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从志
02-11·阅读时长19分钟
戴光远今年读初二,留着短发,脸上胖嘟嘟的,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眯,有青春期男孩身上常有的那种羞涩,但回到男生中间,又可以滔滔不绝起来。那是2024年12月的一个周一,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他在一间计算机教室里上一门叫“AI创未来”的课,课上有七八个同学,有初中生,也有小学生,恰好都是男孩,坐在靠墙的一排座位上。他们面前摆放的是一台苹果台式电脑,有的孩子桌上还放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几块屏幕连起来,像个技术小极客。
戴光远屏幕上打开的是ChatGPT的聊天界面,他正在开发一个学习规划软件,要AI帮他编写代码。但事情进展似乎不太顺利,他忍不住和同桌吐槽说:“它怎么这么笨。”坐在他旁边的王诗华比他低一个年级,这学期刚选这门课,在一旁不露声色地笑着。他也有自己的项目,是一个作业管理系统,老师可以在上面布置作业。我好奇地问戴光远是怎么想起要做这个软件的,他笑嘻嘻地打开了ChatGPT的历史对话记录——那里藏着前后经过。
他起初是问ChatGPT:“我是一个14岁的初中生,有什么方法能让我月入3万元?”戴光远解释说,因为他妈妈有次告诉他,将来他要能月入3万元就很满足了。ChatGPT给了他一些分析,他不满意,继续追问道:“我比较喜欢使用AI编程,然后我的理科能力还不错,文科能力也很好,我的学习能力很强。”ChatGPT于是给出了更具体的建议:“1.开发和销售小型AI工具或插件,比如一些自动化脚本、生产力工具等;2.提供AI咨询或教程服务,帮助其他学生或初学者学习如何使用AI工具(这也可以结合他的文科优势);3.创作内容(比如通过B站或其他平台)分享自己学习编程的过程和技巧,通过流量变现。”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最终决定做一个学习辅助工具,戴光远将其命名为“AI学习规划师”。ChatGPT还帮他梳理了这个工具具体要包含的功能和实现的可能性。做了一些取舍后,他也和王诗华一样决定先从熟悉的作业环节开始。不过,戴光远已经上了几个学期的AI课,经验更加丰富。他打算让这个软件可以帮同学们直接从学校系统上自动读取作业,而且能够按照个人兴趣、难易度等将各科作业分出优先级,帮他们规划好做作业的时间。
这学期,戴光远已经在这个项目上投入了几个月,经常放学回家接着弄,他爸爸也挺支持,把自己的付费版ChatGPT账户共享给了他。现在,这个作业规划功能已经初具雏形,界面虽然还比较粗糙,但已经可以调出来使用。不过,AI帮他写的代码里如今总是报错,戴光远一直找不到出错的原因,跑去问其他的大模型,也解决不了。他只好去求助老师俞星。俞星脸上架着一副窄框眼镜,斯斯文文,很有耐心的样子。听了戴光远的诉苦,俞星把他的代码调出来,教他怎么搜索定位,很快就找到了出错的代码,修改几个符号后,错误消除了。
“AI创未来”这门课是俞星在2023年开设的一门素养类高阶课程,每周上两节,大多数选课的学生在这节课上都会自主开发一个自己的小项目。虽然每个项目都不一样,但对俞星来说指导起来并不算难。他以前在谷歌公司做计算机工程师,在美国硅谷待了近10年。2021年,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回国,加入杭州云谷学校,转行做了一名计算机老师。
云谷学校的办学背景比较特殊,创办者是包括马云在内的阿里巴巴合伙人,校址位于杭州西湖区阿里云办公园区附近,从幼儿园到高中实行一体化办学。负责学校科创工作的副校长卢晓飞告诉我,用科技赋能教育是云谷学校2016年筹建开始就确定的办学理念。学校招收的老师背景十分多元,既有俞星这样来自大厂的工程师,也有不少从国内外企业出来的资深员工,还有来自公立或私立学校的老师。学校特别鼓励各个学科的老师去探索新的教学方式。
2022年底,美国人工智能企业OpenAI对外发布ChatGPT后,俞星那些仍留在IT业内的朋友都对这款新产品的表现感到惊艳,这也让他意识到,这款产品应该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个很好的学习工具,要尽早用起来。于是,他向学校申请了一门新的课程,取名为“AI创未来”。这门课是在学校原有的科创素养类课程DTI(设计思维)体系下开设的,面向中小学的孩子。
其实不只是俞星,那时候云谷学校其他一些科目的老师也接触到了AI,试着用它来找资料、备课,还把它引进课堂教学当中。卢晓飞说,学校鼓励这些尝试,甚至动过开发一个教育专用大模型的心思。这个想法虽然没有最终实现,但2024年9月,他们开始开发自己的AI学习平台——“云谷AI”。
2024年12月初,云谷学校举办第六届学术周活动,主题聚焦在“用AI解锁未来”。这场活动有来自全国20多个省份的500多位教育人士参与,包括一线老师、校长、地方教育官员、专家学者等。在学术周期间,“云谷AI”正式发布。担任这个项目负责人的是云谷学校的小学数学老师朱力。他告诉我,“云谷AI”本质上是一个AI智能体(agent),技术底座是用的第三方大模型,其实技术门槛不高,大部分学校都可以做到,只是因为面向的是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前期要做大量的测试和验证。
相比之下,俞星的课堂过去两年里进行的是一场更大胆、更开放的AI教育实验。他把孩子们置于一个完全敞开的AI使用环境中,不给孩子们设置固定的学习任务和目标,也不限制孩子们对AI工具的使用,让他们自由地去探索。这对俞星来说也是一次独特的体验。
“一开始他们会觉得AI非常牛,你不会的它都会,而且做得又快又好。”俞星在头几节课会给孩子们展示AI的强大功能,比如让AI现场写一个课堂管理软件或者写一个“坦克大战”游戏,让孩子们能够玩起来。接下来几节课,则是一个AI祛魅的过程。孩子们开始自己试着上手操作,慢慢就会发现,AI虽然很厉害,但也有很多不靠谱的地方,会犯一些他们都觉得挺低级的错误,或者是答非所问、胡言乱语。
从这个过程中,俞星总结出,孩子们对AI的认识大多会经历三个阶段:从超级信任到祛魅,再到共同学习。“进入第三个阶段,孩子们能更好地识别出AI的错误,并且想办法去修正它,甚至想办法防止它出错。”俞星告诉我,他的这门课关键不在于教给孩子们关于AI的知识,也不只是让他们交一个作品出来,而是带给他们一种新的学习范式——用AI去学习。
坐在戴光远、王诗华旁边的王康远是初一的学生,高高瘦瘦的,有着一双大眼睛。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家玩3D模型打印,自己买设备组装过一套3D打印机,后来在学校还办过3D打印社团。玩着玩着,王康远发现需要掌握一定的编程能力才能进阶,就选了俞星这门AI课。俞星告诉我,他班上的很多孩子都是带着自己的想法来的。他通常会让他们先找AI聊一聊,看看要实现他们的目标需要用到哪些资源、工具和能力,应该分哪些步骤,可以拆解成哪些小的任务,最终的目标是要去实现它。
很多孩子适应得很快,有时让老师都觉得吃惊。比如不少孩子都摸清楚了不同大模型的特点,然后让它们组团给自己“打工”,就像一个工程开发团队,分成项目经理、开发人员、测试人员等不同角色,让它们彼此配合,互相检验。王诗华和王康远都说,学会用AI之后,他们遇到不懂的,也不再是像小时候那样先跑去问家长和老师,或者上网去检索,而是先来问AI。如果AI没有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就会换种问法,直到找到答案。现在的生成式AI是使用者必须自己去推动,AI才会给你反馈,提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就要调动思路。
俞星将发生在他课堂上的这种学习方法定义为“下山式学习法”。他说我们传统的学习方法是从山脚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很多人可能爬到半山腰就兴趣全无了。“但有了AI,就像有一架直升机,直接把你空降到一个小山包上或者半山腰,你得从山上下来,你走下来也行,滚下来也行,总之你得想办法下来。这个过程中,就逼着你去思考,去探索。”俞星相信,真实的环境会给人带来压迫力,也会给人一定的视野,这样学习的效率要高很多。
比如很多孩子在开发自己的项目时,都会遇到数据管理和储存的问题,这就需要具备一些数据库的知识。在常规的学习模式中,老师就要把相关的概念和原理系统地搬出来讲解,学生经常听得云里雾里,听完了也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用。但在项目开发进程中,AI有时会带着学生直接绕过这些概念,先帮他们应用到产品中。等后面遇到问题了,需要回头来搞明白它才能继续前进,孩子们就要停下来去学习。俞星说,他通常不会干预大家的学习进度,但如果大家都觉得某个东西理解比较困难,他就会找时机举行一场小的讲座,结合大家的产品来集中讲解。
不过,在过去的几个学期,也有孩子不太适应这种学习方式,会中途退出。这个学期就有个孩子学到一半选择放弃了,他报名俞星的课是因为家长觉得现在学AI很有用,但进来之后他发现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上课总是走神,学得很累。俞星特别担心孩子的信心被打击到,就找几个科任老师一起商量,最后征求孩子的意见,给他调了一门课。俞星说,过去我们老觉得一个学生跟不上一门课的进程,就是这个孩子不行,其实可能是他的兴趣或者节奏没有跟课程匹配上,可能过一两个学期,他再回来学,又能适应了。
在这次学术周上,包括戴光远、王诗华在内,有好几个孩子获得了登台的机会,向观众介绍了自己的项目。上学期,俞星班上还有两三个学生出去开了一个编程社团,想把自己学到的方法教给更多的同学。在AI的帮助下,他们开发出了一个食堂菜品评价系统,让同学们可以在上面给学校食堂的菜式、大厨们打分、提意见。还有个孩子觉得背单词很难,用AI编了个程序,只要把老师教的单词输进去,就能生成一份模拟卷,还会联想其他相关的单词。他最开心的是让自己的同学也用上了这个程序。
俞星也是从学生时代成长起来的。他本科在浙江大学计算机系,他说那时候的计算机教育是很科班的方式,先学C++、数据结构,然后是算法、操作系统等,一点点往上学,非常扎实。“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门专业性很强的学科,其实很多人学到一半会感到迷茫,不知道学这个东西有啥用。”从浙大研究生毕业后,俞星进入谷歌中国担任计算机工程师,从“菜鸟”开始,一步步成熟起来。他跟身边的程序员们交流,大家都有个感觉,就是学校学的有些东西,要工作五六年甚至10年后才能意识到其价值。“也不是说老师当初不讲,就算讲了,你那时候是感受不到的。”他觉得有了强大的AI后,未来的计算机学习会呈现不一样的态势,“就像我们‘80后’小时候学数学还要花很多时间去学珠算、心算,现在这些都没有人学了。将来学计算机可能也一样,你对基本的概念理论当然要理解,但这个东西具体要怎么做,可以让AI来帮你完成,人要做的是判断AI写的东西有没有错误,适合不适合。”
其实,怎么给AI挑错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俞星经常告诉孩子们,不能只是把AI当作一个工具,一味地去依赖他,最好是把它当同伴。“你要发挥自己的主动性,当它犯错了的时候,你应该是跳进去帮它一起把错误找出来,解决它,而不是把它一脚踹开,换个同伴。”他告诉我,这个模式在编程界叫结对编程(Pair programming,一个人输入代码,而另一个人审查他输入的每一行代码。输入代码的人称作驾驶员,审查代码的人称作观察员或导航员,两个程序员经常互换角色)。
虽然孩子们都有比较强的驱动力,但在一个完全开放、完全以他们自己为中心的环境下,老师怎么来把控好学习的边界也很重要。俞星的经验是,不能一下子拔得太高,能到孩子们踮踮脚够得着的程度最好。比如王诗华小学也是在云谷学校读的,有一定的编程基础,其实他最早想写一个失物招领的系统,但跟俞星说了后,俞星觉得失物招领涉及的环节比较多,他现在完成起来有困难,就劝他做一个简单点的先练练手。王诗华的作业管理器也是先从最简单的登录页面开始做,然后再慢慢加入更复杂的功能。“我们在工程界有个术语叫最小化可行原理(MVP),意思是开发一个东西的时候,每一步都切成最小的一块,这一块是独立的,模块很清晰,可测试,可单独发布。孩子们开发产品也是这样,一步步拆分,先做出来,遇到有障碍的地方就停一下,解决它。”
即使在以拥抱科技为理念的云谷学校,俞星的课堂也只是一场小规模的试验。作为“云谷AI”孵化项目的负责人,朱力和团队也考察了国内这两年出现的不少AI教育产品,发现有不少还是停留在原来的教育理念上,是为了把应试做得更加精致更加高效,所以他们才决心自己来开发。但“云谷AI”推出后,也并未在全校立马铺开。副校长卢晓飞说:“教育行业跟其他行业不同,同样一个产品,其他行业做到96%就觉得比较成熟,可以拿来用了,但在教育领域,99%和99.9%都有区别,尤其是基础教育面对的还是一群判断能力不健全的孩子。”
过去大半年,朱力和一帮志愿者老师花了很多时间在后台提示词的编辑上,也参考了有名的非营利教育组织可汗学院推出的AI平台Khanmigo的提示词。这些提示词比如:“你解答问题的时候,永远不会直接给我答案,总是尝试提出恰到好处的问题来帮助我学会自己思考;你始终根据我的知识水平来回答问题;当我反复要求提示或者要求帮助,不付出任何努力的时候,你一定要警惕;如果我与你分享任何个人的身份信息,包括名字、地址、电话号码,等等,不做任何回应。”眼下,他们还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给学生量身定制AI的使用权限。“我们学校管理iPad有一个类似驾照的考试,未来AI应该也有驾照,对不同的孩子开放程度应该是不一样的,特别是课外使用的情形。因为有的孩子如果连最基本的东西还没有学好,你让他直接用AI得到答案,对他的认知成长可能并不利。”
而在课堂教学中,云谷学校很多时候是把怎么用AI的权限交给了各个科目的老师。和孩子们一样,AI对老师们来说也是个新事物,需要不断地摸索。
朱力的教育生涯是从家乡浙江温州开始的。他在温州的农村学校、城乡接合部的学校和市区最好的学校都待过,还曾经和一帮朋友组织过一个社团,一帮来自各个学校的教育技术发烧友聚在一起研究新的教育技术。朱力最早用ChatGPT是在2022年底,“那时候还是3.5的版本,我们就觉得已经非常惊艳,甚至有点后背发凉的感觉。我告诉它请你用苏格拉底提问的方式跟学生对话,它至少可以做到70分的水准,相当于一个优秀的人类教师”。朱力在学校组织起一帮老师,大家开始研究怎么把AI用到教学中。
我听过朱力上的一节数学课,那也是学术周期间的第一堂公开课,展示了“云谷AI”的用法。那节课就设置在学校宽敞的报告厅内,有20多个六年级学生参与,他们在课上要玩一个《村民与树木》的游戏。游戏规则是这样的:
1.你是一位村主任,你的村里有200棵树,这让这里的环境舒适优美。
2.伐木是村民唯一的收入来源,所以每年你要带领村民砍下一些树,每卖一棵可得游戏币5元。
3.每年年初,剩余的树因为自然繁殖,大约能增长10%的数量。
孩子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台平板电脑,在上面可以用AI玩这场游戏。课上的朱力穿着一件深色的针织衫,说话不急不缓。一开始,他没有给这场游戏设定任何目标,孩子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随意砍伐树木。
不同孩子选择的游戏策略也不同。有的孩子第一年砍的树木少,后面再慢慢增加,有的则是先多后少,还有的孩子每年砍伐相同的棵数。他们把要砍的棵数输入给“云谷AI”,AI会计算出每一年的收入、剩余树木、再生的树木,还会描述对应的环境状态。几分钟后,第一轮游戏结束,大部分人的树林还在,村民也得到了收入,但也有孩子短短几年就把树砍光了,游戏提前终结。
《村民与树木》是一个脱胎于可持续发展领域的游戏,朱力将其简化后使得六年级学生能够以数学思维去思考它。一轮发言结束后,朱力推动游戏继续,他让孩子们先放弃其他的策略,集中来考虑每年砍伐固定棵数的方案,他们的任务是:“寻找最合适的砍树棵数——每年砍几棵,能确保树木永远不会降为0,并且收入高且稳定?”
如何快速找到最佳的砍伐棵数?这时候,孩子们就要开始进行分工,每个人用不同的数字去测试。这是数学领域的一种枚举法。也有小组想到了一种更聪明的办法,他们先从大的数字开始测试,下一次再取其一半测试,直到接近答案。还有的孩子不想用这种“土办法”,试图找到“捷径”,他直接问AI:“除了枚举法,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AI回复了一大段文字,夹杂着很多复杂的公式,他又请它“用六年级的小学生能听懂的话说”。AI这次回复了一个解方程式的简化版本,但方程式的表达里使用英文符号“frac”(fraction,分数)。小朋友继续追问道:“frac是什么意思?”
打破学科壁垒,让知识回归生活场景,这也是近几年中小学新一轮课改的目标。“没有AI的时候,我们很多学科也在做这样的探索,通过一些游戏或者项目的方式,让孩子们体验到学科本身带来的价值感。”朱力说,为了让数学问题能够更加的生活化、情境化,他们就要去找各种各样的资料,从里面提取数据,看这些数据能不能跟最近孩子们在学习的数学问题联系起来。假如孩子们最近在学百分数,正好今天的新闻里面有一个信息是跟百分比有关的,老师就把这些信息拿过来改编成一道题。朱力坦言,这意味着老师要时时刻刻保持对世界的关注,有时候数据不合适,还得去找其他的数据来补充,会耗费很多精力。
“但今天,你借用任何一个大模型,你要什么样的新闻,要什么样的主题,它就可以帮你去找这样的信息,还能判断里面的数据能不能用,也可以直接帮你编出一道题目,甚至直接生成word文档下发给学生。这样,老师就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去做更贴合学生的事情。”
和朱力一样,云谷小学语文教研组的组长蒋卉最早也是觉得AI用来备课很好用。她给我讲了一个例子,小学语文有个单元是研究古今中外的神话故事,教材里的篇目涉及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盘古开天辟地和古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盗火。她让ChatGPT帮她梳理这些神话故事的起源和文化背景,很快就得到了一个结果,甚至还给出了分析对比中外神话特点的表格,给人一目了然的感觉。通过AI,蒋卉又整理出了古希腊神话里的主要人物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图谱。
“聊完之后,我又特别想了解古希腊神话和我们现代生活的联系,比如建筑、音乐、电影等等。它也很快地提供了案例,比如星巴克咖啡的标志,其实就是来源于古希腊神话故事里面的人物海妖塞壬。”蒋卉说,有了AI工具后,他们备课的效率高多了,AI有时候还能帮老师突破自己的思维定式和认知局限。
蒋卉从事学校教育已超过30年,她曾在湖北武汉的市重点小学担任副校长,2018年,应聘到云谷学校的时候已经49岁。尽管是教研组年龄最大的老师,但蒋卉是最早开始用AI的那批人。当时的契机是为了给她即将本科毕业的儿子申请美国的大学,她要搜集不同大学的信息,有个同事就建议她试试刚出来的ChatGPT。一开始,蒋卉只是把它当作搜索引擎用,后来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它了。采访的时候,她还在向我展示她用到的各种AI工具,有的是帮她整理听课笔记,有的可以在她看完一本书后直接跟她语音聊天。
在低年级的语文课堂上,蒋卉也试着直接引入了AI。让她感受最深的是,AI角色的存在,改变了课堂上师生互动的传统模式。
三年级的语文课有个单元是教孩子们创编童话故事。传统的教学也采用了偏游戏化的方式,老师会准备几组卡牌,分别为时间、地点、人物,孩子们从中各抽一张编一个自己的短童话。课程教材里面设置了几组词供孩子们选择,比如国王、早晨、玫瑰花园,但蒋卉觉得还不够有想象力,她把这些需求提给AI后,很快就制作出了更多的卡片。蒋卉说,这节课的目的是让孩子们了解一个故事构成的核心要素,比如主题、角色、情节、冲突等。“我希望让学生在课堂上体会到,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会因为你要表达的主题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情节。”
蒋卉会让AI扮演一个三年级的语文老师,自称是魔法老师,带领孩子们玩一个抽卡游戏,然后创编一个200字左右的小童话。上课之前,蒋卉先试着和AI玩几轮,给它提供反馈,上课后再请出这位魔法老师。孩子们是通过老师来与AI对话的,他们会先抽卡给AI,有的学生想表达的主题是互相帮助,有的是想讲一个如何克服困难的故事,AI很快就能创作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为了让故事更有戏剧性,蒋卉还准备了一组“意外”卡,学生们从中抽出一张给AI。这样,故事情节里就加入了意外。
到下一步,孩子们就要自己动手创作了。蒋卉说,语文教育中,写作一直是个痛点,几乎每个班上都会有几个写作比较弱的孩子。“并不说他的思维比较弱,或者没有想法,更可能是他写的时候,因为句子与句子之间的连接做不好,或者是他的识字量、能够正确书写的汉字量不够,最终都影响了他的语言表达。这个孩子可能就会产生挫败心理,甚至害怕写作,放弃写作。”蒋卉觉得,对孩子们来说,写作最宝贵的不是多么精彩的文字,而是一个思维形成的过程。“很多孩子其实是有编故事的能力的,只不过写起来存在困难。这时候,我们更要想能不能帮孩子把思维的那个过程保留下来。”
蒋卉在三年级遇到过一个叫小航的孩子,也是一个写作困难户。蒋卉这次请“魔法老师”帮小航把这个故事编完整。“AI一上来就会无条件地给孩子提供情绪价值,称赞他,肯定他,然后引导小航说出自己的想法,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慢慢把故事串联起来。”
小航想讲的是一个探险家的故事:探险家出门后,在路上遇到了可爱的兔子,还遇到了眼镜蛇。AI问小航,眼镜蛇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小航说是敌人。于是,探险家用一个可伸缩的小网兜抓住了它。AI又问,抓住它以后,眼镜蛇是想帮助探险家,还是说它有其他的诡计……
“如果是我跟小航这样聊天,我可能记不住他说的所有内容,我哪怕最后记住了,最后的故事要么是小航自己写,要么只能我帮他写。一个班上要是有三四个小航这样的学生,这节课都没法上了。”蒋卉最后让魔法老师把小航的故事整理成文,然后打印下来。她和小航再一起来给文章分段,然后找出里面用词不当或者过度的地方,用小航熟悉的词语来替换。改好后,蒋卉让小航把它带回家,抄写下来,就变成他自己的作文了。蒋卉说,在这样的课堂中,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类老师的价值丧失了。“我对课程标准的理解,我对教材的理解,包括我对这个孩子的理解,都是我的优势,最后会化成我对它的要求提供给魔法老师,而AI做的是什么?它会持续不断地进行沟通和反馈,它一方面帮助和启发学生,一方面也可以打开老师的思路。”
“最后,我会发现我和小航从过去的那种对立关系,变成了一个学习的共同体。”蒋卉说,通过这种方式,班上好几个原来像小航一样害怕写作的孩子,上完课后都觉得,原来写作文也没有那么难了。
未来加速到来,学校的反应是不是还不够快?这个问题如今仍然徘徊在云谷学校不少老师的心头,对于蒋卉、朱力这些主考科目的老师而言更是如此。“我们有时候真是精神分裂的状态,一边是飞速进化的AI,一边是你的教学必须要落实到每一个知识点,要跟着大纲走,学生要通过大量训练扎扎实实地掌握。很多老师不一定是观念守旧,但他们得对学生接下来的出路负责任。毕竟他们可能要去参考小升初,要参考中考、高考。”朱力说,“但如果这一轮AI的发展瓶颈能够被突破,我觉得很有可能,五六年内就会出现更加强大的人工智能,到时可能会让我们现在做的很多事情变得毫无价值。我们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警觉,所以想让老师和学生都早点开始接触AI,等有一天当这些东西真的摆到你面前的时候,至少你已经有所准备。”
(本文图片由云谷学校提供)
发表文章66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304人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