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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4日，国家有关部门发布了关于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的调整通知，主要涉及“地中海贫血、多囊、桥本甲状腺炎”三类疾病，其中单纯慢性淋巴细胞性甲状腺炎（即桥本甲状腺炎，下称“桥本”）被视为合格。

桥本患者基数大，在女性群体中高发，无明显症状，不影响日常工作和生活。但它存在于公务员体检标准中多年，造成了广泛而隐形的歧视，许多人因此被工作单位拒录。这些年，随着公众对这项疾病认知的提升，一直都有将其从体检标准中剔除的呼声。

此次重大改变的背后，汇集了很多人的努力。

曾经因患桥本而被医院拒录，坚持上诉的小梁就是其中一个。

文｜孙小野

2023年夏天，小梁即将从医学院毕业。她学医九年，顺利度过了五年本科、两年硕士、两年规培，拿到了诸多荣誉证书，准备应聘一份公立医院的工作。

毕业前，她在网上看到了厦门市某医院的招聘公告，正好符合她所学的肿瘤方向。当时有二三十个人竞争一个岗位，她为此准备了好几个月。成绩证明了她的努力，她在笔试中拿到了第一名，面试进了3个人，考官问了她一些她没有复习到的问题，不过她还是稳在第一名。

接下来是体检流程，第一次体检，外科医生摸了小梁的脖子，说甲状腺有点饱满，但不是很确定。小梁当时不知道体检会卡桥本甲状腺炎这种疾病，直接对医生讲了自己有桥本病史，所以甲状腺比较饱满。体检后大概过了两周，招聘单位打电话通知她去复检，又做了彩超和甲状腺功能检查。

医院的人事直接通知她，她患有桥本甲状腺炎，不符合体检标准，“体检不合格，不予录用”。

小梁感到五雷轰顶，这不仅意味着这次考试的准备和努力都白费了，也意味着，按照这样的标准，她可能不会被当地任何一家公立医院录取。她本身就在医学行业中，知道桥本并没有什么症状，多数不需要医疗干预，不会影响正常的工作，更没有传染性。医学生培养周期如此漫长，小梁一直希望能成为一名好医生，她不理解，这个不起眼的疾病竟然会直接阻断了自己未来的职业道路。

她翻看了自己的就医记录，发现早在她上大三时，就有查出过甲状腺自身抗体提高的情况，但没有产生过不适，这么多年的学习和生活无异于常人。小梁说，在桥本甲状腺炎的诊断上，只要甲状腺自身抗体升高，再加上彩超体现出甲状腺弥漫性病变，基本就可以临床诊断了，“但我的甲功是正常的，不需要任何治疗，当时医生也就说需要定期体检，对生活和工作没有影响。”

因桥本被拒时，小梁正在广州一家医院里规培，工作认真负责，得到了不少肯定，足以证明身体条件可以胜任本职工作，甚至她在不久前跑马拉松还拿到了名次。体检不及格，不只是她自己感到诧异，她在医院的同事和老师也觉得不可思议。“首先桥本这个病非常高发，目前在我国的发病率是2%左右，而且因为它没有什么症状表现，如果加上一些临床没有诊断的、体检没有发现的，实际会高出更多。而且这个病里，女性的发病率远高于男性，桥本患者中，女性可以占到90%之多。”小梁解释。

在小梁读研究生期间，她的导师就是桥本患者，同研究室的一个女同学也是桥本，后来继续读了博士。在得知小梁因为桥本被体检卡住时，那位女同学非常焦虑，不知道读博之后何去何从。

在小梁的观念里，体检标准应该和工作内在的要求有必然的联系，如果这个病不会影响工作，就应该被录取。她感到了一种不公和委屈，也想要做点什么。在网上查找相关案例时，她找到了另一个因为桥本被拒录的女生小周，帮她介绍了公益律师。在律师的帮助下，小梁先走行政复议，失败，然后决定去法院立案。小梁就这样一步步地走上了诉讼之路，她说：“我当时其实没有什么法律意识，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被对待。”

负责代理小梁一审案件的，是天津天一律师事务所的温海波律师，他原本是做刑事诉讼，一直对于公益诉讼方面比较感兴趣，认为小梁的遭遇很让人遗憾，而这个群体是需要被关注的。“我们一审诉讼的案由就是平等就业权的纠纷，我们认为梁医生在她求职和参加招聘考试的过程当中，她的平等就业权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阻碍。”温律师说，“与此最直接相关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就业促进法》，里面有一些关于就业歧视的规定。至于桥本这个疾病是不是应该存在于公务员的体检标准里，或者说去讨论当时的体检标准是否要修改，需要启动另外的程序。”

在准备一审时，他们查找了很多相关的资料，但是没有发现通过诉讼维权成功的个例。温律师说：“其实我们在诉讼之前，就知道案子胜诉的概率不大，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诉讼，能够引起社会的关注。桥本患者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如果这么多人被这套标准拦在很多工作之外，是不是存在不公，我们是不是可以做出一些改变。”

“大概在20多年前，乙肝病毒携带者也被排除在公务员招考之外，社会上存在着严重的歧视。但是通过很多人的努力，通过很多舆论的声量，以及一些个案的推动，乙肝病毒携带者渐渐被更多的工作岗位所接受，现在已经很少听到这类歧视案例。”温律师说，“而且我觉得医学是在发展的，对于很多疾病的认识，和认定的标准也会随着医疗水平的发展产生变化。当时的体检标准制定得比较早，对桥本患者是否适合某些工作，不同的医学发展阶段，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在查找资料时，他们也发现，其他地方的一些事业单位，包括国企央企，直接套用公务员体检标准已经是一个普遍现象。“我们觉得这个显然是不合适的，公务员的体检标准制定，有它特定的适用对象，像医院或者是其他非国家机关单位，录用的规定应该是根据岗位的实际要求能够正常履行工作职责，而不是一刀切地去执行更严苛的标准。”

而在桥本这一项中，具体操作也会因地区和人员而异。有些体检医生对这项疾病的认识更多，觉得不会影响工作，会给人通过，有些医生则会严格按照标准行事。实际上，在小梁最初体检不合格后，医院人事科的老师也觉得桥本不是问题，还为此去和体检科的工作人员沟通过，但体检科表示招聘公告里写了会按照公务员的体检标准，就会照此执行。

2023年12月，法院做出一审判决，不支持小梁的诉讼请求，理由是虽然目前的事业单位没有一个统一的体检标准，但参照公务员的体检标准是一个通用的做法，并没有不当。“而且他们认为报考条件有公示，已知要求还要去报考，我就应该承担对自己不利的后果。”小梁说。

小梁收到的案件一审判决书（受访者供图）

小梁心里不服气，继续二审上诉。为了二审收集证据，她又专门去看了内分泌医生，医生开出了诊断，说她这种情况除了饮食上避免含碘量比较高的食物，其他没有什么可注意的。她又去翻各种法律条文、看相关书籍、收集关于桥本的医学论述，还把过去所得的荣誉证书都整理起来。她需要不断证明自己的一个能够胜任工作，身体和心理状态良好的人，但这种证明也让她难受，“如果我没有获得过这些东西，我就不配工作了吗？”

在被那家医院拒录之后，小梁很快找到了一家私立医院入职。她当时其实在其他城市也有工作可选择，甚至也过了面试，但她后来觉得为了打官司方便，还是留在了厦门。住院医师的生活忙碌，每天日常就是查房、接收新病人，开医嘱、写病例，经常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七点。而小梁每天下班后，还要花一两个小时去研究法律法规，收集相关的案例。二审提交上诉状之前，她查资料到凌晨4点，因为她第二天正好下夜班，白天才有时间去提交。

二审提交的证据材料清单节选（受访者供图）

当小梁和周围人说自己要打官司时，大家都不支持，觉得浪费时间和金钱。不过当她真的打了官司后，他们也会夸她很勇敢，做了一件不错的事情。而她后来工作的科室里面，也有一个患桥本的女生。

温律师说：“我当时觉得，这件事直接在法律上推进的希望不会太大，但是如果身边更多的人敢于拿起法律的武器，敢于在法庭那样一个很庄严、公开的场合去说出自己的观点，让身边更多的人了解这样的群体，了解他们所面临的困境，从制度层面进行一些改变或者是调整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小梁上诉后，二审还是维持了原判。

他们早就知道自己在打一个没有什么胜率的官司，但是没关系，让别人知道自己不愿被这样对待，也很重要。温律师对一个画面印象深刻，是一审结束的当天，他们一起走出法院，小梁忽然很欣慰地说：“今天终于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把自己曾经遭受的委屈，被有色眼镜看待的状况，都说出来了。

这几年中，许多被桥本拒录的人、其他桥本患者、法律界与医学界人士，以及关心此事的人们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表达意见，全国人大代表张宝艳与全国政协委员周世虹等，也曾屡次建议修改相关标准。如今，这些努力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公务员体检标准调整”的通知公布后，明年就要考主治医师的小梁第一时间转发，她说自己未来可能还是要考编，这对她心态有很大影响，因为她终于能和其他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这是属于很多人的一场胜利，她说：“没想到改变可以发生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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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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