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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毕业的年轻人,为什么辞编制进厂打工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1-14·阅读时长2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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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进工厂,源于职业前景的局限和自我认同的困局。怀着探索出路的渴望,他们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成长。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麦可思调查报告显示,近五年应届本科生进入制造业的比例已从17.9%攀升至22.5%。在这股“高学历入制造”的浪潮中,有些人手持文凭,主动走进流水线,成为一名普通操作工。他们走进工厂,源于职业前景的局限和自我认同的困局。怀着探索出路的渴望,他们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成长。我们采访了两位高学历“蓝领”,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实习记者|余雯彤

01
28岁

服装设计研究生进服装厂

我是北京服装学院的硕士,2023年毕业。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但我更喜欢做手工。我知道自己设计能力不强,毕业后校招进了一家功能性服饰公司,专门设计特殊工种的服装。这行有国标的限制,不用太考虑款式。

这份工作的试用期还没过,我就走了。因为董事长不停要求我去申请专利,要做行业的世界第一。这很难,一方面要符合国标的规范,又要跳脱出原有的范围去创新。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当时光是看到董事长经过,我就会起生理反应,发烧到38度多。那会我接手了一个防静电服专利项目,就连带我的老设计师也不知道该怎么落地,项目最后黄了。提离职的时候,主管还不让我走,我只能在办公室演一场戏,最后摔东西走了。

《凡人歌》剧照

辞职回家以后,我怀疑自己,之前的选择会不会都是错的,是不是应该结婚,是不是应该进体制?于是我决定考编。在家备考的半年里,我没有经济来源,吃住全靠父母。我是女生,家在河南农村,家里一贯重男轻女。我脱产备考,免不了要承受爸妈的质疑:“为什么别人考得上你考不上?”他们既盼着我考公上岸,又希望我挣钱补贴家用。后来我受不了了,决定离家出走。恰好之前我在广东那边的考试分数还不错,借着这个机会,我在2024年4月份获得了一份广东高校的行政工作,如愿以偿拿到了编制。

行政什么活都干,管理人员、办入职离职手续、安排宿舍、采购物资,包括给领导开会拍照和记录,陪领导检查,只要是活动就得参加,甚至给领导的工作也会给我做,就连党小组的会议记录我都写了整整一本。

除此之外,我还得写日报、周报、月报还有月评,每天要定好几个闹钟,早起起床、中午1点半跟值班老师汇报,下午提醒打卡,一旦忘记打卡就会扣掉一天的工资,晚上7点多还要发日报到领导群。就算在国庆,上飞机之前,我都得先写好日报发出去;跟朋友吃饭,闹钟一响,也得立刻停下来写日报。说的是5点下班,但是我从来没有5点下过班,凌晨还会收到领导的电话。

辞掉行政工作后,我萌生了转行做裁缝的想法。读研期间我曾做过艺人造型助理,很喜欢这段经历,于是我立刻联系了在北京合作过的一位裁缝师傅,跟她拜师学艺。今年1月到2月,我专程去北京跟她学习,但师父工作忙,而且服装昂贵,我只能在边上量体记录,没机会上手实践。师父建议我先去工厂打下制衣的基本功,于是我就回到河南,4月份进了郑州的一家服装厂,从普工一步步学起。

《GirlBoss》剧照

服装厂分为流水线和整件厂,在第一种厂里,每人只负责做一道工序,按时算薪。我为了学到完整的制衣流程,找的是做整件的工厂,一人做一整件衣服,按件计酬。这家厂是家庭作坊,老板全家都在干,员工十几个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叔叔阿姨,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但没有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我是跟着我堂姐进厂的,她在里面做普工。她会给我分一些简单的部位,我也有机会从头一点点学。

刚开始一个月,屁股痛、肩颈痛、眼睛酸,尤其是晚上做黑色衣服的时候,根本看不清。但这种身体的累,远比我之前在高校做行政时心理的累好受得多。身体的累睡一觉就能恢复,但心里的累是持续的煎熬。老板也不管我的工作量,我不做永远有别人做,同一款衣服还能重复练习上百遍,这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获得的练手机会。

厂里平时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工友们都要养家糊口,为了供孩子上学,甚至结婚买房,有人凌晨5点就起来干,一直干到凌晨2点,中午吃饭都是用跑的,吃完刷个碗,不到十分钟就回到岗位上继续干活。我通常早上9点上工,一开始也熬到深夜,与其说是干劲足,更多是不想显得特殊。其实根本没人会在意你几点下班,每个人只顾着盯牢自己的产量。

工厂不像外面大公司那么复杂,这里唯一的“心机”就是抢活。谁做得快,交活快,谁就能更快领到下一包原料。厂里下来的活有大包有小包,像风衣、皮衣、羽绒服这样厚重的大包,一件二十多块,夏天轻薄的裙子就只有几块到十五块。大家领的时候就会算,楼下还剩几包?因为我怕耽误交货时间,每次领活只敢挑最小的包,一个月也就挣一两千,所以工友根本不会挤兑我,甚至还会鼓励我,会说:“真不错,新手两三个月都不敢碰整件,你现在能做出来很厉害。”

(受访者供图)

4月到6月,我都在学单个工序,先学会了做袖扣,接着学做领子,下次又换个别的。但我没想到,“能做”和“做好”是两回事。首先,专业机器我就不会使。学校里最多只有平车,但工厂里光是压脚的就有十几种,平铲车、锁边机、包边机等等。会用机器了,上手操作又是一个挑战,比如开风衣口袋,要求口袋两侧完全平整,不能有任何褶皱,这些工序谁都能开,但要做到合格就不简单,交货后会有质检,不合格根本不能出厂。老板虽然会让我们先修改修改,但口袋一旦剪开,布就破了,想再补救基本没可能。

6月底,所有工序我基本都学完了,唯独卡在卷边这一步,也就是处理衣服的下摆。最开始我姐给我做示范,她把布料往机器上一放,“刺啦”一下就过去了,我看着觉得眼睛会了,但手就是不听使唤。尤其是做裙子里衬的面料,又薄又软又滑,稍不注意就会卷歪。

那天下午我就死活卡着过不去,看别人“刺啦”一下就做好,接着又去领新活,我一直卡在最后一步,心里特别急躁,觉得自己太笨了。我姐忙着赶工,没功夫手把手地教我,她也讲不了什么技巧,只能在旁边干着急。那会我就突然明白了,有些关必须自己过,哪怕身边有亲人也替代不了。接着我就跟自己较上劲了:今天什么都不干,非要学会不可。我直接推掉了我姐派的活,到处捡工厂的废布,一个人在角落里反反复复练。

花了半天的时间,我终于练会了,当时第一感觉就是自豪,以后再也不需要靠别人了。其实我胆子比较小,必须百分百准备好才敢尝试,后来才知道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全凭胆子大不大。就拿领包来讲,做不好老板会帮我改,一次不行就十次,一个月做上五百件,还会做不好吗?

(受访者供图)

到9月份,我就离开了,未来也不会再回去。去工厂,是因为我需要用它作为谋生的技能。我见过我师父的收入,光是改条裤子就能收300元,相当于厂里做几百件衣服的工钱。既然我能在赚钱的同时,还能保证身心健康,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02
22岁

211法律应届生进电子厂

我今年刚毕业,校招进入深圳一家电脑公司法务部,国庆后部门领导轮岗,我们几个应届生被集体派往外地的工厂,说的是“锻炼”三个月,实际就是在流水线工作。加上办公室权责模糊,领导作风很激进,常常因为细节问题说很伤人的话,甚至要求我在两三天内完成数万字的招投标文件,我实在扛不住压力,选择辞职。

辞职以后,我留在当地,进了一家电子厂做临时工。一是我需要包吃住的落脚点,一天200多块能维持生计,另外我还想用简单的体力劳动治愈之前的心理内耗。现实原因,就是离职流程还没走完,报销款也没到账,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多待一段时间。

通过熟人介绍,仅隔一天我就进厂了。这家工厂恰好是前公司业务的下游,负责电子元件的生产和组装。我以临时工身份进去,没有签订正式的劳务合同,是担心这段经历会脏了简历,影响未来重新找法律的工作。

《年会不能停》剧照

这家工厂很老,但规模很大。厂房有十层,还有生活区、购物区,和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员工两百人左右,大多数是40岁往上的中老年人,男女比大概3:7,受教育程度不高。这些家庭大多是夫妻双双在外打工,丈夫多半跑网约车或送外卖。产线上也有个年轻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开着不错的车,谈吐不凡,是家里为了历练他才来到一线,已经做了大半年。

工厂的生活排得很满。早上8点准时打卡,每两小时统一休息喝水,中午12点半下班,吃饭半个小时,1点继续开工,下午5点下班,但实际每天都要干到晚上8点。下工后,我累得只想玩手机、吃夜宵,基本上没有休息学习的时间。

工作上手并不难,无非是打螺丝、扣原件,可当技能不熟练时,这种简单重复会让我感觉自己彻底成了机器,还是不好用的机器。最崩溃的时候,面前同时摆着三个板子,每个要打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螺丝,必须在十秒内完成。线长还会根据工人的动作调快进度,我动作生疏跟不上,整个生产线就因为我停下来了。我心里也很急躁,甚至会怀疑自己,连螺丝都打不好,还能做什么?但我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做不完的元件只能搬到架子上,等流水线空了再回去补。幸好其他工友并没有意见,他们反而可以趁机休息一下。

《大考》剧照

不仅耗在产线上的时间长,而且厂里规定不能带手机。没几天我就开始烦了,不能听歌,不能玩手机,只能盯着流水线机械地操作。我不得不在脑子里和自己聊天,或者跟工友聊些口水话。女同事喜欢谈八卦,谁家买了新车,谁孩子考了好学校,年轻的男同事就聊赌博投资,难免带些痞气。有一次,线长给某个女工安排了轻松的工序,就招来议论。他们的不满很直接,你偷懒,我就对你有意见,你偏心,我就要说出来。

工友问起我的来历,我会半真半假地回答,说是高中毕业来打临时工,体验生活。

这些大哥大姐很照顾人。有时候电路板需要刷漆金属漆,线长没给我防护帽,大姐会把她的让给我。产线的线长也没什么架子,他自己也是从工人做上来的,平常也参与生产,像产线的“超级替补”。工人有身体不舒服,他就会顶上。

在产线上,我透露自己懂一点法律,工友们会来向我咨询,比如调岗、欠薪,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申请劳动仲裁,甚至不清楚自己有哪些法定权利。有人打算离职,却不知道自己可以争取经济补偿,厂家也利用这一点,只给他们一个月的工资,甚至不给。我告诉他们可以拿到N+1甚至2N的赔偿,也会给他们介绍免费的法律援助。过去在律所实习时,我接触的大多是高净值客户,却很少看到真正需要法律援助的工人。

《凡人歌》剧照

现在我找到了新的法务工作,希望能站稳脚跟。和工友告别时,那位年轻朋友很羡慕我,说“有好的岗位,给我推荐一下”。原来,他想摆脱家里的安排。其他的大哥大姐觉得我不该在这里久留,也为我高兴。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在工厂的这段时光看作一段人生体验。人不能总是做光鲜亮丽的事情,也要去体验基层的生活,而且我也见到了基层工人的日常和习性,磨平了在象牙塔里的骄傲,了解社会的运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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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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