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您觉得曹雪芹的思想中是否有他自己感到困惑的地方？

我是这么想，你不要说全部八十回，你就听听我刚才讲的那个有点乱的（例子），也有好多头绪，还有很多问题，而那问题分明里边就有矛盾。刚才我举那个例子何尝没有（矛盾），他一方面要照我说的那么重视“真情”，可是到了我举的那个例子，那个时候他也要“逃大造，脱尘网”，这不就是矛盾？他自己没有办法。

第二十二回，薛宝钗跟贾宝玉看戏，看的是《鲁智深醉打山门》。鲁智深唱了一段“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莲台就是那个佛像，“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咱们就从此天南海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个曲子叫《寄生草》，三个七字句叠句，很美。由这一支曲子，薛宝钗就给他念了一遍，大智慧的贾宝玉马上就领会了，喜欢得摇头拍膝，那个音节的美，那个词句的美使得他（称赏不已）。林黛玉在旁边一看，“安静些看戏罢，这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妆疯》是另外一出戏。你看着这个有什么意味？你看看林黛玉那个刻薄，那个会用典。这是由听了一出《山门》的《寄生草》，贾宝玉好像对佛有所悟了，后来到他做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林黛玉一看，这个不行，还没到终极，没彻悟，我给你添两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深入一层。贾宝玉一看，人家不讲（佛）还比我这么深刻，我还讲什么佛，把这一关过了，不多说了。

第二关是庄子，“佛”也悟了，“道”也悟了，最后这个“情”就是看的龄官跟贾蔷的那一段，画“蔷”的那个。悟了三次以后，他就空了，他就出家了吗？没有。我都懂，可是我这一点真情没有办法（排遣），我仍然是个大痴人。痴者，情之自己，锲而不舍，百折不回，什么力量也没法挽救，这就是痴。这还不是他的矛盾吗？你看他有多少层矛盾，他解决不了。但你要承认，他老老实实把他的矛盾写出来告诉我们，这不就是他的“真”吗？他没有掩饰，说我悟了，我是大圣人，那个就假了，那真是个“假宝玉”了，而现在是一个真的贾宝玉，这个妙不妙？

他的矛盾有很多，不止这个。王国维的解释是，贾宝玉的痛苦来自他有欲望，如果这个欲望没了，他不就不痛苦了吗？那不就解脱了吗？我说王先生完全错了，贾宝玉不是欲望，欲和情有极大的分别。这个我在最新的《红楼夺目红》已经涉及到了，欲是一种私，要占（为）我（有），金银财宝、美女，这是从男性来说“欲”。而“情”，贾宝玉那个“情”是伟人施舍，我把情给你，我同情你，怜悯你，还给你想办法。把这么两大不同的精神，心理活动，人的品格、心田都混为一谈，这可以吗？不能拿这个（认识）来理解曹雪芹的所谓矛盾。如果把这个弄清了，你看到了他有矛盾而没能解决，这个谜已经就（解）了。

戚蓼生序本里头有一首诗七律，最懂《红楼梦》了。

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

秋月春花谁不见，朝睛暮雨自何因？

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

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戚作痴人。

它开头两句说“阴阳交接变无伦”，千变万化，一切的现象都是阴和阳交感而生的，就是那个“化”。我说那个“化”有生的意义，“造”是创造，“化”是生化。“阴阳交接变无伦”，“无伦”就是没有定规，千姿百态。“幻境生时”，太虚幻境的“幻”，这个假象、假境界，如果一旦产生了，就是人类社会，人类现象“即是真”。哪里还有别的真，这个就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秋天的月亮，春天的花，好景谁看不见，这不是真真实实的吗？“朝晴暮雨自何因”，那为什么早晨晴，晚上忽然下一阵雨？这是什么道理？一大套话，你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最后他说了，第七句是“我爱世缘随分定”，就是人类眼前的这个现象社会，这个人和人的关系，我是热爱的。“至诚”最大的惩罚，“相戚做痴人”，你讲的那些什么空幻，我看就是真。我没有别的想法，我的一片真情，和你相感。作为一个大痴人，我永远解脱不了。

这道诗说不定就是曹雪芹作的，或者说最理解他的同时代的人做的，属于脂砚斋在评语里的类型的。我希望你回去找一找看看，其中也看到了矛盾。他这个话说的就是他经过了多少矛盾之后，没有解决方案，最后不要纠缠，就守着我这一点“真情”，咱们彼此相感做“痴人”，不要做假的，空的，“悟了”。你看，我们读者最注意抓住找要害，这样读书也对自己是一种训练。

您刚才说贾宝玉追求的是真，现在很多学者也认为儒家思想的精义就是生命中的真性情，所以他们也把贾宝玉当成是儒家理想的化身。但是传统学者认为薛宝钗这个人，她有涵养、通人情、极高明而道中庸，一般把薛宝钗认为是儒家理想的化身，您觉得薛宝钗的行为是不是真性情？您对薛宝钗这个人物具体是如何看的？

提到薛宝钗这个人物，确实很复杂，也是我们要解读《红楼梦》的一个重点。薛宝钗是何路人，薛宝钗的家庭，这些（因素）不能抛开。在我们中国传统上做一个人的传记，姓名、表字，张三李四，完了就是什么地方人，家庭如何，父如何，祖如何。为什么要讲三代？他的家庭出身，自幼所受的文化教养，是形成一个人（品格）的最基本的因素。

你从这个线路去看薛宝钗。薛宝钗的家庭什么样？他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薛蟠。他这个家庭教育好吗？恐怕很难说。他父亲如何不得而知，是个皇商，领皇家的钱，实际就是内务府的人，跟曹家是一模一样的身份，给皇家，到南方、东北等特产地去采办东西。这样的家庭薛宝钗曾经透露了一句，那是劝解林黛玉，说“你当我是谁”。要注意，一般人都把薛宝钗和林黛玉对立起来，好像薛宝钗就是个老古板，道貌岸然，十几岁一个少女就那样了，老成持重，世故如此之深，什么都懂，人情练达即文章，而林黛玉完全是任性。可是薛宝钗透露了实话，“你当我是谁，我小的时候跟你一样，我们家也好藏书”。这个“也”字，你看看曹雪芹那个笔，他专门在这个地方（作文章），你不会读是读不出味儿来。这说明贾府、林家都是祖上藏书家，薛宝钗说我们家也不是没有文化，偷着看小说戏本，后来被大人们发现了打的打，烧的烧。“打的打”说教导子弟，“烧的烧”说的那些书，自个儿断了笔了。薛宝钗什么都懂，你把她看成一个老古板，那错了。但是她为什么表现出那个样子？这个问题就是说她的好处，这个人不自私，我对薛宝钗没有坏印象，要是有人把她解释得很心机，一句话、一个行动都有杀机，要害林黛玉，都是假的，被高鹗给歪曲的。这个人阴森森可怕极了——我没有这个感受，这个可真糟蹋人。

薛宝钗专门喜欢关心人，看到金钏死了，连个收丧的衣服也没有（她是个丫鬟），王夫人垂泪，后悔了，跟了我一辈子、我最得力的人，让我当时一气恼，一巴掌打得她受不了（自尽）了，没有衣服，（宝钗就说）我那还有两件没贴身的，你就拿来，给她装裹。王夫人说，你就不忌讳？这个（行为）被人解释成处处讨好、巴结王夫人，将来给她做儿媳妇，要是这样，《红楼梦》就不好办了，至少我不能读下去了。

薛宝钗的为人、（处理）人的关系上看得那么清楚，豁然大度。贾宝玉当年给她下不来台，她归规劝贾宝玉，别老惹老爷生气，你就是不真爱读八股，也假装着，意思就是对付对付。贾宝玉当年给她下不来台。“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是袭人透露（给湘云），宝姑娘上回也说了这个，贾宝玉就那么给人家下不来台，人家一点都不在乎就走了，要是林姑娘那还不知道又怎么闹了。你听听，俩解释，一个是说薛宝钗（与黛玉）性格不同，劝贾宝玉求功名利禄，（钗黛）思想不是一回事。但如何长短，把她们对立起来？少男少女，受的环境教养、家庭都差不多，有高一点的，有低一点的，有细一点的，有粗一点的。我在《红楼夺目红》里的也有一篇小文《一部冤书》，曹雪芹并没有把任何两个少女对立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是倒霉的，一个是专门害人的。他不搞这个。“千红一哭”，都在薄命司里边。

那是谁歪曲了《红楼梦》？是我们，还是另外有人？大家深思这些问题，也用不着马上就替薛宝钗平反，也用不着就深信。高鹗后四十回一出来，就把王熙凤、薛宝钗，还加上一个可怜的老太太，都变成了最坏的女人，我认为这是莫大的侮辱，歪曲曹雪芹。曹雪芹和笔下的贾宝玉最尊重平等，一视同仁，她们各有不幸，各有冤屈，各有说不出来的委屈苦痛。把她们俩对立起来，就那么忍心害死她，这是中华文化精神吗？真可悲。

好，谢谢诸位，我今天讲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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