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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为自己活过的年轻人,决定找回“主体性”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9-03·阅读时长32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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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有意识去探索“自我”的年轻人,正遭遇着社会价值观解体和养育方式带来的自我困境。为了完成健康的自我建构,他们需要自我觉察和自我尊重,需要良好的关系,更需要接纳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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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真正“做自己”



这一代有意识去探索“自我”的年轻人,正遭遇着社会价值观解体和养育方式带来的自我困境。为了完成健康的自我建构,他们需要自我觉察和自我尊重,需要良好的关系,更需要接纳和时间。



记者|魏倩

“内观”的困境

“大家会不会和我一样,也经常感到空虚?”

8月,插画师、心理漫画作者李真子在自己的粉丝群里看到这样一条提问。这个粉丝群是一个心理成长互动小组,在社交媒体上,李真子开设了一个名叫“真理子”的账号,专门发布以自我成长为主题的漫画作品,时间长了,她为对此感兴趣的粉丝们建了个群,用以分享个体成长中的种种经验和困惑。

像今天这种与“空虚”体验相关的话题,是群友们常常提及的。空虚是什么感觉?一下子说不好,好像干什么都觉得没意义、没兴趣,有的人要用不停购物来抵御空虚,有的人则是在完成重大人生任务后突然感受到强烈的虚无。李真子曾在作品里将其具象化为一个名叫“存在的空虚”的黑洞,它平时被工作、关系和琐事掩埋,直到一切被掀开,人才会自问: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存在?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在心理学中,“自我”既与内外部世界的边界有关,也代表行动中“我”作为主人翁的体验,它会在年轻人与他人和世界互动时产生(视觉中国 供图)

群友的追问没有得到答案,但在李真子的那幅漫画下方,最高赞的一条评论写道:“生活像是一个灰色的背景板,偶尔的快乐,就是炸开的烟花,转瞬即逝。有这种感受是在没有自我价值感、过于寻求外部认同、在意社会标准下自然而然的反应,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又怎么能感受到活着的价值感呢?”

李真子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她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上初中时还曾和朋友一起以同学为主角画过连载漫画,大学她学了理科,虽然一直想继续画画,却不敢付诸行动。考研时,听一位朋友说想考金融学研究生,约她一起备考,她就又稀里糊涂学了金融专业,毕业后连续换了几份工作,在不同行业间辗转,也都是既来之则安之,始终没有机会靠近那个名为“自我”的黑洞。

那时,她甚至不知道那个“自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站在人群中,我有时甚至会感觉别人可以穿过我走过去,就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鬼魂一样,在人群中我甚至连体积都不占,存在感特别弱”。还有网友向她描述过另外一种透明感,“就是模糊一片。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别人给我下定义或者表扬,依赖别人给自己好的反馈,这种状态也不少”。

李真子也在画作里描述了这些体验。主角“真理子”是一个红裙的女孩,她总面目模糊地隐藏于人群中,要被他人观看,被标准肯定,被家人允许,被伴侣回应才得以显现。在那幅画作的中段,她写道:“我渴望独立的存在,确定的存在,坚固的存在……我渴望绝对的存在。”作品标题是“如何存在?(主体性帮我找到存在感)”。

李真子的画作《我如何存在?》在社交媒体上获得6万多个点赞,被认为精准描述了“主体性/自我缺失”的感受(受访者供图)

这幅漫画得到了6万多个点赞,被认为精准概述了一种名叫“主体性/自我缺失”的心理症候。在当下互联网上的心理类讨论中,它几乎可以成为任何疑惑的答案——没什么兴趣爱好,总是感觉精神空虚?是你“主体性”不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职场上总被人欺负,感觉自己不会为人处事?是你“主体性”不够,不会维护个人边界;为人太过敏感,特别在意他人评价?是你“主体性”不够,精神力太弱……与此同时,各种各样教人如何建立“主体性”的发帖、线上线下活动也相当火热。比如豆瓣的“主体性复建计划”小组,成员数量已接近2.5万,“从今天开始重新养自己”小组,成员更接近4万人。他们大都是20~30岁之间的年轻人,面对人生中的成长和发展问题,他们选择向内寻求答案,发掘、培养或是重建某种“自我”。

可是,他们所谈论的“自我”和“主体”究竟是什么?据我不甚严密的溯源,“主体性”讨论在互联网上的流行,与人类学教授项飙的一次访谈有关。当时他提到,主体性不是说“我很厉害”“我很特殊”,而是“我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世界是什么关系,我看到了什么,哪怕我的看法不对,但是应该把自己怎么想的搞清楚”。

作为人类学家,项飙所谈的“主体性”是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的。它大致与“主体性”(subjectivity在哲学领域的定义接近,在这里,它探讨的是人作为认知和行动源泉的地位和性质,核心是“我思”与“世界”的关系。而在心理学领域,“主体性”更偏向个体对自身体验、行动和生活的“主人翁”感受,核心是“自我感”和“能动性”。

插画师、心理漫画作者李真子,经常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以“自我成长”为主题的漫画作品(受访者供图)

不过,有更多临床经验的心理咨询师们也发现,互联网上流行的“自我发展”,可能并不完全遵循专业的心理学概念,而是一种相对简化的目标。有十余年从业经验的心理咨询师严艺家告诉我,在西方文化的心理学概念中,这种“自我”可以包含“self”和“ego”两种含义,前者可以理解为一种区分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边界性”自我,后者则是更接近行动层面的“功能性”的自我。“当我们谈论‘自我’的时候,其实可能在综合讨论这几个不同的定义。”另一位资深心理咨询师庄晓丹则解释,一般而言,健康稳定自我的标准包括比较清晰的自我边界,个体内在和外在具有一定的一致性,有自我调节能力和现实检验能力等等。

更重要的是,当这些年轻人强烈地关注自我、强调个体感受和个人边界的重要性,甚至不惜拒绝一切社会联结之时,他们转身向内,却常发现那里一片荒芜,似乎并不存在一个清晰、稳定的自我,有人甚至用“空心人”来描述自己。这种“既强又弱”的别扭感,成了当下自我讨论中的常态。

接近“自我”的一代人

美国发展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是自我心理学的代表人物,他提出了“自我同一性”的概念,用以描述个体对自己内在和外在的连贯一致性与连续性的主观感受与体验,即对“我是谁”“我将去向哪里”的稳定认知。按照埃里克森的理论,获得这种认知是处在12~17岁的青少年需要完成的核心任务。

但在中国社会中,大部分人的这个任务被延迟了。庄晓丹2013年回到国内开始咨询生涯,她发现,由于学业压力过大,同伴互动不足,缺乏自我发展的空间和资源,很多中国学生在青春期本该进行自我探索时会遭遇发展停滞的问题,会将“自我同一性”的任务延迟到大学时才去完成。“因为他原来在一个高度挤压的框架中,已经成了那个框架要求的形状,上大学离开家,又要处理生活和社交环境的转变,这时再去发展自我,就会感受到比较大的无助和崩溃。”

韩剧《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不过,庄晓丹认为,“95后”乃至“00后”依然是比他们的父母辈更接近独立“自我”概念的一代人。在她以往的临床经验里,来访者是抱着某种目标而来的,希望能通过咨询解决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困境,迫切地期待某种解答。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即使谈论“自我”,也是在一个关系的框架里展开讨论,常以“融入”为主题,“比如一个人要进行职业发展,就要讨论上学、考研、求职之类的过程,这时没有人会强调‘主体’,而是要尽可能‘融入’”。

造成这种关系型自我的原因,既有中国传统社会价值观的影响,也符合围绕土地建构的宗族社会组织模式,人类学家林耀华曾将其比喻为一组“被橡皮带紧紧绑在一起的竹竿”“当太用力地拉动其中一条带子以致断裂时,整个网络就会混乱崩溃”。长久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生存,人们会很自然地将“自我”视为整体的一部分。

随着改革开放和飞速城市化,中国社会的传统结构被深刻改变了,随之而来的是固有价值观的离散。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刘擎曾在论文里写道,“市场经济模式的扩张同时推动了劳动力的市场化、财产和生产资料的私有化,以及人际关系的契约化,个人成为契约关系中权利与责任承担者。这些变化在很大程度上瓦解了原有社群认同与集体认同,形成了个体主义取向的自我理解,个人主义的观念正在成为当代中国社会想象中越来越重要的部分”。

比起他们的父辈,年轻人们更喜欢在心理咨询中主动探索“我是谁”的问题(视觉中国 供图)

对于成长于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来说,个人化的自我并不是一个特别难以理解的概念。他们所面临的困境更像是二战后美国人所经历过的“自我危机”,当时社会心理学家大卫·理斯曼提出了“孤独的人群”的说法,描述的也是这种相对价值观解体后人群的自我态度转变。他认为,一战前的美国人大都是“内部导向的”,它接受了社会赋予的标准,拥有某种自我稳定的感觉。但二战后的美国人是“外部导向的”,他们期待从他人那里获得指导,丧失了自我动机中心,因而开始感受到空虚。正如心理学家罗洛·梅所言:“一个空虚的时代将肯定紧随‘铁人’时代的崩溃而来;掏出那个陀螺仪,他们就变得空洞了。”

建立边界只是第一步

严艺家最近一次想到与“自我”有关的问题,是在看一则新闻时。新闻里,一位高铁上的乘客忍受不了婴儿的啼哭,和孩子的妈妈发生了争吵。“很多人说我买了票我来坐公共交通工具,为什么要忍受一个婴儿的啼哭?那么这种控诉有没有主体性?当然有,但作为一个社会人,那部分妥协和弹性的部分,在这种以主体性为主的声明中被忽略了。”

资深心理咨询师严艺家,也是一位心理科普博主,翻译过许多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领域的著作(受访者供图)

在时下流行的“自我”的讨论中,边界感是一个绕不开的主题。与之类似的表述还有“与其责怪自己,不如埋怨他人”“只有释放攻击性,才能活出主体”,表达的大多是相对强硬的态度,再不济也是“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类的“课题分离” (编者注:人本心理学先驱阿德勒在其个体心理学理论中提出了“课题分离”的概念,其核心在于明确个人与他人之间的责任界限,减少不必要的困扰和冲突)。那么,想要获得独立的自我,就一定会带来冲突和对立吗?

庄晓丹告诉我,在自我形成过程中,边界的确立往往是自我显现的一个标志。碎片化或不完整的自我可能是一种不健康人格的体现,比如临床上的边缘性人格障碍就有这一问题;个体先要与外界建立一个边界,分清“什么是别人的,什么是我的”,才能在此基础上建立相对健康的自我。

但强调自我是否就意味着拒斥甚至伤害他人?面对高铁上斥责婴儿啼哭的乘客,严艺家倾向于用“内在婴儿”的逻辑来理解其处境:“当一个烦躁的婴儿让周围人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其实除了感官输入层面上觉得这声音太大太嘈杂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内在都有一个在啼哭的婴儿。如果这一部分自我没有被很好地安抚,只能通过关闭感受和压抑自己来处理。此时,当外部出现一个真实婴儿,我们内在好不容易抑制住的这部分情感就会变得更加难以忍受。”那个攻击性的自我更像是一种心理层面上的“置换”——如果我内在的婴儿无法被感受或被思考,我就要把那些不舒服的体验都倾泻到一个存在于外部世界的婴儿身上。

严艺家表示,从精神分析理论视角出发,“自我”概念中所要求的边界,就像是一层“心理皮肤”,它能够在个体和外界之间建立边界,也能为个体带来“我存在”的实感。但在不恰当的养育中,这层“心理皮肤”有时会变得千疮百孔,“比如一个小孩出门的时候,他说我穿一件滑雪服就可以了,这时他是在确认我的感受和这个外部世界之间是有一道真实的边界的,但是这个时候妈妈说不行,你会冷,你必须再多穿一件毛衣。孩子妥协了,他穿上这件毛衣跑出去,发现其实我很热,这件毛衣穿多了。这个过程就是对这层心理皮肤的入侵,长此以往,孩子自己的判断和感受就被否定了”。

因此,与建立边界相比,重建自我的其他步骤更加复杂而漫长。严艺家提到,在强调“课题分离”的时候,人也一定要好奇地注视自己,“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内在的霸凌者,因为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都经历过那种权力不对等的或被暴力对待的体验,也许是身体上,也许是心灵上,也许是在社会层面。但是如果我们去拒绝思考这部分的话,纯粹强调‘自我’的主体性成长就会无意识复制那些暴力体验,最终导致更多暴力发生”。

电视剧《二十不惑》剧照。剧中展现了20岁左右的年轻人如何在与世界碰撞中逐渐“不惑”——并非没有困惑,而是学会接纳困惑并勇敢前行

罗洛·梅认为,重新发现自我的过程包括确认自己的感觉、体验和需要,在心理治疗中,必须要让成为自我的“局外人”的人们,学会日复一日地回答“我现在感觉如何”等问题,其中,严艺家特别向我强调了身体的重要性,“觉察身体,就是在重新构建我和我的身体、我和我的感受之间的桥梁,这个桥梁可能在你过去的人生当中被炸得千疮百孔,但是你现在可以把它慢慢给修起来。甚至也不需要我们做什么体育运动,而是在喝一杯水的时候也去感受水的温度、身体的感觉,慢慢地,我们就能重新感知‘自我’,并在此基础上,逐渐进入自我发展的良性循环之中”。

接受你是你,我才成为我

“自我”从无到有,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李真子感觉自己的“存在感”“边界”“自信”等都加强了,对自身和世界的体验也改变了。就像种子长成大树,她很难给这些变化界定具体的节点,但在一次发朋友圈时,她发现,自己的状态就和以往不同。过去每次编辑内容,准备发送的当下,她想到的都是“别人”,别人会不会喜欢,会不会讨厌?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别人”消失了,“我像是想传递某种想法和内容,希望影响他人,但不含有焦虑和羞耻的感觉。这种对比出现之后,我突然察觉,原来以前的那种状态就叫‘没有主体性’,但现在的自我变得有力量了”。

有趣的是,所有类似关于“自我”的确认都是在某种关系互动中完成的,但正在进行主体性重建的人们,对与他人建立关系却多少有些排斥。

电视剧《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这部剧展现了年轻人在职场压力、家庭关系、自我认同方面的迷茫,折射出当代年轻人的普遍困境

Joanne就是其中一位。去年刚工作的她,也在职场关系中受到了挫折。不知为何,部门里的一位老员工总是对她阴阳怪气,同事们避之不及,就连领导也不愿公平处理,从小信奉与人为善,在人际关系中一路顺遂的Joanne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被霸凌的感觉。

在以往20多年的人生中,Joanne几乎没有过这种冲突性的体验。她是家里的独生女,长期在家乡读书、工作,小家关系和谐,和父母双方的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相处得也不错。从初中住校到第一次离家去外地读研,有印象的人际碰撞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和宿舍里的同学发生口角,但两人转天就和好了;另一次是青春期时和其他女孩同时喜欢上一个男生,她选择了平静以待,“那既然你想要,就拿去吧”。

后来,她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在人际关系中经常选择息事宁人的策略,其实是想维护某种内心的安全区域,“冲突发生的当下,会有种很耗心血的感觉,好像一切脱离了自己掌控,让人感觉很没有安全感”,因此,她宁愿回避冲突,也回避类似耗心血的关系,比如恋爱。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的小天地已经足够舒适,她可以好好工作,养活自己,闲下来就做手工、拍照、cosplay、玩游戏、追星,是否还有必要处理那么麻烦的人际关系呢?

她最后通过调岗避开了办公室里的冲突,但这次的遭遇还是让她忍不住思考,自己是不是永远学不会所谓的“社会化”了?她在网上发布了自己的困惑,很多和她有类似经验的“乖乖女”都分享了自己在“社会化”过程中的受挫体验,她们羡慕职场上的“老油条”可以在恰当的时机说合适的话,不会过度暴露自己,还总能达到想要的目的,又怀疑是否一定要卷入其中学会“勾心斗角”,才能保住长久以来安稳的小环境。

面对未知的外部世界,年轻人常常感到恐惧和迷茫,但只有在与真实世界的碰撞中,“自我”才会更加清晰立体(视觉中国 供图)

庄晓丹能够理解这种困惑。在咨询中,她发现,未能完成自我同一性的人常缺乏一种对良好关系的想象力。很多时候,他们处理人际关系的原型都是其亲子关系的投射。也许是在成长阶段,父母对自己施加了过度保护和过度控制,创伤性的关系体验会带来对抗状态,这时主体成长就变成了划定边界式的,用“我不要如何”来确认自我的存在。

另外一种常见的情况是关系经验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是在关系互动中产生的,每个人都是从他人跟自己所说的话、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中获得他对自身现实的大部分感觉。庄晓丹发现,在本该与同伴相互碰撞,在与他人的交互中彼此确认自我的青春期,由于没有足够的资源和空间,很多个体丧失了理解更复杂关系的机会。尤其在互联网时代,年轻人更倾向于通过兴趣爱好结成松散的同盟,这种松散、点阵式的人际互动,不论从形式上、深度上还是纯粹的时间量上,可能都达不到该年龄段的人健康社会心理发展所需的程度。

他们唯一能想象的人际关系是一种互相争夺主权的游戏,是否要去“社会化”的苦恼也由此而来。“他原来可能感受到我被别人客体化了,那么现在换我来主动去客体化别人。但事实上,这里面没有主体的构建,因为真正的主体性是要承认他人的主体,如果我们注意不到他人是‘人’,也无法完成自己作为‘人’的建构。”

驶向未知世界

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在讨论现代社会下的个体化过程时,曾提出个体必须经历“脱嵌—去传统化—再嵌入”的过程。第一次的“脱嵌”,是指人在现代性的社会之中,打破过去由宗教、传统或国家规定的生活模式,但当种种限制被参透和打破后,那些曾经属于上帝或自然给定的东西,如今却变成种种问题和选择,社会变得更具风险,人们也随之变得困惑和茫然。因此,完成“去传统化”的个体必须经历一个“再嵌入”的阶段,活出一种选择性、自主性的人生,从而完成“为他人而活”到“为自己而活”的转变。

(插图:范薇)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社会人类学教授阎云翔认为,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下,贝克提出的“为自己而活”(a life of one’s  own)更该翻译为“自己的活法”,意为承认幸福只建立在个体的主观感受之上,个体承担责任,无须依赖他人的认可。罗洛·梅将这个过程称为“选择自己的自我”,即肯定自己对自己的自我与存在的责任,“他接受了对自己的生命所承担的责任,认为那不是强加于他身上的东西,不是被迫承担的负担,而是一种他自己已经选择的东西”。

选择自我的过程必然会带来风险和代价。30多岁时,李真子辞掉了工作,正式成了一名插画师和漫画作者。她读了绘画的硕士课程,也开始接约稿和商单了。从零开始的新工作,当然不如过去收入稳定,她改掉了许多过去的消费习惯,很久没有出国度假。但与这些预料之中的“损失”相比,最令她意外的还是自己工作心态的转变。

有一次,她接了一个绘本馆的小项目,画一些生物方面的科普插画,这是她熟悉的领域,画起来也不算难,但当她把作品提交上去,对方却语气不善地表示不是很满意。“当时就爆炸了”,和对方拍了桌子,项目自然也没接成。后来,李真子回想自己“爆炸”的原因,又想起自己过去做过的那些完成得很顺利但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走心”的感觉,“那些别人让我做的事,和‘自我’离得比较远,也不会刺激到你的内心,但当你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就会把真实的自己暴露给世界,变得很脆弱。尤其在‘主体性’不是很强的时候,‘我’和‘我做的事’连接太紧密,就容易受伤”。她也终于理解了过去瞻前顾后、不愿按照真实意愿做选择的自己,“你不主动去做,就永远可以归咎于他人,就永远不用承担责任,也不会受到伤害”。

庄晓丹的专业方向是创伤疗愈,但她并不认为“受伤”一定是坏事。她告诉我,发展过程必然会带来伤口,但在可耐受区间内的创伤,其实都是对自我成长有利的。因此,主动选择在一定范围内接纳受伤的风险和体验,要比等待某种偶然性的机缘把人逼到墙角,再触底反弹要好得多。

《独自生活的人们》剧照

最近,Joanne也在逐渐打开自己对关系的想象。她遇到了一位其他部门的前辈,在和对方讨论如何应对客户刁难的问题时,对方建议她先跳出埋怨自己和责怪他人的两难选项,真正地问自己:这件事我做了多少?有哪些失误?这个失误能弥补吗?这些弥补工作我都做了吗?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放下本不该承担的人际压力和责任,更轻松地专注于事情本身。

面对那些尚且无法一下子投入未知新世界的年轻人,严艺家给出的建议是可以先尝试一种“小剂量”的关系。就像饿了很久的人不能马上摄入高蛋白饮食,她觉得,年轻人可以先尝试在兴趣拓展的范围内进入一个松散的小社群,然后慢慢地在里面交到自己的朋友,再慢慢地去适应更深度、更亲密的关系,“就像重建一套消化系统一样,有耐心,不着急”。

(本文节选自2025年第36期《三联生活周刊》。应受访者要求,文中Joanne为化名,实习记者罗清如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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