠女”。
《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的新人嘻哈
脱口秀演员讲到一定程度势必要面对一个问题:表达重要,还是好笑重要。喜剧厂牌“猫头鹰”的创始人史炎告诉我,观察这两年的喜剧市场,他的答案很接近这样一句话:表达是天然正义,好笑是程序正义。后半句话的意思是,脱口秀演员需要用极强的技巧,在一个体系里实现好笑,而观众就是笑话的陪审团。
深刻理解脱口秀市场的从业者,今年大概率也会“押宝”房主任和嘻哈这样的演员,她们代表了这两年“陪审团”最中意的女演员类型——经历过困境,又有走出困境的决心,并且通过幽默的表达,让观众体验到胜利的痛快。这固然不是女性困境的全部,甚至现实生活中的结果也往往不是“胜利”,但却是当下市场最愿意买单的女性叙事。
今年这两档线上脱口秀节目共有演员107名,其中女演员42名,比例达到了39%,成为历史新高。社交媒体上,脱口秀女演员的话题频繁上热搜。甚至,早有观众在讨论,今年哪个节目能出一位“女大王”。而一位“女大王”,大概率能在社交媒体上获得更多传播。
大女主叙事
王梓晗也参与了今年的线上脱口秀,不过主要是以编剧的身份。她算入行比较早的女性脱口秀从业者。2018年从北大元培学院中文方向毕业后,她妈妈强烈希望她考研,她自己则睡不着觉,起不来床,吃不下饭,“经常想如何体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段时间能把她从床上拉起来的事情只有“去讲开放麦”,她明显感觉到她对脱口秀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需要,有将近半年时间,她每天跑很远的路特地去讲开放麦,告诉自己“每天就活那么一小会儿”。
确诊“重度抑郁”后,王梓晗理直气壮向妈妈宣告,不考研了,也不打算满足妈妈的期许去当一名大学老师,她的计划是“搬去上海,全职干脱口秀”——那是还没有那么多“清北复交”毕业生“相中”脱口秀的时代。她早期投入比较多力气创作的内容之一就是“母女关系”。她长期在微博置顶的一条九分钟的视频,来自她的第一个专场《您先等会儿》,讲的就是她的重度抑郁和她妈妈在中间扮演的角色。
2025年夏天,我跟王梓晗约在襄阳北路的山羊楼下碰头。她是陪王小利(另一位今年风头很劲的女性脱口秀新人)来试决赛段子的——今年她被请回去做节目的编剧,需要跟演员不断聊天,启发或者提炼演员的观察和观点;还需要站在节目的角度,利用自己的从业经验,为新人提供更适合线上传播和更安全的视角。
2024年,王梓晗做了她的第二个专场《我呀?!》,专场里有一个简单的陈述句,说“我知道我长得一般”。这甚至都称不上“自我调侃”,只是一句普通的过渡句,大家一听而过就好,但她发现,每当讲到这一句,观众席里就会翻起小小的骚动,她们会在场下提供即时反馈:“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王梓晗听到这个反馈第一反应是“错愕”,因为她本人对自己的外形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但次数多了她就琢磨原因——“长得一般”确实是很多女生会自我攻击的一个痛点。不管观众是出于自我共情还是对她的保护,被赋予了情绪重量后,一个普通的陈述句意味复杂了起来。
后来她还刷到一条微博,是一位经常看线下脱口秀演出的女观众发的repo(反馈),这条repo表达的观点是:有好几位我喜欢的女演员都公开调侃了自己的长相,我觉得这些女演员长得都很好看,听到她们自嘲长相,感觉到心里很难过。
王梓晗今年为两个线上脱口秀节目的编创营担任培训工作,节目开始录制后,她又是《脱友2》编剧团队的重要成员,她发现现在的观众集体“恐弱”,“不愿意听到一位女性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大家希望听到的故事是弱者逆袭,打倒反派,获得胜利。
《喜剧之王单口季》房主任脱口秀片段
至于是否需要将反派塑造为有血有肉也有挣扎的立体人物,答案是否定的。大家对反派的期待是功能性的,“他就负责过来给我一拳,然后被我踹翻”。这也符合观众的期待。
在小红书上刷节目评论,王梓晗也看到不止一位观众表达类似的观点:我平时工作已经很辛苦了,没必要把你真实的困境展示给我看,我不想看你是怎么挣扎的,我只想看你是怎么赢的。
“正确”的活法
当越来越多的女演员加入脱口秀舞台,拓宽了传统女性讲述的范围,一些曾经被认为羞耻禁忌的话题开始被坦然地讲出来:比如月经、性骚扰、妇科检查、妇科疾病⋯⋯但一些新的禁忌也在滋生,尤其是在更讲究“观点”“情绪”的线上舞台。
大国手不算今年舞台上的绝对新人。她2024年第一次报名《脱友》,就入选了编创营,当时她还只上过五次商演。这位“90后”女生本科是学新闻学的,实在对哲学感兴趣,考了哲学系的研究生。2020年毕业,之后有三四年,一直没有稳定工作,直到开始尝试脱口秀。去年首次在《脱友》亮相,就令人耳目一新,她讲自己是“贫穷的哲学女硕士”,毕业找不到工作,于是买了辆四手摩托车跑摩的的故事。
其中一段,讲到她需要在摔坏的男朋友和摔坏的摩托车之间二选一修理,而她男朋友是个“有点帅的乐手”,所以保帅还是保车?她选择了保帅。这个段子在现场的效果不错,但互联网上却有一波骂声。网友骂她是“恋爱脑”,认为她在家庭和事业面前,“居然选择了家庭”。
今年,大国手就想沿着去年那套段子,表达她对“恋爱脑”的观点。从去年节目播出得到的反馈中,她比较深刻的感受是,网络舆论对普通女性过于苛刻,甚至会因为一位女性没有立刻离婚而攻击她。比如她在小红书上看到过一些帖子,有女生在上面吐槽她老公的一些恶劣行径,就会有人直接评论说“离婚,不离的话别发出来气人”“网友的乳腺也是乳腺”,还有一些帖子下面,会有诸如“祝你生八个”“子宫是对女性的诅咒”这一类措辞激烈的评论。
讲这篇稿子,可能会被骂,大国手和节目的编剧对此都有预期,但大国手说她还是挺想表达的。她曾经帮助一位被家暴的朋友去公益组织咨询,那一次她意识到,很多事情往往不是离婚那么简单。“这时候‘不离婚就是傻子’这类指责,实际上是一种二次伤害。”大国手想表达的方案是,大家对女性友好一点,如果你真的为她好,你不要攻击她,而要去爱她,给她选择权。
忍耐还是反抗?选择家庭还是事业?互联网上的“正确”答案正在越来越倾向于后者,面对选择前者的女性,网友普遍会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某种程度上,女性的“正确活法”有了新时代的规定。
实际上,观众期待那些“上桌吃饭”的脱口秀女演员,能当大家的“嘴替”,不仅要讲出犀利的观点,最好还能活出一种“先进性”。
别的演员对这一点也有感知。一位女演员曾在脱口秀节目里以潇洒的姿态吐槽重男轻女等迂腐观念,节目播出后受到很多人的喜欢,但这种喜欢给她带来了压力。她担心,一旦观众发现,她在现实中居然有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并且动了想结婚的念头,观众会因为她“不够先锋”而不喜欢她。
无法简化的复杂困境
王颖也是今年第一次上节目的新人。她在《脱友2》的第二轮比赛中,原本想讲“冷脸洗内裤”。这个很有画面感的表述,源自网络小说《闺中绣》,小说女主角重生前曾被男主虐待,重生后,她虽然对丈夫十分憎恶,却依然冷着脸为他洗内裤。这个词精准地提炼出了一种女性困境:一边“精神上反抗”,一边“行为上顺从”,它很快就在女性议题上成为带贬义的批判用词,同款用词还包括“娇妻”“婚驴”等。
王颖觉得,时下的舆论倾向于将人的生活简单化,但稿子写了几个版本,她都觉得讲道理偏多,不够好笑。小红书等社交媒体的重度使用者也有相同感受:女性在婚姻中的忍耐,正在经历一边倒的批判,在脱口秀节目里批判这个,或许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王颖最终没在节目上讲这个文本。
女演员虎牙在节目里讲了现代女性的常见困境:要不要生小孩。她讲她的家乡梅州地区,“男的负责考公,女的负责传宗”,讲她奶奶作为一名传统女性,是催她生小孩的主力军。与此同时,她又接触了脱口秀,而脱口秀女演员无疑是一群“先进的女性”。虎牙说,从这些姐妹身上,她真切感受到了“原来你可以不生”。
两边的力量都很强大,虎牙于是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两难境地里,她就把这种她感受到的观念拉扯表达出来:“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可我一直以为我是火车。”她的人生夹在旷野和轨道之间,有点两头不靠,这个困境,比起单纯对抗一个催你生小孩子的反派,复杂得多。
但这段表达在录制现场的效果并不出色,播出后也没有引起太多讨论。虎牙自己分析可能的原因,一方面因为她是当天录制最后一个上台的。节目录制一般从下午1点开始,持续到当天午夜,等到那时,观众已经相当疲惫。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文本“不够尖锐,没有展现出来一种与全世界对抗的气质”。
虎牙本人有股温厚的让人信赖的气质
虎牙本身就是性格比较温和的人,讲话不疾不徐,圆脸,有股温厚的让人信赖的气质。嘴唇上方有颗痣,从小还长了一颗虎牙,但因为她姑姑说,长虎牙不好嫁人,她听姑姑的话拔掉了那颗牙,“现在挺怀念这颗虎牙的”。至于痣,要不是因为怕疼,可能也听话去点掉了。她说她不是那种大女主,没有那么洒脱,所以段子呈现出来的也是温和的气质——对于生育,想生的话就生,不想生也不要逼她生,她希望大家看到女性的不容易。她能看到奶奶这一代人和她姑姑这一代人的奉献和时代局限性,所以她们不是她故事里的反派,也不是她要去打倒的对立面,但到她这一代,她也观察到,她成了夹在中间那一类女性,像她这样在传统和先进之间左右为难的同伴,数量并不少。而这种复杂困境,很难转化为竞赛舞台上五六分钟的段子。
女演员在脱口秀综艺里还会面临另一种困境:无论她讲什么,都可能被贴上“性别”的标签。另一位女演员小蝶,也是今年第一次上节目。她的段子来源是自己曲折的出生经历。1990年代初期,在已经做了节育手术的情况下,小蝶妈妈还是怀上了她,作为“计划生育的法外狂徒”,在妈妈肚子里时她就差一点“被流掉”,出生后,又因为家境困难,差一点被送走。
因为她的性别,这个故事被赋予了“重男轻女”的意义,但小蝶本人,并不乐意被贴上这样的标签。她说,在这个段子里,她更想表达的是“不被期待”。实际上,2024年3月,小蝶带着这套段子去“硬核喜剧”演出过,演出视频上传到B站后,上了微博热搜。小蝶因此不断收到私信,很多人向她讲述他们的出生不被父母期待的故事,有男有女。“这些故事的讲述者很痛苦,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她意识到,很多人的出生都是意外,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听到类似于这样的话,“如果没有你,我跟你爸早就离婚了”。比起“重男轻女”,小蝶认为自己这段表达本义是希望超越性别的,“我很认同鲁豫老师那天在节目里讲的那句话,她说女性占人类的一半,女性视角就是人类视角。我会觉得我表达的东西有更宽阔的意义”。
(本文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37期封面故事,感谢王紫鹤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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