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思杂志社
2017-11-07·阅读时长11分钟
文 / 吴心悦
插图 / Tatsuro kiuchi
少年赫现在十六岁,再过几天便是他十七岁的生日,关于这一点他计算得很好。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生日是修筑自我的日子,时间在这一天把一部分的他切下来保留起来,把另一部分的他切下来扔掉。他小的时候总是欢天喜地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虽然每一个生日只能更换一小部分的自己,但他相信按照他的思路每年切割一点点,总有一天他会把他自己变成绝对理想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出现在自我面前。到那个时候他上下打量自己,心里指不定多得意呢——看,我就是我塑造出来的艺术品——如同大理石光滑的质地,大卫一样优雅的身躯,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饱满如泛金光的卷发——不仅女人们爱我,所有人都爱我,而我最爱我。
少年曾是这样考虑的,他小心翼翼地辨别路标,绕过分岔,从他到他,一步步逼近。他的内心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定,什么也搅动不了他。
他也有他的理想主义,而这一点理想主义是从他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他的父母和普通的中产阶级没什么区别,每年除了加薪和年假似乎就没什么盼头了。薪水一年年地巴望着,奖金一年年熬夜地熬出来,他们一边盘算着购置的红木家具投资升值的潜力,一边为为数不多的假期精心策划防止被挤入旅游的人海中。他们常常对少年说,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们只希望你快乐就行。而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你要在我们现在生活条件的基础上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们才能从资金上支持你做你想做的,让你快乐的事情。少年对此无疑清楚得很。
从周围人的眼睛里看,少年赫无疑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辈们一样优秀的人。而他自己对此却并不这么看。这倒不是说他自卑或自恋,他一向拒绝借用别人的眼睛。
关于来途,关于英雄,关于父母与生活的和解,关于过客,关于不死的理想,关于无奈与自嘲,关于乞求,他发明了很多相关的理论,毕竟他是一个看过了许多风景的少年赫。他觉得如今自己在真正的智慧上已经超过了父母一大截,即使仍有不同的声音说他不懂为人父母的责任,也不懂成人社会的压力。他不管,他是少年的堂吉诃德。事实上,堂吉诃德这个人,他只懂一半,可笑的疯子的那一半,而少年并不在乎。他看看镜子中的自己,俨然已像个大人。他要成为大人。
少年赫决心出走。
他的出走计划定在他十七岁生日那一天,即周五。整个出走占去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末,时长一天,包括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为时二十四个小时,明天也就是周五,晚上七点半出发,周六下午七点半回家。这次出走也不至于到偷偷摸摸的地步,少年赫留下一张字条放在房间的书桌上,大致意思是叫父母不要担心,这是他计划好的一次出走,请允许给他二十四小时的自由。无论父母同不同意,他也有至少十二个小时的自由可以保证,想到这里,赫对自己周密的计划十分满意。
周五晚上七点过后,他的父母照例出门去单位加班。少年赫吃过晚饭后像往常一样回到房间里坐着,窗帘还没拉上,他环视四周,视线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书桌上乱放的草稿纸中夹着几张胡言乱语的纸条,床头放着一摞大部头的新书,垃圾桶里藏着几个空酒瓶子,赫的吉他安然立在亮得发白的两个大书柜旁。他没什么可拿的,除了必要的手机,钱,公交卡和钥匙,他想不出还要带什么了。
看着房间,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走了。
走,怎么能不走呢。他很快掐断了留下来的念头,生怕自己再反悔,赶紧带着东西出了门。
六月份的夜晚已经来得比较迟了,外面正亮堂。少年赫打算去小月河转悠转悠。他靠在小区门口公交车站的广告牌前,面朝西,光线正好透过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缝隙照在他的眼睛。他眯缝着,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似乎第一次显得那么可爱。街角对面就是赫的小学,说白了就是夹在两个小区之间一块巴掌大的空地。黄绿相间的校门上白色的云永远在夕阳下闪着光,那是独属于他的童话王国记忆。他每天路过,从不进去。
少年赫等不来公交便想着走到小月河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走着去那里了。四环路仍是四环路,红砖矮平房仍是红砖矮平房,爬山虎仍是爬山虎,而人们都走了,他想起外公和外婆,想起他们的一生。虽然他们与赫的关系从十六年前才建立起来,但赫却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他们前面经历的五十余年。外公和外婆的婚事是家里定下来的,成亲那天是十九岁的外婆第一次见到比他大两岁的外公。他们太不一样了,赫丝毫不觉得他们俩之间存在什么持久的喜欢可言。一辈子就这么晃过去了,饥荒,战乱,荒山,农村,北京,什么都过去了,多么马虎,多么糊涂。赫感到头皮发麻,他从心底厌恶这样麻木不仁的日子。他时常羡慕母亲,她好像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有外婆的影子,不像他,谁都不像,困于自我。
正午的余热仍然保留在接近地表的地方,他沿街过马路,迎面过来一个身影,瘦高的身材,似乎是熟人。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又不敢确认。他想招招手,又存心想等对方先打招呼,来不及纠结这么多,索性按兵不动,睁着眼睛看对方。来人也睁大眼睛,他们俩一同直视着对方,热气包围着少年和来者,直至擦肩而过。原来是曾经同院同班的女孩语,少年赫自顾自地笑笑。
他想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过生日请语到他们家来,四个人里只有她一个是女孩子。他当着她的面唱了一首《死了都要爱》。他们俩是群体中的例外,他比一般的男孩子成熟得早,她却比女孩们晚很多。他叫她也唱一首,她不知道该唱什么,窘得不行,脸红了起来,最后拉着同是合唱团的一个男孩唱完一首老师教过的合唱歌曲。他看出来她完全没懂他的意思,她的脑袋里似乎还没分清男生和女生。当时还是小学三年级的赫一方面暗自嫌弃她幼稚的脑袋,一方面还是喜欢她。他不屑于跟她讲他的喜欢,便告诉同院的好哥儿们。结果这话被好哥们当着她妈妈的面讲了出来,她妈笑得不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脸又红了起来,比上次红不少。从此她才知道了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关系不像女生和女生一样。从某方面讲,他是语的爱情启蒙老师,赫对自己在这方面过人的聪明还是挺得意的。
而现在,他偶尔从父母那里听来她的近况,知道她考到了哪个学校,是她一直以来喜欢的学校,赫也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他想到他的近况也会经她父母之口传递给她,那么他出走的事一定会在被她知道的,那她想起来遇到自己的那个晚上会怎么想呢?会告诉她的父母她似乎目睹了他的出走?出走真是用走的方式?不管怎么说,对于刚才的事赫都有点后悔。
走到小月河边,天已经渐渐黑了。周遭灯火通明,行人来来往往,少年赫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面前生长着满目的芦苇,他自顾自地盘着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夏天的风吹过,芦苇荡晃晃悠悠摇着。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来,随便翻看着名录。
“喂?”那端传来了巍的声音。
“我出走了。”他带着耳机,对着黑色的芦苇荡自言自语。
“什么?你现在在哪里?”耳机里的声调明显高了半度。
“小月河。”他说道,声音低沉,异常冷静。
“嗨,我说你这也算出走啊,离家不过一千米。行了,你玩够了也该回去了吧。”那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暂时还不想回去。”他说。
“那就先不回去呗。”那端愣了愣,随即说道。
“我刚才碰见语,她好像认出我了。”
“语啊,”巍叹了叹气说,“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么?”
“嗯,还是长头发。”他再次回忆,确认道。
“想起那个时候你去她们家玩芭比娃娃,就觉得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巍又笑起来。
赫也想起来,他没说话。
“我看她现在和以前一个样儿,玩是玩,跟她认真起来照样拒人千里。”
“你怎么知道?你们俩还有联系?”
“噢,听祎说的。”
祎是语顶好的朋友,赫的心里有点安慰。
“别说她也受过伤。有个跟她同班的家伙拒绝了她,据说挺帅的。走在街上都以为这是她男朋友。”
“噢,是么。”
赫出神了,他不再听见巍说了些什么,童话王国距离他越来越远。少年正在倒退,一步接着一步,芭比娃娃,春雪,一百三十米的跑道,米奇,此时眼前百花深处,歌舞升平,恍兮惚兮,恍兮惚兮。
等到他自己回过神儿来,赫便极力想割断这个若隐若现的牵连,就像他刚才转身离开家门一样。他把帽衫上的帽子戴上遮着额头,仿佛自己重新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此时才九点,没人会发现他不见了。想到这儿,少年暗自为自己的机智得意,比起疯子堂吉诃德,他的计划可比他的逃跑计划周密得多,如此看来自己还高出堂吉诃德一等。
他不知道去哪里睡觉,索性搭上22路公交的不知道是倒数第几班车,从起始站上车,沿途一路开往城里,小西天,新街口,西四,窗外一盏灯推着一盏灯走,连风都没有,静极了。赫的意识还显出不想睡觉的样子,他心想着至少明天在早上之前父母不会发现他的行踪,这个时候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像一个真正的行者一样,这可是比意识活动更有趣的身体移动,他不想浪费掉这点时间没用地昏睡,每一分钟最好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才好,少年赫这样想着,一脸严肃。
西单毕竟是西单,十点多还有人在街上。少年一边走在街上,一边带着耳机听广播,晚风和晚风在一起,把困意都吹来了。赫摇摇晃晃地闯入图书大厦一层的肯德基,随即趴倒在桌边。
此时的少年赫变成了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他赤裸着,接受整个宇宙的包围。他想象着,自己的眼睛正接收遥远的星空不知道多久之前传来的光,这是他与外界仅剩的勾连。他行走,不停地行走,从直线中的某一点到另一点,从东南到西北,从正方体对角线的一端到另一端。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头脑已经跟不上脚步了,他拼命追赶,脚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感觉自己已经跳跃起来,即将御风而行!赫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赫是在早上五点醒的,他的胳膊被脑袋枕得生疼。少年猛然想起昨天自己本打算一整夜不睡,做点不一样的大事出来的,而今他独自瞧了瞧自己胳膊上的红印,对自我的身体又埋怨起来。倘若当时没那么困,他完全可以一路东行四公里,一直走到南池子大街才罢休。而现在,他正趴在肯德基的桌子上暗自庆幸没有人赶他走。真窝囊,少年赫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决计一路向北直奔圆明园去,一来这地方坐四号线直接到站,过去挺方便,二来园子大,他又对这里相当熟悉,父母即使来抓他回家也得找好半天。
赫预计七点左右他的手机会响起来,他只顾接就好,理由嘛,正是昨天在字条上留下的那些。对于事先料到的事情,他仍然有点恐慌。把手机关掉的话,万一父母报警可就糟了,他的出走不得不以被警车载回家而告终。于是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起伏,使自己相信父母的通情达理一定能让他完整地完成他的出走。
“喂。”赫下意识地说。
“你干嘛去了?现在在哪里?!”父亲的声音不容置疑。
“西单。”赫说道,想努力克制怦怦跳的心脏。
“你给我快点回家。几点?我在家等着。”
“哦知道了,马上。”赫还是退缩了。
“现在几点?好,六点四十了,八点必须到家。你这么大了还跑什么跑?想去哪儿?!”
赫不敢挂电话,也不敢顶撞,怕父亲更加生气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他把耳机摘下来,嘟囔着“嗯,嗯”,“知道了”,等了一会儿耳机那端没了声音,赫仍决定继续原计划,此时他已经坐上了通往圆明园的4号线地铁。他早就觉得别人的话组成在一起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怪圈,尤其是同样的声音包围着他的时候,他们变成两列人,夹道欢迎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少年赫。那些人决不说“你要这样向前走”这样语气温和的话,而往往会反问赫:“你不这么走还想怎么走?”“你不想往前走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这个时候,赫总是被问得没了底气。他不敢正面回答他们的诘问,只好点点头不说话。他觉得他知道得太少,莽撞反驳容易暴露自己思考薄弱之所在,虽然他隐隐感觉向前走的方式有很多,即便不向前走而向东南走,向西北走,这些相差无几。然而他不敢说,就像他标榜的无数个赫式理论一样——因为他从来没有试过。
“有时候我们不能改变自己是不是?”他被自己的问题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生活就像百年接力赛,父母努力完成了他们的四百米,孩子要接过父母的接力棒完成他的四百米。如果一个孩子想把四百米的接力跑成一百米的冲刺该怎么办呢?如果他在第一道却想跑第二道怎么办?如果同时他又好强又完美主义,容不得自己落后,容不得时间上一丁点的浪费,哪怕是在自己不喜欢第一道跑四百米,怎么办?”赫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答案的。
“其实每个人都逃不出圈子,是么?”靠在地铁门上的赫看着站名红灯绿灯的变更,忍不住继续往下想,“少年的圈子,儿子的圈子,男朋友的圈子,“考上隔壁”的圈子,文学的圈子,玩的圈子,美剧的圈子…有时人们赖在圈子里面不愿意出来,有时则被圈子勒得喘不过气…圈子给予人们安全感和认同感,也让人们焦虑不堪,深困于此。”
“人人都是套中人!人人都是代达罗斯!”少年赫感到一阵绝望,他失魂落魄地逃入圆明园南门。
赫进了园子一直向西走,他想一直走到学校边上去。他不知道在圆明园里隔着栅栏看学校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赫一边走一边想,脑袋里浮现上学的日子:早上七点多穿着校服的孩子一边走过学校一二道门林荫道,一边向外望去。
他觉得那一定是个特别的女孩子。
他看不见她的侧颜,她的头发,她的书包,甚至看不见她的身影,可他看得见她的眼睛,一双透亮的,干净的,清澈见底的纯黑眸子。她的眼睛里面有湖上的冬雾,有满山坡的二月兰,有枯了叶子的柳枝,有穿行的自行车,有和她一样的行人,有远处房屋冒出来的灰烟,有白得发亮的天空——有时候东边还挂着一个月亮,当然,她的眼睛里也有他。
这一刻,在她的眼睛里,少年赫看见了可以言尽和不能言尽的一切,他彻彻底底地静了下来。
他决定回家,在周六早晨七点半的时候。
八点钟整,赫站在客厅低着头,父母坐在沙发上轮流或盘问,或教育,他只作缄默。他已经遗忘了太多,而这些被遗忘的东西总会在不同时间的轨迹里以某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在某个个体的身上一一重现。
他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一首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少年赫默念着,并不难过,困惑,或快乐。绕了半天,自以为看过了许多风景的出走少年还是少年,而关于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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