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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眼中:青春共同体如何消逝

作者:王怡然

03-04·阅读时长1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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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的变化,绕不开学校这个场域。从前,孩子们在学校生活中寻求自由的缝隙,友谊也在成长路上自然生发。学校是一个孕育青春共同体的空间。 如今,高强度学习与激烈竞争使一些学校教育的维度趋向单一。在严格的管理下,一些少年们自由生长和产生联结的时间与空间被高度挤压。当“搭子”取代“朋友”,个体取代集体,同学不再是“同伴”,孩子们可能成为矛盾的个体:一面无比渴望高质量的友情,一面退缩在自我的世界里,传达冷漠,体味孤独。

教师眼中:青春共同体如何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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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菁菁

(插图:老牛)

是“搭子”,不是“朋友”

孙琦在深圳一所高中担任班主任。班里有两位女生,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几乎形影不离。一次,孙琦找这两个女生分别谈心。让她意外的是,两人不约而同提到自己在班级很孤独。“每天和你在一起那个女孩不是你的朋友吗?”孙琦问。一个女孩很犹豫:“可能算是吧。”另一个女孩很干脆:“不是朋友,我们就是‘搭子’。”

这场谈话第一次让孙琦意识到,今日校园里的友谊已经不同往昔。后来,在一次班级“时评”作业中,有七八个学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搭子社交”这个话题。令孙琦更感到意外的是:大家对“搭子”这种关系的评价都是积极正向的,理由是:友谊可能会带来伤害。相比而言,“搭子”是以陪伴功能为导向、严格遵循社交边界的交往模式。对“搭子”不用投入过多情感,不会有伤心与背叛。简而言之:安全、便捷。

“疏离感”,在北京一所知名高中任教已经30年的李荔萍用了这样一个词,形容班级现在的氛围。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她记得从前她迈进教室的大门,总能看到学生们在七嘴八舌聊八卦,“明目张胆、神采飞扬”。聊到兴头上,“你碰我一下,我拍你一下”。现在,教室似乎总是安静的。有位学生曾直白地告诉她,自己已经习惯了独自学习,和身边的同学基本上是零交流。

李荔萍觉得,这可能和疫情防控期间的生活有关。以前在教室上课,师生、生生互动频繁,分组讨论,大家面对面聊得热闹。疫情防控期间转到线上课,小组讨论的时候就会有几个小组是沉默的。私下问,学生会说觉得别扭,尤其是随机分组的时候,碰到不熟的同学,就都不说话了。

“学生天天在学校里头摸爬滚打,能够在和同学的接触行为中迅速地得到反馈,感受到对方的态度,建立边界感,构建自己的行为模式。”隔着电子屏幕,人与人的互动变得疏远、含混。有些孩子小学、初中几乎上了三年的网课,他们更多是在家里独自学习、活动,现实的同学交往变少,学校现场生活变少,很多人也就没有去学习同伴交往,等他们初中、高中回到学校这个现实场域的时候,就容易“茫然无措,有些孩子不知如何分辨对方行为的含义,也无从判断对方是否真诚,害怕受伤,就沿着惯性独自行动”。

齐佳在浙江一所初中工作了快20年。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教过的一个班级,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成绩都很好,是一个小团体。初中毕业后,他们各自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但每次到了暑假,三个人总是聚在一起,完全没有因为地理上的距离断开联系。这样坚固的友谊,齐佳现在几乎不再能够看见了。

在她眼前,很多孩子的“友谊”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两个人就会立刻疏远:男孩子们可能是因为不再玩同一款游戏,女孩子可能是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生。”

下课时,同学聚在一起聊天、讨论学习(黄宇 摄)

全景监控:被约束的青春

这些老师所描述的情况,都与我的青春记忆相去甚远。我是13年前上的高中。我的学校生活有两套并行的体系:一套按照成人世界的规则运转——那是属于上课、作业、考勤的世界;另一套体系,脱离在成人世界以外,只向少年开放,自有其逻辑。

那时候,从周一到周五,我最盼望的时光是晚上放学和同学一起坐公交车回家,聊到开心不舍分别,一行人会绕路送住得最远的朋友回家再慢吞吞折返。每周末两天,除了去校外补习班,我们游荡在咖啡店、图书馆、电影院、KTV和公园,一起打发无所事事的闲暇时光。回到学校,再把那些写不完的作业互相借阅,埋头苦抄。

即便是在学校里,少年的体系依然暗自运转。我们在规则的边界上乐此不疲地试探,以此彰显对青春自我的主权。

爱美的女生们交流经验,私下把阔腿的校服裤子裁剪成紧身裤,以显露纤细的腿部线条。有位男生曾把头发染成了一种肉眼看不出来的红色,天衣无缝,得意地向全班宣扬,没想到那周轮换座位到了窗边,阳光洒在他头上,红得明亮耀眼,当天就被老师发现,勒令染回来。

有外校女生从运动会逃出来探访初中朋友,从学校对面油漆店借了一把梯子翻墙爬进来。一群人在下面接应、望风。

晚自习时,我们通常在短暂的安静后开始交头接耳。有人听到教导主任巡查的脚步声,迅速通风报信,全班立刻寂静,脚步声远去,全班炸锅,感叹刚刚的惊险。有一次,我们大胆地把晚自习演变成全班的集体狂欢,人人串座聊天,组起几桌牌局斗地主。不巧被隔壁班的家长告发,班任半小时后冲进教室。

不管是个人行为,还是团体、集体的行为,这些“冒险”都留在青春的共同记忆里,它让我们结成一个个小堡垒。这些小堡垒是松散的,它会随着分班、升学自动瓦解,但它同时又是坚固的,因为每个人背负着同样的秘密,共享着那些挑战权威的刺激。那些回忆如此鲜活、生动、激动人心,以至于在毕业十年后的聚会上仍不断被回味。

现在想来,我们那个叛逆的少年世界的存在,其实也是因为成人世界网开一面。在我的高中时代,离经叛道但无伤大雅的行为总还是会被老师们谅解。青春期的孩子不可能那么乖,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共识。一次,有男生在厕所偷偷抽烟,和老师“猫捉老鼠”,不幸被发现,也不过是被勾着脖子揪出来骂上两句。

现在,这样的“冒险”已经不太现实了。学校这个系统的管理越来越精密。

一种并不少见的现象是:孩子们几乎没有了处于成人视野范围以外的空间和时间。齐佳告诉我,学校的各个角落都布满了监控。晚上如果发现哪位同学不在寝室,学校能立刻调取他离开教室后一路的监控查看动向。放学后,家长通常无缝对接地守在校门外接送,极少数不接孩子的家长,到了时间孩子没有到家,会立刻联系老师寻找。

午休,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学生(黄宇 摄)

校园里,自由活动的时间几近于零。课间10分钟,“前一节课老师拖2分钟,后一节课老师提早2分钟,中间还有5分钟,只够他喝水、上厕所”。齐佳说。中午午休时间只有20~30分钟,孩子们吃饭都要紧赶慢赶。在齐佳工作前几年时,初一、初二的孩子不用上晚自习,放学时间是下午5点多。现在,周一到周五晚自习8点半结束,“好学生”会延长到晚上9点以后。

叛逆的代价也要严重得多。一位高中老师告诉我,由于高中阶段并不是义务教育,学校有权利“劝退”“个性学生”。她任教的学校就有位多次谈恋爱被发现的学生被开除。改校服裤子这样最隐蔽的叛逆也被扼杀——如果被生活老师检查出来,班主任的绩效会受到影响,因此没有班主任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逃课更属于犯天条:一节课不来,学生就将背上处分。事实上,逃课、打架一旦发现,学生、家长、班主任乃至学校都会面临严肃的问责,学生也知道违规的后果多么严重,不会轻易试探。

齐佳发现,现在很少有在学校逃课打架顶撞老师的“问题少年”了,取而代之:“他要有‘问题’就会留在家里,不来上学,但是在学校的孩子全都会按部就班地上课、写作业、吃饭、睡觉。”

这也解释了手机如今在校园社交里的地位。重庆的一名初中老师苏晓云告诉我,学生们会偷偷把手机带到学校来,被发现要没收时,他们就会爆哭:“我不能失去这个东西,一旦失去了,我感觉我的人生没有意义。”面对家长,个别孩子的态度更激进:“你不把手机给我,我就跳楼!”

这样的决绝,老师们倒反而能够理解。以前,孩子们的话题会更多元,聊自己今天买了点什么东西,明天可以一起去哪里玩。但现在,孩子们几乎没有在现实世界互动的机会,话题变成了手机里发生的事——玩了哪个游戏、哪个明星怎么样了。手机连接着网络,是他们从满是成人的物理世界逃离的方式。“孩子们会做的最叛逆的事,就是偷偷把手机带到学校。”齐佳说,“现在他们的友谊就建立在一起做作业、一起玩手机游戏、一起藏手机上。”

也有些孩子跳出学校的场域,在网上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感,获得了情感支撑。李荔萍仍记得自己有位学生曾告诉她,自己每周六的语文作业都不能交,理由是自己要在网上写同人文,要保持周更,因为“海峡对岸的朋友在等着我的文章”。她觉得这样挺好:“他很开心,他跟我聊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他的联结是有效的。”

同学不再是“同伴”

苏晓云曾遇到一位不想上学的孩子,他这样分析自己的困境:“我每天一到学校就有‘7个领导’(7科)轮番轰炸,说我这不行那不行,回家之后家里还有2个领导(父母),来质问我今天工作为什么没有完成。你想一下你去打工,每天是这种状态,你受不受得了?”

今天的孩子,个人生活被学业全面侵占,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李荔萍执教30年,和学生交流的时候从不轻易评价,也不摆老师的架子,她很在意和学生交流给他们的安全感。因此很多学生都很愿意和她交流,也倾吐烦难。她有一个感受,从前找她来聊的孩子很多,有的人没事就跑来坐一会儿,随便聊聊,聊的话题也多:谈诗歌和哲学,谈对世界的认识、改造社会的理想;谈喜欢的偶像,谈未来的选择;还有学生会把她拉到操场上,指着自己喜欢的男生让她看。也有些孩子苦恼于友情的羁绊,甚至有学生家长闹了矛盾,学生还请她去帮忙“做工作”。或者,还有些孩子约着来找她,然后几个人自己就聊起来。但这些年,她感觉学生的空余时间明显少了,来找她的学生总是急匆匆的,大多是在来答疑的时候顺便聊一下,话题也更多是学业苦恼,或者是学业引起的一些冲突。

心理咨询师、大儒心理咨询创始人徐凯文的女儿高中毕业时,学校举办了一次活动,几个孩子凑成乐队表演了一首歌。徐凯文看了感叹,这种活动很好,应该每个月都搞一次。女儿说:“想什么呢,每个月都有的只有月考。”

学业的繁重本身并不构成危险。在我过去的经验中,同学是同伴,是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中的同行者。大家有着共同的目标——考上好大学;对抗着共同的“敌人”——老师、家长与高考。学业的烦恼和困难,也能在相互吐槽和倾诉中被消解大半。

但对于一些孩子来说,同学不再能转换成“同伴”。

课间,走廊里的学生们挽着手三三两两地走过(黄宇 摄)

徐凯文告诉我,他的女儿高中时,能够自由和同学们相处的时间,只有每周五晚上9点晚自习下课后一起去逛超市的一小时。周末,女儿全天在家里写作业。陪伴她的,是房间里堆满的各种解压玩具。

还有更令人忧虑的现象。徐凯文见过无数不想上学的孩子。听多了心里话,他十分理解这些孩子的选择:“你的同学不是你的支持者,反而是你的对手,你一天到晚生活在敌人中间,你能开心吗?”

有一位来访者,所在学校是北京高中里的名校,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但他高一念完就不再上学,已经三年了。他告诉徐凯文,学校里所有人都在竞争,让他很不舒服。他回忆自己的高中,没有友谊和欢笑,能想起的唯一一件开心事就是学校超市里上了一款很好吃的糖果。

另一位来访者也来自北京一所知名学校。这孩子每天在食堂打了饭以后,都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吃,通常是躲在教室旁楼梯的角落里。孩子说,在食堂里吃饭,所有人都在说学习的事儿,听了就特别难受。一次聊天,大家正在相互攀比学习成绩,一个同学突然问他生日是在几月份。他比那位同学大了几个月。没想到同学说:“你年纪比我大,为什么考试成绩不如我?”

学习的竞争变得激烈,一方面是这些年适龄人口增长,高中、大学升学本身难度增加。另一方面是因为极为有限的头部资源越来越被看重。李荔萍在北京名校任教,很多学生的家长是外地留京的考生,他们都曾是高考中的优胜者,不乏自己所在县/市的状元。这些家长在自己的学生时代是学习佼佼者,没有遇到学习困难,也不太容易共情孩子的学习困境。李荔萍就遇到有家长说:“我和孩子爸爸都是学习尖子,我们就不能理解怎么可能有学不会的呢。”这样的家长很难接受自己的孩子成绩靠后,自觉不自觉地就会给孩子很大压力。还有一些家长自己名校毕业,很自然地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也上名校和父母做校友,当发现孩子的成绩和期待有距离,也会变得沮丧、焦虑。

重点中学如此,普通的学校也不轻松。孙琦所在学校是一所极为普通的高中,学业目标不是“清北率”而是“考上本科”。孙琦班上的孩子们仍表现出了高度的压抑。孙琦分析,在普职比1∶1的分流标准下,一半的孩子是考不上高中的,所以这些考上了高中的孩子和初中同伴们相比,已经是“卷”出来的优胜者。

而升入新的高中之后,大家的心态很难调整到一个开放的状态。他们带着胜者的身份来到高中的战场厮杀,绝大多数孩子面临的是自己无法想象的挫败。

孙琦明显发现,现在的教材比自己上学时要难得多。课程难度带给这些孩子们的压力在孙琦眼中具象化为一幅经典画面:一节课开始,孩子睁大眼睛听着,哪怕睡眼惺忪了,还是会揉一揉眼睛挣扎挣扎。渐渐地,他们脸上出现困惑,困惑刚刚产生,老师已经进入下一个知识点了。困惑不停地积聚,直到有一刻,他真的撑不住了,趴倒在了桌子上。

孙琦发现,班里的许多孩子都会把对朋友的情感寄托放在过去。好几个学生在和她聊天时都会说:我初中的那个朋友非常好,但是我在高中还没有交到这样的朋友。

孙琦想,这里面的部分原因是孩子们给过去的生活开了“滤镜”,“他们经历了中考冲刺的那100天,收获了考上高中之后的喜悦,这都加固了他们对于过去的美好印象和怀念。初中时候、和初中朋友在一起的他是一个更加优秀的他。而在高中,他们遭遇了困难,他们更会缩回自己的壳里面。”

“溃败。”孙琦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些孩子的处境,“他每天战斗,班上其他学生听得那么认真,分数比他高那么多。他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差,但是现实情况就是他不行,而且课堂上的状况在一遍遍地提醒他:你不行。每节课的40分钟,对他来说是一场漫长的鞭笞”。有学生曾在聊天中告诉她:“我也想考,哪怕是差学校,但我知道我考不上了,我的人生完蛋了。”

而当这些为前途和人生感到忧心忡忡的年轻人,环顾四周的伙伴时,另一重现实又会令他们痛苦。

在食堂吃饭时,学生常将学习资料在手边高高摞起(蔡小川 摄)

学生们虽然平时都穿校服,但只要翻翻手机里的朋友圈,就知道在学校以外,彼此并不生活在同一个现实世界里。一些孩子的家庭富裕,他们在这所普通高中上学,一旦发现在国内参加高考的希望不大,就会开始做两手准备。“这些孩子会在班里说自己在准备考雅思或者托福,接下来不用参加高考了。”孙琦说,“都是考大学困难的人,但因为家庭条件不同,他们就会有更好的去处——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能力消化、处理这些信息带来的情绪。有一些学生回家就会跟家长说:你们怎么不多赚点钱?”

教师,是“集体塑造者”,还是“提分机器”?

在学校的场域里,教师是规则的主导者。所有接受采访的老师们都认可,哪怕是在同一个学校,不同班级的精神面貌也可能大相径庭,它和教师的管理风格密切相关。

李荔萍主张“学习是水到渠成的”,认为学业建立在全面发展的基础上。她努力避免学生之间“恶性竞争”,鼓励他们借助群体力量发展自我,推动他们用群体变得更好去参与更大范围的竞争,而不是只盯着眼前。

答疑的时候,李荔萍会特意让旁边等着的其他同学来帮忙解答。一方面利用输出检查回答的学生知识掌握情况;另一方面让学生形成互帮互助的状态,也是帮助他们学习社会交往、学会建立自己的社会支持系统。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班级文化。有一年,高考前自主复习时间,大家都等着外语老师答疑,班级有学生会自己主动站出来说:“有问题,可以来问我。”

李荔萍经常告诉学生,学习之外,他们在学校也应该拥有完整的校园生活。她做任课教师的时候,会专门去劝说申请免修停课的竞赛学生回班参加合唱比赛的练习,她和他们说,哪怕他们唱歌跑调,拉低分数都没关系,真正重要的是和同学一起参加活动,让自己有完整的校园生活体验,“这些活动会是你未来有关高中生活最重要的那部分记忆”。

但在教学、提分之外,并不是每个老师都能够为学生的学校生活做更多考虑,也不是每一所学校都会给教师足够的空间。

徐凯文的一位来访者把老师投诉到教育局,因为这名老师每天来上课第一件事,就是把全班骂一顿。还有来访者告诉他,他的一位科任老师曾经做出在周末留了17套试卷、每套试卷需要2小时的离谱行为。徐凯文从中看到了教师的极度焦虑。“这样的教育氛围产生的是一种‘心理雾霾’,”徐凯文说,“只要呼吸,没有人能逃得过去。”

苏晓云的学校每次考试后都会开质量分析会,用数据和柱状图分析各班的成绩,每门科目的变化都会被数字精准展示出来。如果成绩下降,校领导不仅会找老师谈话,还会开年级大会点名通报批评。班级成绩差,不仅影响班主任的职称评定,还会让这些老师只能一直教初一、高一,不能跟着班级升年级,直到拿出满意的成绩向领导证明有任教更高年级的能力。她曾见过一位任教不久的同事,因为班级成绩一直提不上去,每天几乎都在哭。“我看到她就想,要是我女儿,我一定让她辞职。”

学生们在晨读(黄宇 摄)

苏晓云自认是一个教学观念比较开放的老师,认为应当给孩子一些自由空间,但在环境之下,她不得不妥协。一般来说,教育局统一规定,晚自习在晚上6点半开始,但所有班级都心照不宣地提前到了晚上6点。苏晓云最初想,既然规定是6点半,让孩子们多玩一会儿没什么不好,但没两天就被校领导找到批评。“晚上6点一过,操场上还有人,立刻就会问这孩子哪个班的。”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教育理念,要求孩子6点必须回班自习。

种种限制,也让苏晓云陷入了一种“拧巴”的状态中。“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既希望在学校活得快乐,但是学校又要求你有一个非常好的成绩。”苏晓云觉得现在自己更像一个“提分机器”,这给她带来了抑郁倾向与工作的倦怠。她常常不愿回复群里的工作消息。

广东一所高中的心理老师佳芸能感受到许多老师普遍的焦虑:每次质量分析会后,都有老师表现出一种“应激”的状态,班级在年级中的排名为什么下降了?我的班级成绩一直上不去怎么办?我的工资会下降多少?我会不会面临被辞退?这样的焦虑最终又被传导到学生身上。

佳芸带14个班级的心理课。她和老师交流学生的情况,有的班主任对孩子的状态很重视,能回答出来一些细节的问题,比如学生最近在班级的上课状况,有没有上课打瞌睡,也包括抑郁学生的服药情况、最近有没有去复诊。这样的班级里,学生们日常明显会更活跃,班级氛围更好。但有些班主任不仅不关心学生状态,还会因为耽误学习等理由不同意孩子去寻求心理老师帮助。

工作三年后,佳芸辞去了学校心理老师的工作。一方面,和学生同样作息的劳累程度,让作为成年人的她都接受不了;另一方面,她恐慌于自己出现的麻木状态:“最开始看到学生划手(自残)还会紧张,但发生得太多了,一个月好几次,我的心态变成了‘哦,又来了’,已经见怪不怪了。我觉得这样不对。”

渴望与冷漠

孙琦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国作家韩江的《失语者》中看到了这样一段话:“第一次去公立高中的课程可以说是死气沉沉的,课程进度早已经比她所学的快了好大一截。老师们不管年纪如何都显得高高在上,也没有哪个同学会对一句话都不说的她有任何关心……与母亲和医生的期望相反,集体生活的刺激并没有让她的沉默出现转机,变得更加深沉的寂静反而填满了像圆缸一样的她的身体。”

韩江写下的这段文字,和一些学生向孙琦描述的在校感受十分相似。

这些本应当青春飞扬的学生在孙琦的面前呈现出矛盾的两面:一方面,沉默与孤独是她在学生们身上最常感受到的状态。另一方面,许多孩子极其渴望理解和支持。

孙琦记得,她曾在高一入学不久时和学生们谈话,问到“最近状态怎么样”,有的孩子立刻就红了眼眶,或直接默默地哭了出来。她后来回想,这或许是因为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庭,他们几乎很少受到这样情感上的关心。

苏晓云告诉我,一些家长除了孩子的学业,几乎不会关心其他。一个孩子和她聊天时描述自己和父母的互动:周末回家,爸妈问我有没有写完作业,我说没有,就回了房间。苏晓云问:那你们还聊什么了?孩子说:就没有啦,就问了一句这个。还有孩子曾向她抱怨,自己想去吃个什么,爸妈不同意,因为“觉得我没有好好学习,就不愿意带我去”。

最初发现孩子们把关系好的同学叫作“搭子”时,孙琦也好奇过原因。孩子们通常都支支吾吾,然后说:“朋友应该更理解我吧。”但理解什么,他们也说不出,只是出于本能地感受到:朋友应该聊些更亲密的话题,应该触碰彼此的脆弱与无助,互相舔舐伤口。

但在另一方面,矛盾的是,在现实生活里,当真正与人发生关系时,孩子们又似乎常常是回避和冷漠的。

孙琦处理过许多宿舍矛盾。她发现,对于打呼噜等影响个人休息的事,孩子们容忍的限度越来越低了。还有一种常见情况:一个孩子回到寝室,崩溃地哭或抑郁发作。室友们不但不安慰,反而责怪他传递了负面情绪,影响其他人心情。

苏晓云也能感受到孩子的情感在变得漠然。有一次学校搞活动,请舞蹈老师来学校排练,老师给所有人买了奶茶,但路上有两杯洒了。她问:“有没有同学愿意把你的奶茶分给两个老师?”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老师在讲台上咳嗽、声音沙哑时,以往总会有学生来问老师怎么了,或者送药,现在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出现。

对身边的同伴也是如此。从前,有人生病时,身边同学会帮他打热水,送他去医务室,但现在,他们能做的最多就是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同时,当班干部不再意味着一种荣誉。不少学生在被分到班干部角色时,主动告诉苏晓云:“我不想当,因为还要帮你干活儿,会影响我的学习。”

开始处理宿舍矛盾时,孙琦不理解,她想:“这些孩子为什么这么没有包容心?”但后来,她理解了:“因为白天太紧张了,他们晚上就想好好休息,有人吵到他们的话,他们很难没有负面情绪。”

在每个人都高负荷运转无暇他顾的场域中,孩子怎能在彼此身上寻求情感的满足?“大家没有这个耐心,或说心里也没有这个容量去承受这部分负能量了。”孙琦说,“你不能说他们自私,每个人都很不容易。”

(文中孙琦、齐佳、佳芸、苏晓云为化名)

文章作者

王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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